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本奈奈未是個不服輸的性子。無論是在學習上還是生活上。
父親反對的阻力只會激起她的好勝心,不顧一切地去衝破阻礙,尋找屬於自己的天地。在當時的她看來旭川太小也太熟悉了,鄰居街坊學校的同學,一成不變的風景,隨遇而安的人們。像是摸清了結構的魔方,無論顏色被打的多亂,總能遵循着規律復原。
她時常感覺自己像是被困在淺水的魚,幾個擺尾轉身,便觸到了這片水窪的界限。傳記中的名人,大多於卑微中崛起,在世界的中心攪動風雨,她也想去看一看,中心。哪怕是這個國家的中心。
那個時候,她還沒認清大與小的區別。
她每天工作學習,生活被塞得滿滿當當,每晚拖着疲憊的身體躺在牀上,卻很難給自己勞累的一天以“充實”兩個字概括。她省吃儉用,最低限度地計算自己要在這座城市生存需要花費的金額。卑微地像是浮游在空氣中的塵埃。
東京的大,是一種虛無的膨脹。在這裡她沒有親人朋友,遇到事情最先想到的不是找人幫忙,而是自己能不能熬過去。她的時間和精力被無形的怪獸吞食,卻什麼也沒有得到,只能期待着畢業日期早些來到。
“小豐,我希望你不要走我走過的老路,”橋本說道,“我以爲自己能比當初的哥哥做得更好,然而並不是這樣,很多事情並不會向我們希望的那樣發展的,你需要去允許過程中出現的一系列差錯,對自己的錯誤預估,以及對世界過於理想化的想象。”
橋本豐沒有說話,他倔強的樣子都和自己一模一樣。與巨大的力量或是某種根深蒂固的觀念對抗會讓人萌發出自我成就的悲壯感,強大與弱小的對抗中,反而弱小的一方更容易激發全部的鬥志甚至敢於無畏地犧牲,橋本不確定弟弟是不是也是這樣。
事實上,家裡的人都在反對他,連母親也是,他現在面臨的處境可比自己上京時艱難多了。
“小豐你是怎麼想的呢?”
“……我想和姐姐一起。”他悶聲說道。
“和我一起?”橋本笑了,“怎麼一起,住在一起?一起工作?還是說我陪你一起上學?小豐,我們都不是小孩子,現在也不像小時候的那樣,你可以每天跟在我後面,我帶你四處跑。你都十五歲了,不會不懂這個道理吧。”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他聲音越來越小,最後乾脆低着頭。
橋本有些爲難。
“這一年我除了和姐姐電話聊天之外幾乎沒有什麼交集了,在電視上看到姐姐的時間要遠遠超過現實中的會面。我很少和同學提到姐姐的事,鄰居親戚倒是知道一些情況,偶爾會問‘娜娜敏沒回來嗎’之類的話,我就回答‘還沒呢,應該快了,姐姐很忙的’……”
橋本默默地聽。
“姐,要忘掉一個人很難很難,回憶就停在那裡,定格在那裡,既帶不走也銷不毀。可要讓回憶失去溫度卻很簡單,只需要一定的冷卻時間而已。電話中的姐姐,電視上的姐姐,都只是我認識的姐姐的很小很小的一部分而已,但這些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已經是姐姐離開的這幾年我所能接觸到的全部了。
“那天我坐在少發上看着錄像帶中被編輯過的姐姐的鏡頭,突然想到,我是橋本豐,橋本奈奈未的弟弟,電視上的這個人就是我的姐姐……可是,我發現自己對一件事情的認識變得模糊:所以,到底我的姐姐是偶像,還是偶像是我的姐姐?我知道,我知道這是一個蠢問題,只有笨蛋纔會在這上面糾結,但是,這很重要!真的很重要!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
橋本認真地看着他,弟弟很少有機會像現在這樣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
“那個時候,我的腦袋很亂,”橋本豐說道,“這兩種想法纏在一起,讓我搞不清東南西北,明明是在旭川的姐姐更有真實度,可在東京當偶像的姐姐在所處的現實中佔有更大比重……”
“也就在那個時候,我作出決定,想要在姐姐身邊上學。”
這是一種任性。橋本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這句話。
你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呢。乖乖回家。偶像是姐姐、姐姐是偶像這種事情怎麼樣都行。這些話橋本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她的弟弟單純的過分,容易認死理,也愛鑽牛角尖,執拗,不聽別人的話,想到什麼做什麼,直接,不做作,有自己的主張長憋在心裡,一旦說出口就一定要達成,固執己見,笨,不懂變通……但是……
但是,和她如出一轍,不是嗎?
任性又怎麼了,肆意妄爲又怎麼了,被他人反對也沒關係,被很多很多人反對也沒關係,到最後她們要做的不還是自己麼?何況橋本願意爲自己負責,也做到了這些。接下來輪到她的弟弟了。
橋本不是一個好姐姐,上京後她一直避免回家,躲着父親。心裡憋着一股氣,自己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不需要依靠任何人,她就是要證明這一點。然而,卻把一直以來的小跟班落在了旭川,落在了痛苦和糾結的泥潭中。這個年紀的少年少女多愁善感,很輕易地陷進一些情緒中,難以走出。
橋本在東京爲了生存奔波,她的弟弟在旭川因爲姐姐的事而煩惱。這些同樣重要。
橋本起身走過去,在弟弟的面前蹲下,抓住他的手。不知何時,弟弟的手已經和姐姐的一般大了,可能還要大一些。
“小豐……”她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姐……我給你添麻煩了嗎?”
橋本搖了搖頭,“沒有哦。”
“整天想這些東西的我是笨蛋麼?”
“怎麼可能,小豐的成績和姐姐一樣……不,比姐姐還好,這一直是我最驕傲的事。”
“……”
“……要來嗎?東京。”
橋本豐詫異地擡頭,眼鏡後的眼鏡瞪得滾圓,嘴巴微微張開。
“所以,要來東京嗎?”橋本幫他把鏡框擺正,拍了拍他的頭,“和小豐一直見不到面,姐姐其實也蠻寂寞的。啊,不過這個千萬別說出去哦,我可不想被說是弟控。”她笑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