30.交替

魏開元二十三年五月廿二,魏開國皇帝蕭樑崩於魏國都城大正宮中病逝,享年五十三歲。彼時魏國皇太子蕭桓正攻下南樑都城,得知這個消息後,匆匆地整編了駐留的軍隊,帶着一部分人馬先行趕回了魏都城鄴城。留下的軍隊由蕭桓親信將領指揮,主要收拾江南戰局後剩下來的諸事,包括政權交割,還有對俘獲的南樑皇族衆人的處置等等諸事。

方纔五月底,江南正是一派美好風光,奼紫嫣紅開遍,輕風拂柳而過,然而魏國衆軍卻絲毫無法體會這種北地難以見到的嫵媚風流,只急匆匆地策馬列隊往北趕回。來時殺氣騰騰的金戈鐵馬,如今全部換上白麻孝帶,衆人從來時的躊躇滿志,都換上了一副悲慼哀慟的神色出來,蜿蜒着行進在樑魏兩國的邊境上。

“殿下,用藥吧。”文案隨着錦瑟坐在搖晃着的馬車中,端着一小碗黑兮兮的湯藥勸着她。

錦瑟連日以來一直病着,聽了她的話,微睜了睜眼,似乎有些清醒,動了動因爲發燒燒的乾裂的嘴脣,輕輕地問道:“這是到了哪裡?”

“殿下,”文案放下碗,有些欣喜地看着她,“您終於醒了。”她瞧着她乾澀的嘴脣,憔悴的面色,只覺得心疼難受,忙轉向一旁,從一個小几案上拿了一隻木杯,取了些清水倒好,遞到錦瑟身前,“殿下,先用些水吧。”

錦瑟沒有回答她,只是怔怔地看着她那端着杯子的手,恍惚了很久,才似乎想要起身,文案見狀,忙放下杯子,問道:“殿下要什麼?”

錦瑟無力的伸手,指着馬車的簾幕,文案忙上前去爲她揭開,錦瑟順着窗口望去,已經到了邊界之上,身後就是愈行愈遠的樑國,而前方開闊的地方,正是魏國的領土。

“停車吧,我想下去走走。”錦瑟輕輕地說。

文案怔了一怔,看見錦瑟的目光向自己看來,正要開口解釋,卻聽見馬車車廂角落一個冷漠的聲音傳來:“你還當自己是大梁國的千金公主麼?想要停車便能停?”

錦瑟微微一愣,順着角落看去,一個女子蜷縮在那裡,身上蓋着一張薄毯,看見她望過來,擡起頭來迎上她的目光,雙目無神,面容憔悴。

是畫屏。

錦瑟卻只覺得疲憊,不想再說什麼,畫屏的聲音卻不依不饒地傳過來:“不過殿下的待遇同旁人便是不同,都這樣了,還能享受同魏太子一同歸去奔喪的禮遇。”

錦瑟目光微冷,文案忙上前斥道:“你胡說些什麼?”

“難道不是?”畫屏冷冷地嘲諷道,“魏太子待殿下的情誼可真是不同呢。病了這麼多天,天天好醫好藥的送上,即便是在行軍中,也安排了最穩妥舒適的馬車讓你養病,哼,誰知道又養的是什麼病!”

錦瑟眸光微閃,文案見她臉色變了,忙上前勸解道:“殿下不必介意這丫頭胡說,她——”她還要再說,卻被錦瑟打斷:“算了,我知道的。”文案看見她似乎又極疲倦地閉上眼睛,忙伸手試了試她額上的溫度,眉心皺起。

她的額頭依舊是發燙,即使是蕭桓這連着幾日都送來軍中所備最好的藥物,命軍中最好的醫師前來照看,卻依然沒有任何好轉。

怎麼會有好轉,文案苦澀地笑了一下。良藥苦口,可那些良藥錦瑟甚至連它們是否苦口都不知道,她從來都沒有嘗上一口。連着十來日了,她總是昏昏沉沉的,半睡半醒,多半時間都在發燒,而清醒的時候,總是呆呆地看着不知道哪裡發呆,總是偷偷地命文案將藥倒掉。她看了看錦瑟額上的那處傷口,是那日撞向門框欲自盡後留下來的,因爲她最近身子極虛弱,因而還未曾完全癒合。這樣烈的性子啊。文案嘆了一口氣,看着錦瑟疲憊而憔悴的面孔,有些不忍,又從旁邊的一個食盒裡拿過一小碗粥,勸道:“殿下,縱使什麼都沒了,殿下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緊啊,要不先進些粥的好。”

良久沒有聽到錦瑟的回答,文案以爲她已經不會回答的時候,錦瑟忽然開口問:“別的人呢?”

文案一愣,才明白過來,她說的別的人,是指這次一同被俘的樑國皇親宗室,便道:“被留在後面了,說是要那什麼什麼將軍帶着過去。”她說的隱晦,錦瑟也明白,恐怕是要在後面被押送到魏國,帶着過去,不過是種遮掩罷了。

錦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卻又聽見畫屏的冷笑。她沒有理會,如何理會呢?不論如何,在旁人眼中,自己終究是不同的吧?魏太子,或者說未來的魏皇,寧可在奔喪回去的途中也要帶着走的樑國公主,每日良藥奉上的女人,是什麼意思?還會有人不明白嗎?她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纖瘦的手,似乎竹竿一樣,嘴角露出一抹譏諷的笑容,然而很快被悲慼掩蓋,濃濃地變成了悲傷。

那裡是自己的家啊。錦瑟勉力掀起車窗簾,努力向後面看去,自己曾經有過的家,或者說,故國,就這樣被不帶一絲留戀地拋在了身後。那漸漸離開視線的山水,田舍,農人,都是自己的同胞,卻要被這樣漸漸地遠離了啊。還有那日後會被押解入魏國的自己的親人們,是不是有一天,等到他們走在這裡的時候,也會這樣想,啊,我們就這樣的遠去了故國啊。還是,他們已經沒有了感覺,因爲亡國的巨大打擊已經令他們麻木了?錦瑟不知道,她搖搖頭,想要放下簾子,馬車卻忽然停下來了。

車中的三個人都是一愣,文案看看錦瑟,略略動身,將她護在身後。很快,簾子外邊傳來一個聲音,“殿下吩咐爲姑娘診病。”

文案身體微微繃緊,似乎很是緊張。平日裡軍醫過來診病的時候,錦瑟大多都昏睡着,因而蕭桓每次跟着軍醫過來,錦瑟也不知道,然而今日難得她清醒着,萬一是蕭桓過來,再起了爭執,她不禁想起了那日看到錦瑟額上傷口時的驚懼,心中不停地默唸着蕭桓最好不要跟過來。

然而終究是天不遂人願,簾子被掀開,文案看到首先進來的是常見的顧軍醫,帶着醫包,身後卻是一身素服的蕭桓。似乎是沒有料到錦瑟是醒着的,蕭桓也是微微一怔,繼而又微微頷首,令軍醫開始診脈。

軍醫先查看了看錦瑟額上的傷口,換上幾種藥,又重新包紮了一下,再開始爲錦瑟診脈。錦瑟也不多動作,只是任由他低聲說句“得罪了”,便將她的手腕握住切脈。

文案背對着軍醫,卻依然能夠看到軍醫的頭似乎無奈地搖了搖,繼而是一聲嘆息。她心中一沉,忙問道:“殿下的身子可有好轉?”

軍醫又搖搖頭,看見蕭桓目光透露出同樣的問題,便轉向文案道:“這藥,她可是按頓服用了的?”

文案低下頭去,軍醫又嘆了一口氣,疲憊地對蕭桓道:“殿下,臣的職責是救死扶傷,可若是一心求死的人,臣也沒有辦法了。她這身子,”軍醫又回頭看了看錦瑟,她正微微閉了眼睛,軟軟地倚在車廂壁上,似乎對他們的對話充耳不聞。他只好回過頭來,微微提高了些音量:“若是再這樣下去,縱使華佗在世,也是救不回來了。”

文案大驚,卻恍惚地看到錦瑟嘴邊有一抹笑容,然而想要細看的時候,卻依然是從前憔悴疲憊的模樣,她想要勸說什麼,卻看到蕭桓走上前來,對着自己和畫屏冷冷地開口:“下去!”

文案驚了一下,卻沒有動作,然而畫屏卻懶洋洋地從角落裡起來,帶着幾分嘲諷的笑容,慢吞吞地從馬車上走下去。文案心中惱怒,卻又不好說什麼,只低首坐在一旁。

蕭桓看她沒有動作,忽然輕輕地笑了起來,他躬身上了馬車,身旁卻忽然站出兩個軍士,將文案從車上拉下來,抽出腰間佩刀,架在文案脖頸上,蕭桓冷冰冰的聲音從車上傳出:“你這個侍女倒是忠心。”

文案只覺得那刀刃寒光乍現,上面傳來的殺意令自己的身體不由得微微一抖,然而卻依舊硬着頭皮,努力不讓自己軟到。

錦瑟才睜開了眼,看着蕭桓,語調同他一般冷漠:“原來魏皇就只有這些手段。”

蕭桓笑了笑,從一旁端過那碗藥汁,拿到錦瑟面前,看着她道:“我又有什麼別的辦法呢?”

錦瑟冷冷地看着他,二人目光對視着,然而在狹小的馬車空間裡,卻透着幾分涼意。良久,錦瑟從他手中搶過藥碗,一口氣將藥汁喝下,然而將空碗擲出車窗外,依舊冷漠地看着他,開口:“你滿意了?”

“不錯,”蕭桓面上一抹滿意的笑容,使得他整個人在車廂裡顯得溫潤生動起來,他揮揮手,外邊的兩個軍士才“唰”的一聲將佩刀收入刀鞘中。他看着錦瑟,又開口道:“你大可以不用藥,不進食,絕食,自盡都可以隨你選擇。只是,”蕭桓冷冷地回望了一眼文案,“你這個忠心的侍女,日後可就要爲你殉葬了。”

文案只覺得蕭桓冷冷的目光掃過,五月末的炎炎烈日下,她不禁生生地打了一個寒戰,比方纔刀比在脖子上的那種冷意更強烈。

“你卑鄙!”錦瑟胸口起伏,半晌才從牙齒縫裡憋出這句話。

“不錯!”蕭桓的眼神似乎暗了一下,很快又冷笑起來,“難道他沒有告訴你?我素來就是一個卑鄙的人?”

錦瑟不再理他,轉過頭,蕭桓冷笑一聲,從車上下來,打量着文案半晌,開口道:“好好服侍你家公主,出了什麼差錯,孤爲你是問!”說罷拂袖而去。

文案只覺得腿都已經軟了,好容易才重新上了車,卻看見錦瑟眼角一滴淚珠滑下,她心裡微微嘆了一口氣,向錦瑟俯首道:“奴婢謝殿下救命之恩。”

錦瑟沒有回答她,只搖了搖頭,淚水卻一滴一滴地順着面頰落下,浸溼了身側裹着的一件外裳。車子已經繼續走了起來,畫屏卻始終沒有回來。文案有些擔心,然而看着錦瑟,又嘆了一口氣,她從一旁端過那碗粥,試了試溫度,還尚溫熱,便端了給錦瑟,輕聲勸道:“殿下,用些食物吧。”

錦瑟沒有說話,卻終於不再拒絕,就着文案的手,將那粥一匙一匙地送進嘴裡。

開元二十三年六月初四,魏皇太子蕭桓自樑國歸來,爲魏皇發喪,尊爲開天行道肇紀立極大聖至神仁文義武俊德成功高皇帝(注一),廟號□□。同年六月初五,皇太子蕭桓登基,改年號爲景和,同年爲景和元年。

同年五月,魏國破樑,統一四海。至此天下一統,再無南北之說。後世多認爲統一天下,蕭桓功不可沒,成爲了實際的大魏朝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