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一點點矮下去,燭淚彷彿血一般癱在燭臺兩側,畫屏怔怔地坐着,良久後,起身揉了揉已經發麻的腿,走至窗前,看着屋外已經濛濛發白的天空。
“終究是沒有來。”她喃喃地動了動嘴脣,苦笑一下,打開門,喚來小丫頭爲自己梳洗。
“姑娘,”小丫頭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斟酌了半晌,還是依着從前的慣例叫她,“我方纔看見駙馬已經上朝去了。”
“嗯。”她心裡微微酸澀,看着鏡子中的自己,苦澀地牽牽嘴角,扯出一絲笑容,問道:“殿下還在休息嗎?”
“嗯。”小丫頭點點頭,“聽說殿下昨晚上和駙馬發了很大脾氣,連屋子那對蓮花纏枝的磁枕都砸了。”
“知道了,”她無力地擺擺手,看着已經梳好的婦人髮髻,“我一會兒去向殿下請安,你先下去吧。”
小丫頭應了離開,回身的一瞬,畫屏卻從鏡子反光中看到她的眼神裡那一絲不屑。她裝作沒看見是啊,卻又嘲諷地苦笑起來,身爲皇帝的愛女,即便是她已經不想要了的,別人卻也無從染指啊。
錦瑟頗得樑帝寵愛,公主府便建的裡皇宮極近,出了府,馬車走了不到幾步便到了臣子等候的午門前。周臻從車上下來,天還沒有大亮,清晨的風吹過,使得他頭腦清醒了很多。想到昨夜的事,似乎有隱隱有些後悔,他記得他離去時錦瑟絕望的哭聲,不覺微微嘆了一口氣。
也有一些別的臣子來早了正等在門口,看見周臻站在一旁,忙上前衝着他拱拱手,打個招呼,周臻依禮回覆,不多時,宮門打開,有靜鞭響起,令衆臣上朝。
奉天殿中,衆臣列位站好,便有內侍上前宣讀出兵的聖旨,卻也沒有什麼異議,畢竟昨日已經商議的差不多,誰料周臻卻忽然聽見一個名字跳了出來。
“茲以陳留王性格持重,驍勇善謀,特許爲關勇副將,共抗擊魏國軍隊。”
衆臣紛紛面面相覷,周臻一是大吃一驚,陳留王縱然平日裡勇武且頗有智謀,可畢竟今年還不過十八歲,尚且稚嫩,怎麼能在這種大事上令他出徵?他忙跪下,向樑帝稟報說:“陛下,陳留王年紀尚輕,如此大事還是應該派一個穩妥些的人好。”
他方纔說完,便有徐應介和一些老臣出列附議,樑帝待要說什麼,站在階下的陳留王已經冷冷地開口:“父皇,兒臣以爲成大事者不應以年齡爲界,這是兒臣的一派報國忠心,望父皇體察,何況,”他回頭看着周臻,眼中卻充滿了諷刺和嘲笑,“姐夫去議和的時候不也是很年輕的嗎?”他故意將姐夫二字咬的極重,一時間朝堂上竟然有人禁不住笑出聲來。
樑帝也微微冷笑一下,又擺擺手,語調清冷:“不必再多論了,朕意已決,就讓陳留王去陣前歷練一下,又不是做主將,萬事還需要關勇多節制他便是。退朝吧。”
“臣領旨。”關勇出列跪倒。
衆臣無奈,只得躬身跪倒,目送樑帝離開,周臻只覺得心中一派冰涼,卻又隱隱懷着希望,期許此次迎敵能獲得勝利。
下朝後,周臻本欲離開,卻被樑帝叫住,他看了周臻一眼,卻又沒有說什麼,只微微嘆了嘆氣,又擺擺手,令周臻退下。
周臻出了殿門,憶及方纔樑帝瞧着自己那似乎憐惜,似乎無奈,似乎生氣的眼光,愈發覺得心中鬱郁,想到昨夜同錦瑟的爭執,心中痛楚,忽然又記起昨日畫屏的事,只覺得頭大無比,萬分不想回公主府去。只好出了宮門,漫無目的地在街市上閒逛。
西市依然是熱鬧非凡,如今已經過了四月,梅雨季節再次開始,而今日卻是極爲難得的一個晴好天氣,攤販行人往來,熙熙攘攘。周臻只覺得自己好像隨波逐流中的一葉小舟,沒有目標,卻也失了靈魂,只能隨着衆人在熱鬧中獨自寂寞。
“周兄!”一個聲音叫住了他,他回頭一看,是徐應介的長子徐啓水。
“徐兄。”周臻拱拱手。
“周兄無事,不妨同我去酒樓□□飲一杯?”徐啓水微微笑笑,只是目光中閃爍,似乎有話要說。
“也好。”周臻拱手應了,隨着徐應介往太白居走去。
二人進了酒樓,在雅間坐了,周圍也算清淨,除了幾個遠遠地端坐着用飯的人之外,並沒有別人,徐啓水待小二上好小菜和酒水後,左右回顧一二,才輕聲開口對周臻道:“周兄可知陳留王今日爲何會這樣請徵?”
“哦?”周臻一愣,凝眉想了想,也輕聲道:“莫非是因爲太子殿下?”
“不錯,”徐啓水苦笑了笑,爲自己和周臻各斟上一杯酒,道:“周兄果然厲害。”說着端起酒杯衝着周臻舉一舉,自己先喝了一口。
“倒也不是厲害,”周臻笑笑,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纔開口:“如今朝中局勢分明,原先本是中山王同陳留王一起爭鬥,誰料陛下立了當今太子,那二位一個倒是當即投奔了太子,另一個卻還想着把太子從位置上拉下來,”他卻也不在乎徐啓水是太子的妻舅,直接就這麼直溜溜地說了出來,倒是徐啓水心中頗有幾分驚訝,“若是沒有些軍功,如何把太子拉下來呢?只是陛下竟然同意,”他又嘆了口氣,“陳留王年紀輕輕,經驗不足,去了實非良策啊。”
徐啓水半晌無語,過後才搖搖頭,又爲自己和周臻斟上一杯酒,忽然有些尖刻地說:“陛下爲何不同意?一個兒子留在京中做太子,身邊還有一個輔佐的親王,可不是要派另一個拿到些軍權,好用來制衡嗎?哼,”他冷哼一聲,面上竟然滿是鄙夷之色,“都到了這種時候,竟然還要想着爭權奪利。”
“罷了,”周臻也苦笑一下,端起酒杯敬了徐啓水一下,開口:“徐兄所言,我又何嘗看不出來,如今我只求關勇能真正節制陳留王,不要鬧出亂子來纔好。”
“呵,但願如此罷。”徐啓水也長嘆一聲,又喝了幾杯酒,徐啓水酒量本來不大,如今因爲心中愁悶,這樣喝了幾杯,竟然面上有些發紅,周臻見了,忙勸他,“罷了,徐兄,我看你已經有酒了,不如這就先回去吧,或許陳留王少年天縱英姿,能打敗魏國也未嘗不可。”
徐啓水許是真的喝多了,聽了周臻這話,苦笑了一下,“若說這少年出征的,也並非沒有,”他看着周臻忽然笑笑,“比如那位同你議和的魏國太子,當年隨父徵初韃靼的時候,也不過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我倒不求我們陳留王有多麼天縱其偉,能征善戰同蕭桓一樣,只希望他能安安分分地同關勇把魏軍從大梁國土裡趕出去就是了。”
周臻沉默不語,太陽已經過了中天,日光斜斜地照進來,打在他臉上,忽明忽暗,使得他表情莫辨。徐啓水卻已經醉的厲害,只暈暈乎乎地趴在桌子上。良久,周臻才嘆了一口氣,招呼小二過來結賬,扶着有些搖搖晃晃的徐啓水下樓。
待送徐啓水至徐府後,周臻回到公主府已經是傍晚了,他在府門前下車,停在門口看着門匾上那幾個鎏金大字——寧國公主府,只覺得頗有幾分諷刺。他長嘆一聲,正要邁步進去,卻看見身着宮中太醫服色的人在下人的引領下走了出來。
“可是什麼人病了?”周臻一驚,忙上前問道。
太醫忙對着周臻行禮,下人回稟道:“駙馬,是公主受了些風寒,故而叫了宮裡的樑太醫來看看。”
風寒?周臻心頭一緊,忙轉向樑太醫:“公主的病可要緊嗎?”
“有些受寒,也可能與公主近日來心情不爽快有些關係,不過小臣已經開了方子,吃上幾副就好。”樑太醫恭謹答道。
周臻忽然覺得心頭一陣煩悶,他剋制住自己想要去看望錦瑟的衝動,對樑太醫說:“有勞太醫了。”
樑太醫作了一揖,稱:“此乃小臣分內之事。”周臻聽了點點頭,樑太醫便隨着下人離去。
病了嗎?周臻想着錦瑟昨夜那絕望傷心的樣子,似乎自己也跟着病了一般,他向錦瑟居處看了良久,終於轉身回了自己的處所。
月終於升起,掛在樹梢,清冷地銀輝灑在窗櫺上,映的一派慘白。燭光微弱跳動,卻映的紙上一行字清晰醒目: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注一:《無題》by 李商隱)
他微微嘆了口氣,終究耐不住,開了房門,朝後院錦瑟所住的寢殿走去。
“殿下可好些了?”周臻方纔到了門口,卻看見畫屏端着水盆過來,憶起昨夜的事,又覺得尷尬,卻不得不開口問了一句。
“駙馬,”畫屏微微一怔,低低地行了一個禮,輕聲說:“還是有些發熱,我去尋些冷水來爲她降降溫。”
“罷了,”周臻忽然道,“我來吧,你想來也守了一天,怕是累了,先歇着去吧。”
畫屏一愣,卻只覺得苦澀,周臻更是沒有擡眼看她,只是望着自己腳下那一方地面,她苦笑一下,卻將水盆遞給一旁的小丫頭,躬身行禮:“那勞煩駙馬了。”
周臻呆了半晌,直到畫屏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見,這才走進錦瑟房門,將水盆放在架上,又令小丫頭退下去,絞了巾帕,掀開牀帳,卻猶豫起來,只怔怔地看着錦瑟。
似乎是因爲高熱,她青絲散在枕上,臉頰通紅,眉頭微微地蹙着,卻比平日多了幾分令人憐愛的溫柔,周臻淡淡地嘆了一口氣,將巾帕敷上錦瑟的額頭,觸手之下,也覺得有些滾燙。他微微吃了一驚,忙出門喚來外面的小丫頭,問道:“殿下可用過藥了?怎麼還是這樣燒?”
“用過了,”小丫頭答,“樑太醫吩咐了,這藥要有些時候才能見效,現下這樣燒着也只能用些冷水降溫。”
“嗯。”周臻揮揮手,令小丫頭出去,又返身看向錦瑟,她似乎是聽到方纔的對話,嘴脣微微動了動,聲音暗啞,全沒了平日的清脆機靈,“誰?”
“阿梧,”周臻低低地喚了她一聲,她似乎有些驚訝,又有些喜悅,微睜了眼睛,輕輕地問:“阿桓哥哥,是你嗎?”
周臻心中苦澀,卻只道:“是我,阿梧,你好生休息。”
“阿桓哥哥,”她似乎很是開心,“你知道嗎?昨天,昨天他說你是魏國太子,可我不信,我不相信你是……咳咳……”話沒說完,卻忽然咳嗽起來,面上漲的通紅,周臻忙取了水來喂她,又對她說:“他胡說的,我不是魏國太子,你好生休息,不要胡思亂想了。”
“嗯。”錦瑟卻沒有睜眼,只靜靜地喝了水便睡下,周臻看着她睡顏,心中酸楚難耐,只想抽身離開,錦瑟卻伸手抓住他衣角,“阿桓哥哥,你別走……”
周臻返身看着她,終究不忍,長嘆一聲,回握住她手掌,輕聲說:“我不走,你好生睡吧。”
她似乎是滿意了,卻沒有鬆開他的手,面上露出笑容,漸漸地睡去。
周臻待她睡着,又起身爲她換了幾次巾帕,卻始終未曾再離開她身畔一步,直至天色將明時,似乎覺得錦瑟額上溫度沒有那樣燒手,他也有些撐不住了,便想抽出手來離開,誰料抽了幾次,卻無法將自己的手從錦瑟手中抽出。周臻只覺得莫名悲哀,卻又怕吵醒了錦瑟,只好苦笑了一下,將頭靠在牀沿,微微地眯起來。
錦瑟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她伸手探了探額頭,似乎已經涼下來了,身上那些痠痛冷冽也減去了很多,只是頭依然有些昏沉,嘴巴也是渴的厲害,她動了動,想喚人進來,卻忽然發現自己的一隻手被人緊緊抓着,低首一看,卻是周臻沉沉地趴在她牀沿小榻上,面色微有憔悴,想來是照顧了自己一夜。
“原來是他?”錦瑟喃喃地道,她想起昨夜似乎是看到了穆桓那溫潤關懷的笑容,似乎是抓住了他的手,可醒來後,竟然是他!
錦瑟微動了動,想把手掌從周臻手中抽回,周臻卻忽然醒了過來,似乎還有些迷濛,擡眼怔怔地看着錦瑟。
錦瑟牽牽嘴角,勉強笑笑:“駙馬怎麼會在這裡?”
周臻鬆開她的手,垂下頭,輕聲說道:“臣這就離去。”說罷便起身向門外走去,錦瑟看着他的背影,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卻被一陣咳嗽聲代替。
“殿下可是要用水?”周臻本來已經走到門邊,聽到她的咳嗽聲,停了一下,卻又回過身來,輕聲問她。
錦瑟微微點頭,周臻從一旁的桌上取了一隻茶杯,到了些水來,又試了試溫度,送到錦瑟面前,將杯口湊近她,她微微愣了一下,看向周臻,卻始終沒有說話,半晌後,方纔就着他的手將水喝了。她二人自成婚以來,從未捱得這樣近過,一時間錦瑟只覺得周臻的氣息拂在自己身側,她擡眼看向他,卻看到他面上極認真,極溫柔的神色,一時間心中百味陳雜。
周臻見她看向自己,以爲她還有些渴,便開口詢問:“殿下還要喝些嗎?”
她一愣,順勢點點頭,周臻又倒了杯水過來,錦瑟依舊低頭就着他的手喝了,這次卻覺得自然無比,她看着周臻,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又終究歸於沉默。
“殿下可好些了?”畫屏的聲音忽然從門外想起,錦瑟同周臻俱是一驚,才發覺二人身體捱得極近,神態親密,錦瑟面上微微一紅,略向牀裡退了退,周臻也忙起身,淡淡地吩咐:“進來吧。”
“殿下,”似乎對周臻在錦瑟寢殿中並不詫異,畫屏進來福了福身,開口:“樑太醫來爲殿下診脈了。”
“請他進來吧。”錦瑟微微點頭,又看向周臻,目光閃動,半晌後卻恢復清冷,說:“駙馬昨夜辛苦,今日也不要去早朝了,回去休息吧。”
周臻心中微酸,卻只是溫和笑笑:“謝殿下關心,殿下好生休息,臣不打擾了。”說畢轉身出門,錦瑟卻看着他的背影,略有些怔忡,良久卻只是嘆了口氣,什麼話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