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逃的廝殺聲,還有宮人們驚慌失措的表情,一波一波像潮水一般向錦瑟壓過來,使得她喘不過氣來。
“父皇,”她喘了喘氣,遙遙地看見樑帝正在聽香亭中坐着,微笑地看着自己,她心中大喜,忙朝着他走過去,“原來您在這裡?”
一瞬間,聽香亭帶着樑帝的微笑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軍士臨死前猙獰的面孔,以及遍地的鮮血。
“不——”她一聲尖叫坐起來,恍惚間,只覺得冷汗浸溼了自己的後背。
“這是哪裡?”錦瑟怔怔地坐了好久,才意識到方纔那一切不過是一場夢,她微微鬆了一口氣,環顧了四周,卻忽然驚慌起來。
是她典雅舒適的公主府,是她喜歡的後寢殿閣,然而卻有什麼不一樣了。
“阿梧,”一個聲音隨着推門聲傳進來,那人站在門邊,看着她,似乎是微微笑了一下,舒了一口氣,走上前來,“你醒了?”
錦瑟愣愣地看着他,他的面龐浸潤在窗口涌入的陽光中,似乎有些不真實。
“你是誰?”她張口問。
他微微愣了一下,才溫和地笑着答道:“是我,阿梧。”
“哦。”她似乎有些恍然,露出一個莫測的笑容,“是魏太子啊。”
“阿梧,”他似乎有些無奈,“你這樣恨我?”卻輕輕地坐在她身旁,似乎想要去替她攏攏散亂的鬢髮,卻被她避開,他嘆了一口氣,苦笑道:“我不該當日瞞着你的。”
“我不是恨你這個。”錦瑟微微向牀角縮了縮,她緊緊盯着蕭桓的眼睛,蕭桓忽然覺得這眼神很冷,他避了避,似乎想逃離她這種冰涼的沒有一絲感情的目光,然而她的聲音已經響了起來,充滿苦澀:“他告訴我之前,我就有些感覺,呵呵,”她苦笑一下,“其實他告訴的那一瞬間,我就知道是真的,只是我不願意相信。”
他?蕭桓微微一怔,旋即明白過來是指的周臻,微微驚訝,原來周臻已經告訴她了?他想。然而錦瑟的目光又轉向他,帶着莫名的哀傷,刺得他心中一陣痛楚,“我只是不願意相信!不願意相信那個阿桓哥哥會是你,那個認真的告訴我不認識廣安王的阿桓哥哥會是你!會是你這個帶着兵來毀滅我的國家,殺死我的父皇的劊子手!”
她狠狠地看着他,身軀卻在隱隱地顫抖。蕭桓聽出她聲音中的悲憤和痛楚,她昏迷了兩天,一直在昏睡,卻不安穩,一直是噩夢連連,蕭桓陪着她的時候,總是聽到她哭喊父皇的聲音。方纔也是,他在門口聽到她的驚呼,忙推門進來。他看着她,面目憔悴,眼睛紅腫,臉頰旁還隱隱帶着淚痕,更覺得憐惜,只伸出手去,想要摟住她,卻被她狠狠地擊開:“不要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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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時間竟然僵持住,良久,蕭桓纔開口,帶着幾許疲憊,問道:“你不想知道你家人如何了嗎?”
“你對他們做了什麼?”錦瑟猛然驚覺,瞪着他問。
“我是那樣不堪的人嗎?”蕭桓苦笑一下,“如今先令他們留徐府裡,”他又盯着錦瑟,目光深遠,“也包括你那個最小的弟弟蘇鑠。”
“徐府,”錦瑟默默唸了一下,忽然想起那個明眸的影子,猶豫了半晌,還是問了出來,“太子妃呢?她……”她垂下眼睛,又擡起頭來看着蕭桓,卻流露出隱隱的希寄,帶着幾分惶然,生怕從他嘴中吐出的是另一個消息。
“她沒死。”蕭桓知道她想問什麼,溫和地說,“你弟弟陳留王早帶人控制了太子東宮,她是想要投繯來着,不過被救下了。”
“他不是我弟弟!”錦瑟聽到那三個字,猛然顫抖了一下,狠狠地吐出這句話。
蕭桓微微一怔,凝視了錦瑟半晌,忽然笑了,“不錯,他和你真的一點都不像。”
錦瑟冷笑了一下,又有些茫然地回過頭去,打量着這間自己曾經那樣熟悉的屋子。桌上放着一架琴,似乎有段時間沒彈了,一根琴絃已經斷了,微微卷曲着,陽光照在上面,散出淡淡的淒涼意味。牆邊掛着自己親自畫過的那幅畫,浦河上,那個清朗的男子微微笑着爲自己吹簫,然而面貌卻終於清晰起來。
似乎是覺察到錦瑟的目光,蕭桓順着她一同看過去,看到了那幅畫,猛然一震,有些不可思議地看着錦瑟一會兒,又起身向那邊走去。
他從牆上取下畫卷,仔細地拂去上面因爲戰火帶來的灰塵,似乎有些激動,聲音微微發顫:“阿梧,我以爲你……”
“你以爲什麼?”錦瑟冷笑了一聲。
他苦笑了一下,將畫軸捲起,淡淡地嘆了一口氣:“既然畫了,爲什麼不把他畫細緻一些呢?”
“不錯。”錦瑟忽然莞爾一笑,從牀上走下來,從蕭桓手中接過那幅畫,輕輕地展開,凝視着那明眸而笑的如花少女和身旁端凝身姿的清俊男子。她的手指輕輕地撫上那個男子的沒有填上面貌的臉龐,忽然狠狠地用尖利地指甲劃破那裡,冷冷地開口:“我真希望能早些看清你的嘴臉!”
蕭桓沒有回答她,只順着她的手指,靜靜地看着那畫漸漸地被她劃出一道縫隙,又漸漸被撕裂,最後是她用雙手狠狠地拽住那幅畫,將它撕成碎片,灑落在空中,又一片片地落在地上。他似乎覺得自己的心也隨着這些畫片落在地上的那一瞬,被撕裂了。
“他呢?”她看着所有的碎片都落在地上後,忽然開口。
蕭桓微微一怔,一股怒氣隨之涌上來,冷笑了一聲,問道:“什麼他?”
“自然是我的周郎。”錦瑟對上他的眸子,嫣然一笑。
蕭桓對着她的笑容,有片刻失神,旋即反應過來,嘴角也扯出一抹微笑,語調卻是帶着幾分涼意:“自然是——”他拖長了聲音,看着錦瑟的表情慢慢地變得不安,才冷冷地宣告結果,“死了!”
“不可能!”錦瑟的瞳孔猛然放大,面色煞白,踉踉蹌蹌地後退了幾步,才重新鎮定下來,冷笑着問:“你殺了他?”
蕭桓看着她眸子裡那隱隱壓抑着的關切和蒼白驚慌後勉力鎮定的面龐,心中的怒氣愈甚,綻開一抹笑容,對着錦瑟道:“不錯!”
他以爲她會驚慌失措,會傷心悲慼,然而聽見這句話後,她只是愣了一愣,面色又白了幾分,卻很快鎮定下來,衝着蕭桓輕輕地笑了,一如同他泛舟時的嬌美。
“好啊。”她輕輕地笑着,帶着幾分頑皮,“反正我一直就很討厭他。你殺了他,我纔開心死了呢。”
蕭桓有些摸不透,卻隱隱帶了些不安,凝視着錦瑟,錦瑟卻毫不避諱,迎上他深邃的眸子。半晌,蕭桓忽然低低地問道:“他……他有沒有對你……”
“對我什麼?”錦瑟輕巧地笑了,笑容浮現在憔悴蒼白的面上,映着窗外的陽光,有幾分恍惚。
“他同你已經有過夫妻之實了?”蕭桓恨恨地問,卻有些期盼地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的嘴脣。
“他是我的駙馬啊。”錦瑟咯咯地笑出聲來,揚着頭看着蕭桓,“怎麼會沒有呢?”
蕭桓只覺得她這個笑容挑釁之極,避開頭去,冷哼一聲,不再答話。
“怎麼?”錦瑟卻不依不饒,走到他面前,將自己的笑容又放在他眼前,“你以爲我還會爲你守身如玉?”
蕭桓不答,眉頭微微皺了皺,忽然輕笑了起來:“可惜他已經死了啊。”
錦瑟愣了一下,忽然抱住他,眼中流下淚水,聲音悲慼:“阿桓哥哥,我沒有人可以依靠了。”
蕭桓身體一震,卻還是反手抱住了錦瑟,輕輕地撫過她的後背,想要安慰她幾句,卻猛然將她推開,然而還是有一道利芒劃破了他的前襟,有一絲血跡緩緩地滲了出來。
他沒有顧及自己的傷處,只抓住她的手,她手腕纖細,卻死死地握着一支金簪,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藏在她身上的,目光卻絲毫沒有畏懼,冷冷地盯着蕭桓,緩緩開口:“你殺了我吧。”
蕭桓沒有理會,錦瑟卻忽然大叫起來:“來人啊,抓刺客!有人要謀殺魏太子了!”
蕭桓大怒,甩開她的手,似乎想要捂住她的嘴巴,卻已經來不及,門外守衛的士兵已經紛紛衝進了屋子,錦瑟又將簪子對準蕭桓的胸口刺了下去。
“你瘋了!”蕭桓怒斥道,抓着她的手臂將她甩開,錦瑟還要刺下去,卻已經被衛兵抓住了雙臂,按在地上。
“殿下……”衛兵小聲地請示。
“先帶她下去吧。”蕭桓疲倦地擺擺手,微微閉了眼睛。
衛兵得令,剛要拖着錦瑟離開,卻聽見她冷冷地聲音:“放開我,我自己走。”她的語氣雖然冷漠,卻非常鎮定,又帶着多年皇室公主的威勢,衛兵一愣,緩緩地鬆開了手。
錦瑟卻沒有立刻離開,她回頭看了一眼蕭桓,卻依然是閉着眼睛的樣子,輕輕地笑了一下,旋即飛快地向着一旁的門框撞去!
衛兵們忙伸手去拉,卻還是慢了一步,錦瑟已經撞上了門框,血順着她的額頭緩緩地流下來,將硃紅色的門框染得更加鮮豔。
蕭桓聽到聲音不對,睜開眼衝過去,卻只能拽住她衣袖的一角。他忙上前抱起錦瑟,伸手試了試她的鼻息,或許是因爲她已經昏迷了幾日,身體虛弱,所以這一撞只是昏了過去。還好,他微微舒了一口氣,從自己身上扯下一段裡衣,將錦瑟頭上的傷口緊緊裹住,又對衛兵吩咐道:“快去傳軍醫過來!”
衛兵們紛紛離去,蕭桓卻覺得身上已經沒有半分力氣,他緊緊地抱着錦瑟,滑落到地面上,看着她的臉龐,又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軍醫很快就過來了,仔細地檢查了錦瑟的傷口,又爲她換了傷藥,仔細包紮了,才起身出來,蕭桓在一旁忙問:“如何了?”
“應該沒有大礙,將養幾日就可。”軍醫向他行了一禮,淡淡道,“臣在開一個方子,照着喝上幾副。”說着便取了紙筆,低頭寫起藥方來。
蕭桓只覺得自己的心這才放了下來,他起身上前,將錦瑟的被角掖了掖,才轉身,卻看到軍醫正看着自己。
“怎麼?可是方子好了?”蕭桓走上前,正要取過放在桌上的藥方,打發人去煎藥。
“殿下身上的這個傷口,”軍醫低首回答,“請讓臣來處理一下吧。”
蕭桓一愣,低頭看去,纔想起來自己胸前的那個傷口,似乎纔開始火辣辣地疼了起來,他點點頭,那軍醫便上前解開他的外裳,爲他包紮起來。
那傷口長約寸許,儘管蕭桓推開錦瑟及時,卻頗有些深,依然緩緩滲出血來,可見她當時用了多大力氣。蕭桓閉了眼,只覺得萬分疲憊,卻聽軍醫說道:“幸好殿下天命所在,那女子或者手中無力,還沒有尚及要害。”
蕭桓苦笑了一下,心中卻隱隱覺得,或者當時就這麼被她刺中心臟,是不是更好?他搖搖頭,將這個念頭從腦海中驅趕出去,將長衫掩上,又謝過軍醫,令人進來取了藥方去煎藥。待得衆人全出去後,屋子裡又剩下他同錦瑟兩人了。
“阿梧,”他坐到錦瑟的牀邊,仔細地看着她,卻只能低低地再嘆一口氣,將她的鬢髮攏了攏,起身出門。
“殿下——”他正要開門,卻有一個衛兵已經撞了進來。
“什麼事這麼慌張!”蕭桓微微惱怒,又怕吵醒了屋中的錦瑟,只好微微壓低聲音,怒斥道。
“殿下,”衛兵跪下,也放低了聲音,卻帶着幾分哽咽,“陛下他……陛下他駕崩了!”
“什麼!”蕭桓似乎覺得有道炸雷從頭上響過,他一把從地上抓起那衛兵,急急問道,“孤離開的時候,陛下尚且康健,怎麼會這麼快——”
“是真的。”那衛兵終於抽噎起來,“京中傳來的消息,陛下自從殿下走後,身子就一直不爽利,爲了不耽誤殿下征戰,就一直沒有派人說。前幾日吃了個方子,本來已經好多了,誰知廿二那天晚上,竟然、竟然……”那衛兵說不下去,伏在地上哀哀地哭了起來。
五月廿二,蕭桓想了想日子,正是四天前啊。他腦海中一片空白,似乎一下子無助起來,茫然地念了幾遍父皇,眼光卻不知道看向哪裡。然而卻又很快恢復了鎮定,回頭看了錦瑟一眼,帶着衛兵出了房門:“先回去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