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是抱着小狗。哭着進了晉宮的。
秦遠一路沒有說話,回宮下了車,他沒有理樑淑燕,拉着安寧直接回了自己的寢宮。屏退了衆人,秦遠才似從牙縫中擠出句話道,“你離開他們,就有這麼難過麼?!”
安寧拭了眼淚,才瞧見秦遠已然鐵青的臉色。她沙啞着嗓子道,“對不起,阿遠,我剛剛真的很難過,大哥、小弟他們……”
秦遠憤怒的打斷了她的話,“我不要再聽到他們的名字!”
安寧嚇得一哆嗦,眼淚又掉了出來,“阿遠,你,你怎麼發這麼大脾氣?”
秦遠見她楚楚可憐的樣子,氣消了一些道,“寧兒,以後你別再提他們了,行麼?”他上前擁着安寧道。“你的心裡只要想着我,想着我一人就好。”
安寧道,“我是你的妻子,當然心裡只想着你一人,但是他們,他們是我的兄弟啊!”
秦遠道,“也許他們這一路上對你很好,但是從今以後,你再也不會見到他們了。”他緊盯着安寧的眼睛道,“所以,你要把他們忘掉,通通忘掉!知道麼?”
“爲什麼?”安寧也有些不悅。
秦遠吼道,“因爲我不喜歡!因爲我會吃醋!”他把安寧緊緊擁在懷裡道,“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不管是誰,多看你一眼,或是你多看誰一眼,我都不能原諒!更別說你心裡還惦記着別人!”
安寧道,“可我只拿他們當兄弟呀?”
秦遠咆哮起來,“他們又不是你兄弟!我不准你再提起他們,知不知道!”
安寧被秦遠的神色嚇着了,不敢說話。
頓了一會兒,秦遠慢慢壓下心頭怒火,神色漸漸柔和了下來,溫言道,“寧兒,今天是你第一天入宮呢!來。你瞧瞧這地方,可喜歡麼?我讓人都重新佈置過了。”他拉着安寧站在屋子中間,環顧着煥然一新,富麗堂皇的宮殿。
安寧上下打量着,一切是那麼陌生,一切又是那麼熟悉。目之所及永遠是最精緻最華貴的裝飾,充斥在鼻端的永遠是在香爐裡嫋嫋噴出的檀香,宮女太監們一如木偶般侍立在宮殿內外,除了號令,熟視無睹眼前的一切。去掉表面的虛華,完全散發着與吳宮一樣的味道,令人緊張恐懼的味道,安寧小聲道,“我以後就住在這裡麼?”
秦遠微笑着從背後摟着她道,“還有我,這是我們的宮殿。”
安寧忽道,“在宮中,這是不合禮法的吧?”
“什麼禮法!我纔不管。”秦遠不屑道,“我要和你在一起,誰也管不着!走,進去看看內室。”他拉着安寧轉到巨大的四季如意屏風後面。穿過三道帷幕,裡面擺着張雕龍刻鳳的大牀,牀上的帳幔被褥也是全新的,紅色的錦鍛亮閃閃的,刺得人眼暈。靠着窗戶,安了一張梳妝檯,妝臺的旁邊放了個繡架。另一邊有些箱櫃,應是放着衣裳。
秦遠拉着她走到妝臺旁,打開首飾匣道,“這些首飾,你喜歡麼?”
安寧望着那一匣子的珠光寶氣,木然的點了點頭。
秦遠指着繡架道,“以後若是你悶了,就繡繡花玩吧。隔壁是我的書房,你想瞧什麼書,或是寫字畫畫,就去玩兒吧。當然,”秦遠笑道,“我若看書寫字的時候,你要在旁邊研墨鋪紙,紅袖添香的,知道麼?”
安寧微笑着道,“好。”
秦遠按着她在梳妝檯前坐下,凝視着她的臉道,“現在,爲夫可要揭開你的面具了。”
安寧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
秦遠俯身輕輕的揭下了安寧的面具,癡癡的望了她半晌。
安寧睜開眼道,“怎麼了?”
秦遠也不說話。把她拉了起來,一路吻着她的額頭,眼睛、臉頰,最後到了脣,良久才放開道,“寧兒,你可知道你有多美麼?”
安寧道,“我很美麼?我自己並不覺得。”
秦遠俯視着她的眼睛道,“你的美貌,足以打動世上所有男人的心。”
安寧正色道,“那我寧願不要。”
秦遠道,“不,我要!我要全世上的男人都羨慕我,妒忌我!”
安寧道,“那若是再過上十幾二十年,我老了,沒有這麼美了呢?”
秦遠道,“你不會老,永遠不會老,我會讓太醫用最好的藥材,一直保持住你的美貌。”
安寧道,“老了便老了唄,我爲什麼不能老?”
秦遠道。“女人不都是怕老的麼?宮裡的女人們爲了留住青春的容貌,不知弄多少花樣呢!誰象你,什麼都不管。”他一時又笑了起來,“我的寧兒便是不打扮,也是最美的,沒人能比得上!”
安寧道,“那若是我老了,頭髮白了,牙齒掉了,滿臉皺紋了,你還喜歡我麼?”
秦遠哈哈大笑道。“不喜歡!你可別說了,我想着都怪嚇人的。”
安寧有些失望,秦遠道,“你放心,一來我不會讓你老,二來,等你老成那樣了,我也老了,眼睛也花了,看不清你的容貌,心裡只會記得你年輕貌美的樣子。”
安寧忽然想起道,“樑小姐呢?她住在哪裡?”
秦遠皺眉道,“你理她做什麼?她住在後面的偏殿裡。”
安寧不知道,這寢殿原先是樑淑燕所居,秦遠爲了迎接她來,把裡面的東西全扔到後面的偏殿,又重新佈置了一番。
樑淑燕回宮後發現自己的住處都變了,正領着太監宮女收拾着偏殿,可亂七八糟的,一時也理不清楚,跟着她的倆丫環是敢怒不敢言。樑淑燕卻不計較,只覺此處甚是清靜,只吩咐再去多找幾個人纔來,趕緊動手收拾了,晚上好住下。可眼看她不得寵,宮裡人大多勢利,慣會逢迎,又哪裡叫得動?
且不提她這邊忙忙碌碌,秦遠卻又命人叫他這邊的太監宮女進來,拜見安寧。
安寧低聲道,“這樣不好吧,我的身份也是婢女呢。”
秦遠笑笑,他對着那些侍從道,“以後你們便稱她爲夫人,在我的宮殿裡,對她要比對王妃更加尊敬,若是我瞧見有誰敢對她不恭……”他的語氣驟然變冷。“休怪我無情!”
宮女太監們忙不迭的應了。
秦遠又問道,“你瞧着誰順眼?我讓她伺候你。”
安寧道,“你安排吧。”
秦遠細瞧了瞧,指着一個宮女道,“你,以後就專門伺候夫人吧,可仔細些!”
那宮女上前叩頭謝恩。
安寧瞧她長得甚是端莊穩重,輕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多大了?”
那宮女道,“回夫人,奴婢名叫素琴,今年十九。”
安寧衝她點頭微笑道,“那以後就勞煩你了。”
素琴跪下道,“服侍夫人是奴婢的福份,不敢說勞煩。”
秦遠對安寧笑道,“本來就是哩,能服侍仙子可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安寧道,“阿遠,你可有什麼賞賜她的麼?”
秦遠對管事太監道,“既然夫人說要賞,便取一對金踝子賞她吧。”
素琴忙又謝了恩。
秦遠對安寧道,“我還差點忘了這些規矩,回頭我在你梳妝檯上放匣金銀首飾來,你以後愛賞誰便賞誰吧。”他忽又笑了起來,“你這公主倒真是貨真價實,宮裡的規矩一點兒也沒忘。”
安寧微微皺眉,低頭不語。
秦遠道,“咱們休息一會兒,晚上有個家宴,你拜見下母后和大哥。”
兩人回了房,安寧問他些晉宮的規矩和需要注意的細節。秦遠命人打開衣箱,給她又找了套淡紫色的宮服。
安寧道,“爲什麼穿這個?”
秦遠笑道,“這是母后喜歡的顏色。”
安寧又打聽關於晉後和太子的事情,秦遠笑道,“都說醜媳婦見公婆才緊張,你這麼漂亮的媳婦兒見婆婆可不用這麼緊張。母后這人沒什麼,就是嚴厲些,你只要大規矩不錯,順着她的意思便好了。大哥更好說話!”
天色漸暗,秦遠讓安寧早早梳洗打扮好了,換了紫色宮服,拉着她轉了幾個圈道,“這樣的人物,母后瞧了,絕對沒法生氣的。走!”他拉着安寧的手,便往設宴的宮殿而去。一路上,宮女太監侍衛們震驚的目光,讓安寧低下了頭,卻讓秦遠更加趾高氣揚。
還沒進門,就聽裡面傳來一陣笑聲,“二弟,你可來遲了,大哥在此久候了!”
“大哥!”秦遠笑道,拉着安寧走進大殿,燈火輝煌的大殿裡,太子已經安坐在一旁,太子妃也來了,上頭的位置卻空着,晉後還沒到。
秦遠把安寧推到前面道,“你瞧這是誰?”
整個宮殿裡忽然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安寧身上,安寧卻恨不得能有個地縫鑽下去。
半晌,秦慕達方微微一笑道,“果然是天姿國色,讓人念念不忘!”
秦遠道,“寧兒,快拜見大哥。”
安寧低着頭,跪下對秦慕達行了個宮禮道,“奴婢安寧拜見太子殿下。”
秦慕達親手上前攙扶她道,“快快請起。”
安寧略一擡眼,卻倒抽一口冷氣,這人長得與秦遠有六七分相似,笑容也相似,竟似在橫嶺關那晚錯認的將軍,也是上次酒樓裡遇到的那位公子!
秦慕達臉上微笑不變,似不經意間,卻在她手上輕擰了一下,轉頭道,“二弟,還不快帶她坐下。”
秦遠牽着安寧到自己的位置剛坐下,宮外又來人了,是樑淑燕進來了。她瞧見安寧也是吃了一驚,隨即上前先見過太子和太子妃,然後到秦遠旁邊,自己的位置坐下。還不住側頭打量着安寧,安寧衝她微笑着小聲道,“是我,娘娘。”
樑淑燕瞧着她,好半天才伸手指了指臉,偷偷作了個面具的口型。
安寧點了點頭。
樑淑燕點了點頭,也對她笑了笑。心裡卻震驚不已,原來她竟這麼美,那周大哥能忘得了她麼?心裡未免又忐忑起來。轉頭間,與姐姐的目光一觸而過,樑淑鸞依舊是老樣子,脂濃粉重,看不出臉色好壞。
忽聽鼓樂齊鳴,秦遠拉着安寧站起身來,小聲道,“母后來了。”衆人全都起身,奴婢們全部跪下了。安寧不安的望着晉後來的方向,抽出被秦遠握着的手,也跪下了。
晉後目不斜視的走上臺去,居中坐下,她略掃了下面一眼,太子領頭,秦遠和兩位王妃才走到中間跪下行禮。
晉後道,“起來吧。”
秦遠回了位置,想拉起安寧,安寧卻一直跪着伏身不動。
秦遠覺得奇怪,小聲道,“奴婢們都起來了。”
安寧卻仍跪在那裡。
晉後似沒注意到她,先道,“二殿下妃此次回府爲國祈福,辛苦了。”
樑淑燕忙回道,“這本是臣妾份內之事,承蒙母后誇獎,汗顏之至。”
晉後道,“說得好!那你既知是你份內之事,便知道該怎麼做了。不要讓哀家等太久,知道麼?”
樑淑燕嚇出一身冷汗,知是爲了子嗣之事,便道,“臣妾知錯,臣妾知道了。”
晉後道,“傳膳。”
秦遠上前道,“母后,安寧來了,您見見她吧。”
晉後道,“哀家看到了。”
秦遠道,“母后,那請您讓她起來吧。”
晉後斜睨着秦遠,半晌才道,“她做錯了事,自該跪着,哀家還沒罰她呢!”
秦遠急道,“安寧她做錯什麼了?”
晉後道,“你自問她。”
安寧心中一寒道,“奴婢安寧自知僭越,不敢求皇后娘娘原諒,但請皇后娘娘責罰。”
晉後臉色稍和緩些道,“這可是你自說的,你要哀家怎麼責罰你呢?”
安寧道,“但憑皇后娘娘發落。”
晉後轉頭向近身太監道,“常貴,該如何責罰她呀?”
常貴道,“宮中奴婢,僭制穿戴,當杖責二十,送洗衣局勞作,永不復入。又違制與殿下同案,當杖責四十,發太廟守陵,永不復入。”
秦遠忙道,“母后,她的衣裳是我讓她穿的,也是我讓她坐我身旁的,若是要罰,罰我好了。”
晉後瞧也不瞧安寧,只冷冷的道,“你聽明白了嗎?”
安寧道,“奴婢明白,即刻領罰。”她果真跪行着向殿後退去。樑淑燕嚇得目瞪口呆。
“不許走!”秦遠跳了出來,阻住安寧道,“母后!就算她是奴婢,也是兒臣一個人的奴婢,兒臣想要怎麼打扮她,對待她,都是兒臣的事情,與他人無干!”
晉後眯眼瞧着秦遠,半晌才道,“哀家只問她聽明白了嗎,有說過要責罰她了嗎?你大吼大叫的成何體統!”
秦遠的氣焰頓時矮了三分,“母后……”
晉後低頭瞧着安寧道,“方纔二殿下的話,你可聽明白了。”
安寧心中一凜,臉白了,“奴婢明白了。”
晉後道,“你明白了些什麼?”
安寧顫聲道,“奴婢是二殿下的奴婢,只是奴婢,永遠是奴婢!”
秦遠急道,“寧兒,我不是這個意思。”
晉後道,“你明白就好。哀家不罰你,不是因爲二殿下寵你,而是因爲你就是二殿下的一個奴婢,一樣物件。只要你牢記自己的身份,謹守自己的身份,哀家是不會責罰你的。可千萬不要有什麼非分之想。”
秦遠道,“母后,您怎麼能這麼說呢?”
晉後道,“慕遠,你也要明白這一點,牢記這一點!若不然,哀家不會容她在這宮裡再呆下去!”
秦慕達起身道,“二弟,還不快謝過母后。”他暗地裡拉了拉秦遠的衣袖。
秦遠忍氣吞聲跪下道,“多謝母后!”
晉後從鼻子裡嗯了一聲,道,“都坐下吧。”
秦遠臉色鐵青的把安寧拉了起來,回自己案邊坐着,安寧眼觀鼻,鼻叩心,靜靜的默坐在他身旁,似毫無知覺的木偶一般。
大殿裡的氣氛冷到極點,似能結冰。
秦慕達笑着端起酒杯,站起身來,“兒臣祝母后身體康泰,青春永駐。”他先幹了一杯。
晉後淡笑道,“還是太子會說話。”
秦慕達道,“兒臣宮中新調理些歌伎舞伎,現便讓她們獻醜,願博母后一笑。”
晉後略點了點頭。
秦慕達舉掌拍了兩下,宮門外魚貫而入一隊美貌女子。調絲弄弦,舞姿蹁躚,極盡妍態,遮掩了大殿裡的冰冷氣氛。
秦遠摟着安寧,輕聲道,“對不起!”
安寧淡淡道,“沒關係。”
秦遠心疼的挾了菜遞到她嘴邊道,“吃些東西吧?”
安寧順從的張嘴接了。秦遠放下筷子,卻端起几案上的酒杯,一飲而盡。他接連飲了七八大杯,微有醺態,斜倚在安寧身上。
秦慕達走過來,坐下笑道,“二弟,大哥今日還沒敬你呢,祝你終於抱得美人歸。”自先幹了。
秦遠道,“多謝大哥。”
秦慕達低聲道,“二弟,先別計較了,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
秦遠感激的望了大哥一眼,秦慕達笑道,“不知美人是否賞臉,肯與我喝一杯呢?”
安寧只瞧着秦遠,秦遠示意侍從把手中酒杯加到一半,遞到安寧手中道,“敬大哥一杯吧。”
安寧順從的接過酒杯,對秦慕達略笑了笑,舉杯一飲而盡,酒味辛辣,安寧微咳了起來,臉也有些紅了。秦遠笑了,溫柔的輕撫着她的背。
秦慕達幹了手中酒,眼睛一直沒離開安寧,笑道,“美人真是爽快!你既喝了一杯,我當陪三杯!”他真的示意後面侍從又加了兩杯喝掉。
秦遠笑道,“大哥太客氣了。”
秦慕達嘆道,“以前你跟我說起,喜歡的人是位仙子,說實話,大哥真的是不相信,總以爲是你情有獨鍾,所以才如此盛讚。可今日一見,方知二弟所言不虛啊!”他拍拍秦遠的肩頭道,“二弟真的好運氣,如此佳人,不知怎麼能讓你遇上?再看眼前,盡是庸脂俗粉,不堪入目。”
秦遠握着安寧的手,瞧着她笑道,“我也覺得我運氣甚好呢。”他沒注意到,太子眼中一閃而過的妒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