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崎士騎是被妹妹搖醒的。
眼皮像是被抹了膠水,費了好些力氣才睜開。身邊妹妹的抱怨,像隔着一層厚重的紗霧,鈍鈍地傳入耳廓。
意識如同退潮的海水,向回收攏,他這才撐起精神,打量四周。
“真是的,”少女嬌嗔似的,打了下他的手臂,目光中透露出些許不滿,“剛誇你兩句你就躲懶偷睡,一會被媽上來看到,她又要生氣了。”
士騎坐直身子,脊椎骨骼發出咯咯的哀鳴,看樣子他趴着有好一會兒了。
“……憐奈?”
他小聲地呢喃,皺着眉頭轉動有些僵直的脖頸。這時,憐奈抽了幾張紙巾遞給他:
“擦擦吧,口水。”
士騎下意識地接過,然後愣了幾秒。
憐奈觀察着哥哥的神情,在他眼前揮了揮手,“哥,你怎麼了?睡傻了?”
“……我怎麼……在這?”士騎茫然地問。
他轉頭四下打量,身前的小矮桌,遠些的書桌與牀位,書架靠在牆壁一側,窗簾拉開,窗戶開了個小口,微涼的風吹進來,牀頭乃木阪46二單宣傳海報上,福神位的七名少女在彩色氣球的背景前,優雅地笑。
對了!
他這才猛然驚醒,突然的起身,膝蓋撞到桌沿,一個踉蹌,差點沒把桌子撞翻。
“你幹什麼啊!”
憐奈驚呼,連忙扶起傾倒的水杯,抽出一把紙巾擦拭被水浸溼的課本。
士騎沒管這些,他揉着膝蓋,跌跌撞撞地來到書桌前,慌亂地打開電腦,登上推特網頁。
瞬間,上千回覆過萬轉發的提示音響個不聽,足足持續了十多秒鐘還沒有消停的跡象,士騎直接開了靜音。
“沒想到你在網上還挺受歡迎的。”
憐奈湊過來,往她的電腦屏幕上張望,滿滿一網頁的回覆評論,士騎拉了好幾下,還沒到底。
“歡迎個屁!”
“誒?”
憐奈轉頭看向士騎。這個平日裡天不怕地不怕整日逃課打架的笨蛋哥哥,現在卻像是目睹了極爲恐怖的事,他面色蒼白,渾身打着擺子,額頭冒出細密的冷汗。
“……哥?”
然而士騎並沒有迴應她,依舊驚恐地死盯着屏幕。
“哥?你沒事吧!”
憐奈一把抓住士騎的手臂,擔心他身體出了什麼情況。
半晌,士騎癱軟在書桌旁的牀上,雙手無力地搭在兩腿上,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樣,像是在拳臺上燃燒殆盡的拳擊手。
憐奈叫了好幾聲他都毫無反應,無奈,她只好把注意力轉移到電腦上,企圖找到讓自己笨蛋哥哥萬念俱灰的原因。
“……這是什麼啊?”
衆多的回覆,圍繞着一個爆料,惡意揣測,冷嘲熱諷,還有吃瓜羣衆的漠然調笑。憐奈很少玩推特,紛擾繁雜的信息看得她有些煩躁,然後終於注意到推主的ID。
“哥,這不是你的推特號嗎?……乃木阪46……?”
她回頭看了眼無動於衷的士騎,歪了下頭,點開某個回覆中@的乃木阪46官推,置頂的一條推文正是對“三單泄露事件”的官方聲明。
“……針對網絡上對乃木阪三單的不實信息……三單主打單曲爲《衝吧!Bicycle》,選拔成員及其站位如下……定於8月22日發售……”
憐奈閱讀着聲明公告,不自覺地念出聲來,她從頭看到尾,依舊對事件始末一頭霧水,“所以哥這到底是什麼情況啊?”只好胡亂猜測,“你是不是在推特上亂髮什麼東西鬧出騷動了?”
“……我、我沒有……”
聽到這,士騎才哭喪着臉開口。他那一張臉本來就談不上帥氣,此刻面部一皺起來,更顯得相貌特立獨行。
“我都不知道什麼情況。”
憐奈看他的樣子不像說謊,她雖然與眼前的笨蛋哥哥不是很親近,但畢竟他曾幫她趕跑過學校附近騷擾她的不良,這份恩情憐奈還是記着的。
“哥,你是不是遭遇什麼事了?”
憐奈雖然有預感士騎怕是攤上什麼大事,但所獲信息量太少,唯一能夠確定的事,他因自己推特上的發言而驚慌不已。
“我、我不知道啊!”
士騎雙手抱着頭,痛苦道。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麼,猛地擡頭,嚇了身旁的憐奈一跳。
“怎、怎麼了?”
士騎沒回答她,起身在牀鋪對面的書架上摸索,半晌,她拿着一個手持的DV攝像機轉過身來。
“這不是你借我的嗎?前兩天我向你要你不是說丟了沒找到嗎?你又騙我!……你幹嘛。”
面對憐奈氣呼呼地質問,士騎卻回了她一個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幹、幹嘛?”憐奈下意識地擺出了臨戰的防禦態勢,“本來就是你不對!”
“是我借的沒錯,不過……”
士騎話說到一半,嘆了口氣,轉身找到數據線,把DV連接在電腦上。
“你別裝作自己很委屈的樣子,再這樣我下次就不借你東西了。”
“我是真委屈!”
他很快打開了電腦上的DV文件夾,點開唯一的視頻文件。
視頻中,最先出現的是書桌的畫面,窗戶被窗簾遮擋的嚴嚴實實。
“好了嗎?”一陣瑣碎的衣料摩挲聲,畫面中出現了士騎的大臉,“好像近了點。”說着把鏡頭拉遠,他上半身才容納在畫面中。
“咳咳。”視頻裡的士騎輕咳幾聲,低頭看了下,似乎是手機,“現在是下午一點三十七分。呃,最近跳過去的時間變得更頻繁了,徵兆也強烈起來,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情況,怪病還是什麼,總是常常一覺醒來,時間就跳過好幾個小時,甚至一兩天,醒來時不是在電車上就是在路邊的長椅上,各種莫名其妙的地方,有一次直接就被丟在靜岡縣。去醫院做了檢查,被告知身體狀況完好,我安慰自己只是暫時現象,沒想到會愈演愈烈!”
說到這,視頻中的士騎停頓了下,幾次深呼吸平復心情。
“這還不是最嚇人的地方,每次我醒來,會有很多奇怪的事發生,口袋裡的錢少了,推特發佈我根本沒編輯過的推文,還有,朋友說在哪裡遇到我,和我聊了會天,但我根本沒印象!”
憐奈看得目瞪口呆。
“你是……在拍電影?第一人稱的那種?”她不確定地問。
士騎回了她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我昨晚熬夜了,現在困到不行,”視頻中的士騎繼續說,“徵兆很明顯,”他擡起左手,伸到鏡頭前面,“看到沒?”
憐奈湊近顯示屏,才發現,那隻手正在以一種很小的幅度在顫抖。
“從十分鐘前就這樣了,房間裡不冷,可就是止不住顫抖。我一睡過去,估計就會發生什麼,我想弄清楚事情的原委,所以纔打算用這個辦法。這臺DV的電量能連續錄製三個多小時,我想應該足夠了。……我都不知道自己現在在說什麼,總之,我希望有人能相信我,這不是在開玩笑。”
言罷,士騎把DV放在書架上,高度大概在他肩膀偏下些的地方。
DV安置完畢後,士騎後退幾步,笑臉僵硬地衝鏡頭擺手,然後躺在牀上。
這時,顯示屏前的士騎開始快進視頻,能夠發現,前大半個小時,視頻中的士騎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終於在一個小時後才沉沉睡去。然後又過了一個多小時,‘他’從牀上起身。
憐奈幾乎是瞬間就察覺到,視頻中的人變成了一個陌生人,渾身充斥着異質感,像是白紙上突然冒出的一個黑點般鮮明。
‘他’緩慢的,從牀上直起上半身,先是掃視了房間一圈,然後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雙手,重複性地做鬆開攥緊的動作,似乎是在確認什麼。
憐奈有些頭皮發麻。
緊接着,‘他’掀開被褥,下牀,動作規矩舒緩,卻也有些生硬。走到窗前,“譁—”地拉開窗簾,陽光涌入,‘他’用手稍微遮擋了下。習慣明亮的光線後,開始扭動脖子,轉動腰肢,活動手腳,一系列的運動準備動作。
做完這一切後,‘他’拿起桌上的方形鏡子。從DV的角度看過去,對方只是在普通地照着鏡子,仔細看能發現‘他’臉頰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
‘他’開始一邊照着鏡子,一邊在室內漫步着轉圈,‘他’轉過來時,憐奈發現,‘他’根本不是在照鏡子,而是通過鏡子觀察自己擺出的各種表情。喜怒哀樂,尷尬、彷徨、無助、嘲諷。
‘他’就像是在不停地切換臉部的面具,機械般的精準正確,一個個通過面部表情傳達的情緒,清晰純粹,甚至讓憐奈有些膽寒。
梆梆的敲門聲。
“哥?你在嗎?”
憐奈心中一跳,那是自己的聲音。
門被打開,憐奈推門進入,然而DV鏡頭覆蓋的區域並沒有顯露她的身形。
“哥,我前段時間借你的DV還我,小組實踐作業要用。”
‘他’在書桌以及抽屜中翻找,“沒有啊,我是不是還你過了?”
“哈?你不會是想耍賴吧?”憐奈大步走進畫面中央,“是你當時求我我才借你的!”
‘他’攤手:“找不到我也沒辦法啊,估計是丟了。”
“丟了!?”憐奈的聲音高了幾個度,“我明天就要用啊!”
“不然你問問同學有沒有,先借着用用,作業糊弄下就過去,沒事。”
“……你以爲我是你啊!”憐奈憤憤地離開,“嘭”地一聲用力帶上門。
房間內一下子靜下來。
‘他’靜立在原地,緩緩地轉頭掃視房間,隔着屏幕的憐奈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的無言壓力。
當‘他’掃視到DV所在方向時,突然停下,那雙淡漠的眼睛死死盯着視頻外的士騎和憐奈。兩人剎那間打了個寒戰,後背冒出冷汗。
視頻突兀地在這裡終結。
黑色的顯示屏中映出兩人,略有些僵硬的臉。
“‘他’……是誰?”憐奈沙啞着嗓子問。
士騎強撐着笑臉回頭;
“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