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暗涌

魏皇先前不過是北國舊朝的一員大將,多年征戰韃靼,後來又因着建立魏國而勞累辛苦,這些年身體是愈發不如從前了,自從上次廢太子標的事情以來,魏皇精神時有不濟,近日更是自上元后大病了一場,更加萎靡,朝中大事幾乎都落在蕭桓一個人身上。春來事物又衆多,雖說得了南樑的隨筆貢賦,魏國國內政事卻樣樣不得馬虎,春耕,水利,農事哪一樣都要辦好,蕭桓更是凡事都做到親力親爲;同時,對魏皇的身體也很是盡心,每日必去宮中問安,查看太醫院脈案,親自試藥,極盡孝道。然而就是這樣疲倦繁忙,於他而言卻是一種極好的慰藉,似乎這樣就不會去面對心中那一點無法抹去的憂思。

這日又是過了酉時才從宮裡服侍了魏皇用了晚膳纔回了東宮,卻未料方纔進門,便有馬萬全來回稟,說衆位大人同胡先生已經在側廳裡等着了,他直接過去,進屋纔看到胡鐸同高原之,馬援和,謝蘊,鄧知及馮彥年已經等候了很久的樣子,不僅如此,才從望州歸來的副將許嶸和禮部尚書趙和騰竟然都來了。蕭桓微微詫異,卻不說什麼,只徑自在正位主座上坐了,待衆人向自己行過禮後,才緩緩開口:“衆位大人如今可是清閒啊,怎麼都聚到我這裡來了?”

“殿下,”馬援和是個急性子,未等旁人開口,已經一揖後說道:“如今國中平定,殿下可莫要忘了大志啊。”

蕭桓心中微微一動,看了看其餘的人,也都紛紛表示同意,更有馮彥年出來道:“這距去年徵樑已經過去將近一年,如今國中國勢平穩,又不愁物資軍備,殿下不如一鼓作氣,乾脆將南國拿下,好做統一大業。”

出征樑國的事,早在去年蕭桓已經確立爲太子以後不久,就有人提出來過,當時便被蕭桓以兩國剛定和約,此時此舉乃是破壞和議,將魏國置於無信無義之地給斥了回去。方纔平靜了一段時間,又被重新拿了出來討論,蕭桓又以國中國勢尚未穩定爲由駁了回去。誰料今日還是逼上門來了,他嘆了口氣,搖搖頭,笑笑:“如今纔剛出正月,是不是太早了?”他又笑了一下,道:“再說,如今父皇還在,徵樑的事,還得看他的意思,他近日身子大不如從前,怕是這種心思淡了許多呢。”

“殿下這就多慮了,”謝蘊笑笑,也開口:“正是因爲陛下身體大不如從前,恐怕才更想要看到我大魏一統疆域的盛世,這是他老人家多年的宏圖,殿下身爲人子,當爲陛下竭盡全力盡心纔是啊。”

蕭桓沒有說話,只拿過手邊的茶盞抿了一口,卻深思恍惚,似乎想到了什麼回憶。

“趙大人看呢?”良久,他緩緩呼出一口氣,擡眼看向趙和騰。

趙和騰一驚,他雖然目前已經在蕭桓名下做事,可蕭桓對他始終沒有像對其餘的人那樣信任,因而他也一直沒有發表什麼意見,誰料蕭桓竟然找上自己,直言相問起來。他猶豫了一會,纔開口道:“殿下,臣以爲方纔那幾位大人的意見極是,如今離去年徵樑不過一年,將士們既修養過了時日,又未曾失去銳氣,正是進取的好時機啊。何況,”他輕輕擡眼看了一眼副將許嶸,“將士們也很想再借着這個機會爲我大魏建功立業啊。”

許嶸會意,忙上前道:“正是!殿下。末將和衆將士正等着爲魏國一統大業出力,再建奇功!”他聲音洪亮,震得屋子裡隱隱有一種陽剛之氣流淌,似乎還沒有說完,他又繼續道:“何況,大家早已經看樑國那個周臻不爽很久了!今日若能踏平梁國,定要將那小子抓來好好地收拾一番!”

許嶸便是上次蕭桓同周臻和談時將劍架在周臻脖頸上的人,他性格素來不夠沉穩,卻對蕭桓極爲忠心,那日見蕭桓竟然有隱隱被周臻的氣勢逼得步步後退的感覺,一直對周臻心懷不滿,今日更是在趙和騰的暗中示意下,將這番怒氣表達了出來。

果然,聽到“周臻”的名字時,蕭桓面色微微一暗,垂在一旁的手在廣袖裡順勢握成了拳,卻又鬆開,面上回覆若無其事的表情,靜靜地開口:“如此也罷。你們明日去擬一個章程,呈上來我看看,若是過得去,我便稟明瞭父皇,看他的意思定奪。”

“殿下英明。”衆人一下都覺得甚爲輕鬆,忙疊聲地應了,既然目的已經達到,也不多做逗留,各自行了禮,紛紛告退。

蕭桓看衆人離去,卻只覺得心中空洞,怎麼也靜不下來,便起身去了府後花園。此時尚及初春,北國遠沒有南國那般春意盎然,院子裡的花木皆都光禿禿地耷拉着枝椏,寒風吹過,盡是淒涼哀婉之意。他再次微微嘆口氣,看向遠方的天幕,已然黑了,連月亮也沒有出來,沉沉的壓在他心上。

幾日後早朝,蕭桓卻已經擺脫了這許多心思,只端然立在魏皇身側,聽謝蘊將徵樑的提議上奏魏皇。

“你覺得呢?”魏皇聽罷,並未做任何評語,只淡淡地將頭轉向蕭桓。

“兒臣以爲謝大人言之有理。”蕭桓躬躬身,恭謹答道。

“這議程你可看過了?”

“兒臣看過,雖然覺得有道理,可這樣大事,兒臣不敢擅專,還請父皇定奪。”

蕭桓心中微有些忐忑,卻聽不出魏皇心中的意思,正暗自猜度間,魏皇卻呵呵笑了起來:“好啊!如今我大魏兵強馬壯,朕就等着衆卿爲朕一展抱負呢。”

衆臣大喜,忙叩首稱頌:“吾皇聖明。”蕭桓卻不知道心中是喜是悲,一時有些怔忡。

魏皇略有些激動的聲音在大殿裡迴響着:“去年因着國中諸事,朕不能實現一統江南的願望,如今,”他看看蕭桓,笑道:“阿桓,朕老了,你便替朕實現着心思吧。”

蕭桓一愣,忙跪下聽旨。

“傳旨,令太子蕭桓總領徵樑一事,並主將馮彥年,付昆,賈元超等擇日出徵,到那日,朕要親自爲衆將送行!”

“是!”隨着魏皇的聲音,衆大臣皆伏跪於地,山呼萬歲,聲音直逼近蕭桓的心裡,悲喜難言。

“殿下,您何苦這樣呢?”南樑寧國公主府中,錦瑟又在作畫,畫屏一邊幫錦瑟磨墨,一邊淡淡地嘆氣。自從那日錦瑟同周臻從宮裡過完正旦歸來後,二人的關係又再度恢復到了之間冷如冰霜的氣氛,周臻更是,每日幾乎都把所有時間放在了朝中政務上,前些日子潞州、成州等地竟然出現了旱情,連着幾個月以來滴雨未降,方圓近千里寸草不生,此時正值春耕,衆多卻百姓不得不拋棄龜裂的土地,四處逃荒。周臻聽聞這消息,忙向樑帝請命,遠遠地賑災去了,如今已經有二十多天了。

“何苦什麼?”錦瑟淡淡地擡起頭來,將筆在水中蕩了蕩,又取過另外一支小狼毫過來,在紙上細細的描繪起來。

“殿下,”畫屏心中有些不滿,看見錦瑟正在畫一幅江南煙雨,長湖垂柳堤,雙人共傘行,依然是那個曾經見到過的男子,不過這次只有背影,襯着周圍的霧氣,顯得格外朦朧。她心中有氣,不知道哪裡來的膽子,竟然一把捉過錦瑟正在繪圖的手腕,道:“不要畫了!”

錦瑟微怔,停下手,看着她:“你怎麼了?”

“殿下既然不愛駙馬,當初就應該據理力爭,求陛下不要將您下降給他;既然已經認命嫁了,那就乾脆同駙馬好好過日子,斷了從前的那些念頭;若是殿下執意不肯接受駙馬,乾脆一直冷着他,又爲何在正旦那日要當着陛下、太子和衆位親王公主面前對駙馬好?這樣不是、不是欺負人麼?!”她一股腦兒說出來,只覺得有種難言的酸楚,最後竟然隱隱帶了悲聲。

錦瑟一呆,從未料到畫屏竟然會對自己說出這樣一段話來,竟然就這樣愣在當場,怔怔地看着她。

畫屏被她看的不好意思,忙跪下道:“殿下,奴婢錯了,奴婢只是不忍心看着殿下同駙馬互相這樣,奴婢——”她搓着衣角,卻不知道該如何向錦瑟解釋。

“哦?——”錦瑟忽然笑了,意味不明地盯着跪在地上的畫屏,目光中充滿了冷意,又帶着幾分嘲弄,“你是不忍心看着我和他這樣,還是——”她拉長了語調,使得畫屏覺得這對話越發痛苦難忍起來,心中惶惶然,“還是,不忍心看着‘他’這樣?”錦瑟終於開口,將剩下半句講完,語氣冷漠嘲諷。

“不,不是!”畫屏慌亂起來,“殿下,我、奴婢從來沒有想過不安分的事,殿下——”畫屏還要解釋,錦瑟卻已經繞過她,冷冷地出門去了。

三月十八,周臻才從潞州回來,卻並未直接回公主府,而是先去了朝中,欲向樑帝稟報了賑災事宜,然而樑帝卻因爲李美人今日以來身子漸重,妊娠反應加劇,沒有多少心思真正聽他說話。

“臣此去潞州,成州,看見沿途災民無數,地方官員又玩忽職守,未盡其責,便是朝廷下發的賑災銀也多有被貪墨的,臣以爲……”他纔開了個頭,還未說完,樑帝擺擺手打斷他,“周卿,你同阿梧近日是怎麼了?朕怎麼又聽到了些風言風語?”

周臻一愣,正旦那日彷彿割裂一般的痛楚又浮上心頭,在賑災離去的這些日子沉寂了許久的情緒跳了出來,他斟酌了許久,才儘量用平穩的口氣對樑帝說:“陛下,臣無能愚笨,無法得公主的歡心。”

“胡說!”樑帝微微怒道,“朕看你精明的很啊,這賑災的事不就做得很好,更不要提那日議和的事了,你分明是沒有用心!”

“是。”周臻只覺得疲憊,苦笑了一下,跪在地上,承受樑帝的怒氣,“臣有罪,望陛下責罰。”

“罷了,”樑帝看見他這樣,也提不起來什麼怒火,只嘆嘆氣,道:“你回去同阿梧好好的,小夫妻吵架是難免,阿梧又驕縱,你要多讓着她。”他還想說什麼,卻看見德福急匆匆的身影從遠處奔過來,一見到他便叩首道:“陛下,李娘娘說身子不舒服,想請您過去看看。”

“朕去有什麼用?又不是太醫。”樑帝嗔怒道,卻連忙起身欲往殿外走去,回身間看到周臻尚自跪在地上,只得說:“你先回去吧,這麼多日子沒有和阿梧見面了,你們好好聚一聚吧。同阿梧說,有空到宮裡來看看梅兒,她最近有了孩子,朕又不能時時陪着她,一個人怪無趣的。”

“是。”周臻低低地應了,躬身行禮,目送樑帝遠去。

回府後卻依然覺得寒冷,已經是陽春三月的時節了,周臻擡眼看着溫暖的陽光,卻絲毫沒有覺得驅散了身心的涼意。他忽然憶起,似乎就是去年的這個時候,自己議和歸來,鮮衣怒馬,衆人環繞,行過建康街頭,而那個少女,男裝長衫,明眸皓齒,於前方的酒樓上就着這樣的陽光衝着自己微微一笑,傾國傾城。似乎那明麗的笑容正在自己眼前,似乎她身上淡雅的香氣依舊縈繞在自己鼻端,可是,卻如同夢一般,恍如隔世。

周臻苦笑了一下,打斷自己的思緒,看見畫屏正從花園方向過來,忙上前問她:“殿下可在園中?”

畫屏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聽到他問話,猛地驚醒,擡頭看見是他,臉竟然紅了,忙結結巴巴地道:“是、是在院子裡,啊不,駙馬怎麼回來了?幾時回來的?”

周臻看她這樣緊張,忽然覺得好笑,更加緩和了語氣:“剛回來,方纔去了宮裡,陛下有些話令我帶給公主,若是她在,你帶我過去吧。”

“啊、哦、是,是。”畫屏不知道怎麼了,今日竟然頗有些呆怔,良久才反應過來,忙躬身應答。

還未進花園,周臻已經聽見隱隱地笑聲傳來,似乎是錦瑟,他心中微動,她每次見到自己都是淡然的樣子,自己幾乎從未見過她這樣開懷的樣子,不禁心中好奇,忙加快了腳步,轉過儀門假山,看見錦瑟正坐在湖邊盪鞦韆,微風吹起她的長裙披帛,飄飄欲仙。

一旁坐着一個少婦,膚色白皙,端莊文雅,正凝眸看着錦瑟,嘴角微翹,神態安然。

畫屏見狀,忙對周臻解釋:“今日殿下心情好,令我們請了太子妃過府來玩。”

“原來如此,”周臻點點頭,“既是這樣,我便不過去了,煩勞姑娘爲我稟報公主一聲吧。”他一向文雅知禮,便是對錦瑟身邊的侍女,也都以姑娘相稱,畫屏臉上紅了一紅,低頭應了,前去稟報。

“怎麼?”錦瑟聽完畫屏的話,眉頭微微一皺,徐瑛瞧見,輕輕笑笑道:“原來是駙馬來啦,那我先回去了,不敢打擾你們小夫妻相聚啊。”

錦瑟從鞦韆上下來,反口取笑她:“定是嫂子想哥哥了,要趕着回去見呢。”

徐瑛微嗔:“好啊,我好心幫你,你卻來打趣我?”

錦瑟咯咯地笑了起來:“哎呀呀,你敢說你不想我哥哥?”

徐瑛臉紅了一紅,啐了一口:“誰想他?”

“文案,聽見沒有,快把這話記下來,送到東宮太子手裡去。”錦瑟不依不饒。

“殿下,”畫屏看着周臻還在不遠處等候,怕她們這樣笑鬧起來沒完沒了,輕聲提醒她:“駙馬還在等。”

“唔。”錦瑟回首,看見不遠處站着的周臻,神色莫測,徐瑛見狀,也正了臉色,起身告辭,經過周臻身邊時,周臻忙行禮,她微微點頭,轉身離去。

“請駙馬過來吧。”錦瑟淡淡地道,坐在方纔徐瑛離去的位置上,伸手接過小宮女送來的茶水,有些意味深長地看着畫屏。

畫屏心裡微微一慌,避開她的眼神,請了周臻過來,正要離開,卻聽見錦瑟開口:“你也留下來。”

畫屏心中忐忑,待要請辭,卻看見錦瑟目光冰冷,心中一凜,只得垂首站在一旁。

“殿下,”周臻向着錦瑟行了一禮,開口:“陛下希望殿下時常回宮去看看李美人娘娘,說是娘娘很是想念你。”

“嗯,”錦瑟抿了口茶水,將茶盞放在一旁,目光低垂,“就這些?”

“是。”周臻順着她的視線看去,是那件粉色宮裙的一角,繡着幾朵小花,精緻非凡。

“駙馬,”她忽然擡起頭來,“我有件事同你商量。”

周臻心中一動,微微一怔,擡眼看去,正對上她莫名的眼光,不由得問道:“殿下?”

錦瑟微微一笑,卻沒有喜色,衝着一旁的畫屏招招手,“駙馬覺得畫屏可好?”

“誒?”周臻心中迷惑,不知道錦瑟此舉何意,卻隱隱有些不安,只得開口道:“殿下身旁的侍女,自然很好。”

“那我讓她來服侍你,可好?”錦瑟緊盯着他,緩緩開口。

周臻只覺得心頭一震,他不可思議地看向錦瑟,似乎是垂詢,又是驚訝:“爲何?”

“畫屏喜歡你很久了啊。”錦瑟輕輕笑笑,似乎事不關己,可畫屏已經渾身糠篩一般,跪倒在地,“殿下,奴婢不敢,求殿下饒了奴婢吧。”

“你怕什麼?”錦瑟起身,親自扶起畫屏,“你是我恩准去服侍駙馬的,他定然會好好待你的,不是嗎?”她又擡頭,看着周臻問道。

“不,不。”畫屏只跪在地上哭泣,不肯起身。

“你不願意?”錦瑟收斂了神色,冷冷地開口,“當日不是你拉着我去看他的嗎?當初不是你天天在我耳邊說他的嗎?”

周臻心中一涼,似乎一記重錘擊下。原來,他苦澀地想,原來不過都是自己的幻想,不過都是錯覺而已。“不勞殿下,”他艱難地開口,“臣不需要別人來服侍。”

“駙馬是覺得畫屏不夠資格?”錦瑟微微冷笑,“可是我卻不能親自來,怎麼辦呢?”她語音溫柔,可吐出來的話卻像毒蛇一樣縈繞在周臻的耳邊,心上,痛苦難耐。

“謝殿下!”終於,似乎是用盡了力氣,他狠狠地吐出這幾個字,“臣不需要!”說罷,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