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七月 (一)

學校就是這樣,像個明知道兒女不愛聽卻偏要嘮叨的媽媽,許諾他們馬上就要畢業了,還是要參加期末考試。雖然大家工作、前程基本都搞定了,但是還是要靠這幾門考試拘着他們,不然,不定撒歡成什麼樣了。

終於都考完了,學生們都瘋了,有撕書的,有卷行李偷偷溜回家的,有摔酒瓶子的,有哭的。宿舍裡其他人都出去約會了,小葉離開的時候許諾還在牀上躺着。小葉說,要不你跟我們去待會兒?許諾有氣無力的揮了揮手:“甭管我,你玩去吧。”小葉的男朋友已經工作了,難得一週過來一趟,許諾不會那麼不懂事的。

天快黑了,許諾有點餓了,但是又不想動。有心回家,又懶得收拾,覺得好像讓人給抽了筋似的沒力氣,畢業一日近似一日,她忽然有些惶恐。

呼機響了起來,一看,是劉建軍,許諾沒理,起來去洗臉,總去要吃點什麼,不然半夜餓了才難受。洗完回來發現劉建軍又呼了她幾次,最後一次留言:你丫再不回電話咱倆絕交。尋呼小姐很有禮貌的發成“你呀再不回電話咱倆絕交。”

許諾想了想,雖然覺得這個威脅對她來說沒什麼作用,但是左右要下樓,就拿了錢包和鑰匙去傳達室回電話了。

“找你可真不容易啊。”劉建軍上來就這句,“哎,我在HARD ROCK呢,你麻利兒的趕緊過來,我請你吃飯。”HARD ROCK是許諾最喜歡的餐廳之一,可是今天她沒有心情應酬劉建軍:“那麼遠,我不去了,我在我們學校門口小攤兒上湊合吃碗滷煮得了。”“哎呦喂,你別跟我磨嘰行不行啊大姐,這兒亂哄哄的,您別讓我在這兒使勁嚷嚷了,趕緊來,今兒你要不出現,你別說以後我不認是你哥。”他把電話掛了。

許諾知道照劉建軍的脾氣,不去他肯定不會翻臉,但是除非這輩子不見面了,要不然他怪話一準沒完,橫豎要吃飯,那就去吧。

出校門一伸手,來了輛小面,許諾有點猶豫,從他們學校到HARD ROCK剛過10公里,司機最恨這種活了,估計不愛去。拉開車門,發現司機正拿着大哥大講電話呢,示意她上車。掛了電話問她:“去哪兒啊?”許諾有點惴惴的說:“亮馬的HARD ROCK。”司機笑了:“正合適,人剛約我一會兒去東方康樂園玩牌,送完你我正好就近。”許諾也樂了。

這就是北京,西裝筆挺的白領口袋裡的錢不一定夠買一套煎餅果子的,十塊錢十公里的小面司機也趁大哥大,拉開一道門,你永遠不知道後面的是什麼。

這一天不是週末,HARD ROCK等位的人不多,裡面仍然是人聲喧騰,音響震天,服務生來回穿梭,顯得格外忙碌,客人們都被閃的眼花繚亂,東西好像就格外好吃了一些。每一天,這裡都擠滿了怕寂寞的人。

劉建軍見許諾過來忙招呼她,許諾纔看到他那一桌還有另外兩個人,一個是劉建軍的女朋友小田,還有一個不認識的男的 - 原來是叫她湊數來的。許諾拉着臉想走,被劉建軍一把拉住,拖到桌前,小田早就笑着打招呼,那男的也站起來,這人面目模糊,看不出多大歲數,但是比許諾肯定大不少,戴一副金絲邊眼鏡,很老實的樣子。劉建軍用他熱情歡快的聲音說:“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一妹妹,許諾,這是我大哥,老陳。”因爲他而莫名其妙突然變成親戚的兩個人只好握了握手,許諾客氣的笑笑:“你好。”對方自我介紹了一下,周圍太吵,許諾也沒聽清,胡亂點頭應了。

劉建軍跟小田把許諾招呼得水泄不通的,問她吃什麼喝什麼,小田又在誇許諾瘦了,劉建軍批評許諾對他不夠重視,居然連個妝都不畫就來見他,小田讓他閉嘴,小兩口就打情罵俏起來,因此雖然許諾跟老陳都沒有說話,居然也一直沒有冷場。

許諾笑眯眯的看着他們兩個鬥嘴,她其實不是不覺得這倆人吵得慌,但是他們待許諾一直很好,尤其是劉建軍。許諾之所以在跟宋閔分手以後還跟劉建軍做朋友就是因爲他從來不把她當女人,倆人就像好兄弟,可以毫不功利的像兩個成年人一樣的來往。小田也是許諾跟宋閔那段糾葛的見證人,所以只同意女人緣頗好的劉建軍有許諾這麼一個妹妹,許諾就成了他倆唯一共同的女性朋友。

倆人的鬥嘴以永恆的劉建軍舉手投降告終,他心情絲毫不受影響,開始眉飛色舞的講起自己剛剛結束的那趟北韓之旅,手舞足蹈的模仿當地人教訓他應該如何正確的用手指向領袖畫像,逗得一桌人都笑了起來,有劉建軍在的地方,永遠有笑聲。

HARD ROCK這種地兒,好多人當成個什麼了不起的高檔場所,也難怪,當時的北京,並沒有什麼像樣的PUB。能在這裡吃到熟悉的風味,聽到英文的LIVE BAND,也算是解了不少在京外國人的鄉愁了。所以這裡外國人比中國人多,大家都穿得很好看,頗有點衣香鬢影、珠環翠繞的意思,過了晚飯時間就把桌子推到一邊跳舞,空氣裡熱烈的像着了火,有點像disco,格又要高一些。許諾那時候看着一些明顯已經超過30歲的女人濃妝豔抹的穿得過分隆重的在一邊跳舞,撇着嘴說:“我要到了這個歲數,天天穿套裝講英文,纔不到這種地方來。”宋閔大笑:“年輕女孩子真是殘忍。”

許諾點的菜上來,出奇的大份,原來是燒烤兩拼,她坦然地舉案大嚼起來。宋閔第一次帶許諾來就跟她說:“這兒就是個大快餐店,甭當回事兒。”

擡頭看着桌上三個人都笑眯眯的看着她,劉建軍說:“你還真不拿自己當外人,我大哥還在這兒呢,也不說淑女點。” 其實許諾吃相還是蠻斯文的,刀叉用得很利落。許諾笑着說:“你要是真是我哥,別管我。我們學校那伙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從中午就沒吃飯,沒直接下手就不錯了。”說完用徵詢的眼神看着老陳,老陳趕緊點頭:“隨便吃隨便吃,不夠吃再叫,反正建軍請客。”許諾得了鼓勵,高興的手揮目送起來。

劉建軍跟許諾第一次見面,是在港澳中心的快活谷吃飯,宋閔第一次帶女孩子出來亮相,大家看到許諾都很意外。太學生氣的一個小姑娘,還穿着牛仔褲球鞋,梳一個童花頭,眉眼還說得過去,但是跟那時意氣風發的鑽石王老五宋閔太不搭了。許諾那天話很少,一雙眼睛很靈活,看得出很少出入這樣的場面,可是很愛笑,應對得很好,宋閔很寵她。

事後大家紛紛問宋閔,是不是在國外待久了,人都待傻了,怎麼一回國就找了這麼個小女朋友,稚氣未脫,也不夠漂亮。宋閔笑而不答,照舊每次身邊都帶着許諾。不知不覺地,大家習慣了他身邊有這麼一個人,也漸漸喜歡上了她。許諾很有親和力,跟他們和他們的女伴都相處得很好,從不多話,但是有些他們這些老男人不方便說的場面話,她總能適時地幫忙講出來。大家眼看着她被宋閔□□得一天天水靈起來,臉上的笑容卻漸漸的少了,愛上宋閔這樣的浪子,對女人來說,不是什麼好事吧。

有一次宋閔從國外回來,讓劉建軍提前去他酒店的長包房等着他,劉建軍去了發現許諾在。那段時間劉建軍正在鬧婚變,心情很不好,中午喝了點酒有點難受,許諾看他臉色通紅的,忙讓他在沙發上躺一躺。

他躺在那裡,不知怎麼就跟許諾說起了自己的妻子,現在是他前妻了。那是個美麗能幹的女人,一直嫌棄劉建軍出身高幹家庭卻捧着金飯碗要飯吃,只能給朋友幫幫忙,搭把手,掙點小錢,沒什麼大出息。她有段時間總在劉建軍跟前提宋閔,讓劉建軍每次見到宋閔心裡都覺得怪怪的,直到許諾出現,劉建軍才鬆了口氣,估計他們周圍好幾個有老婆女朋友的人都有同感。可是,老婆忽然有一天跟他說,不愛他了要分手。劉建軍影影綽綽的聽說老婆跟她公司的總經理好上了,老婆卻不肯承認,兩個人大吵了幾次之後現在處在冷戰階段。

劉建軍喃喃地說:“我們結婚的時候,我還在機關,她是歌舞團的,兩個人掙得不多,可是日子過得挺好的。怎麼在一起過了好幾年,比以前有錢了,日子倒過不下去了呢?”許諾不知道說什麼好,給他倒了杯水,輕輕放在旁邊的小桌上。劉建軍忽然悲從中來,覺得自己說不出的難受,他叫許諾:“許諾,你能坐到我旁邊來嗎?我想抱抱你。真的,我就抱抱你,不幹別的,騙你是孫子,我就是心裡難受。”

許諾本來遠遠的坐在屋子那頭的椅子上,聽他這麼說,站了起來,輕聲說:“我覺得這樣不太好,你休息一下吧,我出去買點吃的。”

她出去了,門咔嗒響了一聲,讓劉建軍心裡一驚,他也沒有醉到失去理智,心裡多少還是覺得許諾這樣年紀小小就跟男人廝混的女孩子,大約也不是很有貞操觀,他雖然沒有宋閔英俊有錢,但是他也不醜,又年輕會玩,女孩子都喜歡他,他覺得許諾是不會介意跟他稍微曖昧一下的,沒想到她這麼堅決,他忽然後怕了起來。

宋閔不久到了,不顧旅途勞頓跟他談起事來,許諾過了一會兒也回來了,手裡提着飯盒和保溫桶。劉建軍的心狂跳了起來。許諾神色無異,眼睛都盯在宋閔身上,微笑着說:“怕你沒吃飯,酒店送餐又半冷不熱的,我去庚午給你買了餡餅和小米粥,都是剛出鍋的,你跟建軍吃點吧。”兩人眼神纏綿了片刻,許諾放下東西進裡間去了。

這之後劉建軍緊張了好久,都沒見許諾和宋閔對他跟以前有什麼不同,才放下心來,從此見着許諾就拉着她手跟別人說:“這是我親妹。”

宋閔後期生意開始受挫的時候,情緒很不穩定,經常拿許諾撒氣,或者對她視若無睹,整天的不發一言,才22歲的她已經承受了太多,逐漸從恐慌無措到默默忍受,到最後也完全麻木了。宋閔生意失敗,從北京人間蒸發以後,劉建軍跟小田經常找許諾出來,陪她散心,怕她有什麼意外。許諾一直表現得很平靜,劉建軍在一旁不知如何勸她,急得說話直結巴,反而是許諾安慰他:“別擔心我,跟他在一起的這一年,他待我好過,我從他身上得到了很多,這都是我應該付出的代價。”可是有一天,許諾忽然跑到他公司找他,臉色灰敗,眼神狂亂,嚇得他忙把許諾拉到屋裡,問她怎麼回事。許諾抓着他的胳膊,她的指甲刺痛了他,可是她毫不知覺:“我今天才發現,宋閔離開北京那天往我賬戶裡存了一筆錢。”她的眼淚流了滿臉,“都以爲我跟他在一起是爲了他的錢,但是我知道他知道,我沒用過他的錢,所以別人說我什麼我從來都不在乎,面對誰我都很坦然。可是他爲什麼要這樣做,臨走了還往我心上插一刀,他想用錢來了斷我們的關係嗎?還是用錢來買我這一年的時間?他爲什麼要這樣做?”劉建軍永遠都記得許諾那天的樣子,一個女人那無法壓抑的傷慟,是的,一個女人。在那天,對許諾來說,她真正告別了她的少女時代。

九點半,樂隊上場了。屋子裡已經吵到什麼都聽不見,坐在對面也要大聲說話,他們只好沉默下來,小田拉着劉建軍去跳舞,叫許諾,她擺手:“我剛吃完,馬上就跳該得盲腸炎了。”桌上只剩下了老陳跟許諾,一時有點尷尬。老陳禮貌地問許諾:“喝點什麼?”“湯力水吧。”

兩人的飲料送過來的時候,老陳正扭身在外套裡找煙,一回頭髮現許諾已經把錢付了。他很意外,多久沒見過女孩子買單了,尤其是他們帶出來玩的這些女孩子,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買個口香糖都恨不得讓男人掏錢。許諾本可以像她們一樣把服務生支到他跟前,或者乾脆假裝沒看見,但是她特別自然的就把錢付了。

老陳跟許諾碰了一下杯,這女孩有點意思。

相對無言的坐了一會兒,許諾看看錶,該回學校了。舞池裡人頭攢動,一時看不到劉建軍和小田的影子,只好跟老陳說:“我得回學校了,你幫我跟建軍說一聲。”老陳遲疑了一下,覺得讓一個女孩子就這麼走了不好,說要不我送你吧。

許諾有點猶豫,她確實不想一個人出去打車。以前有時候晚上跟宋閔吵架了,她在酒店門口或者街上打車的時候,經常碰到司機語出輕薄,暗諷她從事不良職業之類。大晚上的她一個孤身女孩,往往也只能忍了。

於是兩個人起身離開了這裡,走出門口,都有耳根終於清靜了的感覺,不由得相視一笑。許諾以爲老陳有車,他卻陪着她上了出租車,問她:“你學校在哪兒?”許諾說了地址,司機懶洋洋的問:“怎麼走啊?”老陳又回頭看她,許諾說:“走三環吧。”

許諾有點疑惑的問老陳:“你不是本地人?”老陳頓了一下,說:“是啊。剛從外地來北京不到兩個禮拜,還人生地不熟呢。”“噢,這樣啊。可是你的北京話說得很好啊。”許諾的聲音熱情起來。“我是河北人,我們那裡說話跟北京差不多。不過地方就差遠了,我們是農村,北京是首都阿。”“哎,北京也沒什麼好。人太多,東西又貴。”許諾趕緊代表北京人民謙虛着。“那你住哪兒啊,覺得生活還習慣嗎?”許諾問他。“就在三環邊上,借朋友個地方住,還湊合吧。”

面對外地友人,許諾負責的做起了北京形象大使:“噢,你看,那邊就是燕莎,北京最貴的商場,不過你最好不要去那裡買東西,我覺得挺不值的。那是新開業的希爾頓飯店,不知道爲什麼看着生意不太好的樣子,可能是因爲位置不好。咱們現在經過的是中軸路,往南能通到鐘鼓樓、故宮,往北是亞運村。亞運村吃飯的地方挺多的,你有空可以去那裡轉轉。”老陳認真聽着許諾的介紹,一邊唯唯諾諾着。

晚上三環車不多,很快到了許諾校門口,老陳還要坐這個車回去,許諾下了車關心的問:“謝謝你送我回來。你回頭找得回去吧?用不用我幫你跟司機確認一下?”老陳表示了感謝,讓她放心,看許諾要走,忽然心念一動,想起一件事來:“小許。”許諾回頭看着他,眼睛在黑夜裡一閃一閃。老陳問:“我明天要去東四那邊找個人,路不太熟,你能跟我一塊兒去嗎?”許諾表情有點遲疑,看老陳的樣子有些尷尬,忙說:“行,可以,我跟你去。”倆人約定下午三點在東四地鐵西南出口見面,許諾給老陳留了呼機號碼,說找不到地方就呼她,便走進了校門那溫暖的燈光中。

到了宿舍樓下,許諾想了一下,還是給劉建軍打了個電話,他們估計也已經離開了,電話裡聽起來周圍安靜多了。劉建軍上來就說:“行啊,妹妹,悄沒聲兒的倆人就一塊兒消失了。”許諾啐他:“收起你那個拉皮條的醜惡嘴臉。你就顧着自己悶得兒蜜,把我扔給一個生人,最後還讓人家一個外地人送我回學校。”劉建軍笑了:“哈哈,老陳這人。有意思吧,妹妹?”“有什麼意思啊,話都沒說兩句。他說讓我明天陪他去東四那邊找人,我抹不開面兒,答應了。你這大哥人怎麼樣啊,是好人嗎?”劉建軍有點意外,想了想說:“他啊,做朋友一流的,做男朋友次點,但是絕對是個君子,你放心跟他去吧,他輕易不求人,不是愛跟人起膩的那種。你就當出來散散心吧,別老悶在學校裡,啊?”許諾放下心來,又覺得自己今天對劉建軍態度不夠好,於是把語氣放軟:“哥,我知道你關心我。我沒事,見着你我就高興了,不用找那些外人來,你不怕別人離間咱們兄妹感情我還不願意跟你生分了呢。”從宋閔跟許諾分手,劉建軍就沒斷了給許諾介紹青年才俊,讓根本無心於此的許諾應酬得都怕了。劉建軍挺感動的:“你明白就好,我就願意看見你高高興興的。不過今天這個老陳,還真不是我要介紹給你的,就是湊巧他在附近,都約到一塊兒了。他也不適合你,你要不願意搭理他明兒就別去了,我跟他就是一句話的事兒。”許諾聽着小田在一邊催着劉建軍“你們倆別在這兒掏心挖肺的行不行啊,我聽着直冷。”趕緊說:“沒事兒,都答應人家了。我沒別的事,掛了吧,問嫂子好。”最後一句她故意說得很大聲,果然小田在那邊咯咯笑了:“這死丫頭。”

劉建軍雖然對小田百依百順,卻一直拖着沒正式結婚,這是小田的一個心病,人前人後的就特別愛擺正室的款兒,生怕被人低看了。許諾知道,其實這不是她的問題,是劉建軍的問題。劉建軍離婚離怕了。

許諾第二天差點把跟老陳的約會忘了,吃了午飯睡了午覺,校園廣播響起來了才懶懶的爬起來洗臉,還想着要不要回家,一看錶,都兩點多了,忽然想起三點的見面。連滾帶爬的跑到學校門口打了輛車直奔地鐵站。

還不到三點,老陳已經在地鐵口那裡等着了,見許諾從出租車上下來有點奇怪,說:“我以爲你坐地鐵過來。”許諾不好意思地說:“我怕晚了,就打車來了。”老陳有點感動,許諾這個北京形象代言人做的果然稱職啊。

老陳手裡捏着一個地址,兩人在二環路邊一路問着進了一個小四合院。老陳在門口揚聲問:“餘師傅在嗎?”裡面應聲出來個四十多歲乾瘦的中年人,打量着他們問:“找誰啊?”老陳賠笑說:“我是魏峰介紹來的,昨天打過電話。”對方馬上熱情地招呼:“請進請進,我就是。”

許諾有點迷糊有點緊張地跟着兩人進了屋,屋子很小很擁擠,也沒什麼出奇的地方,但是感覺有些異樣。待落了座,許諾才發現特別之處:滿屋子都是各色中式傢俱。

老餘自豪地說:“瞧瞧我這些傢俱怎麼樣?別看我房子破,我這一屋子的傢俱就值兩百多萬。小偷來了都不怕,家裡沒現錢,傢俱他又搬不走,再說也不識貨阿。”

許諾坐在一把太師椅上,低頭看發覺扶手很特別,並不是普通的簡單縱橫兩根棍的那種結構。而是整塊的精緻的雕花木板,看上去非常美麗。許諾不由得說:“這個椅子真好看。”“那當然。”老餘很開心,跟許諾獻寶:“其實這椅子年代不算遠,就是晚清的,可是工藝好,你看看,這都是浮雕夔龍紋,多有氣勢。再看這榫頭,做得多嚴絲合縫,沒有一處透榫。”許諾不得不打斷老餘的陶醉:“什麼叫榫頭阿?”老餘耐心的給她解釋:“明清的傢俱,都是榫卯結構的,不用膠不用釘子,完全就靠把結合部位做成凹凸的榫和榫槽,特別精密的連在一起。這樣幾百年都不帶變形的。”

許諾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些,由衷地讚歎:“真是太神奇了。”老餘碰到許諾這麼個肯配合的好聽衆,興致也高漲起來,給她一樣樣講古董傢俱的玄妙之處,倒把老陳給扔在了一邊。老陳也不以爲意,細細打量着屋裡的收藏。老餘的演講告一段落,纔想起一直沒理正主兒,向他搭訕地笑說:“幹我們這行就是這樣,得真心好這個才能堅持下去,所以別看手裡進出數目不小,但是永遠沒什麼大錢,因爲看見好的老想趕緊收了,錢還沒捂熱乎就又出去了。”老陳理解的點頭笑了。

老陳一直坐在一邊的拔步牀上,位置比較低,許諾坐的太師椅很深,她的腳也夠不到地,就翹在那裡,老陳眼角一瞥就看到她鞋帶開了,她自己還不知道。屋子的空間小,兩人坐得很近,老陳也不知道怎麼就探過身去幫許諾把鞋帶繫上了。

此舉一出,又突然又自然,屋子裡的三個人都有點愣神,一直很順暢的交流忽然被打斷了,還是許諾先站起來:“我上院兒裡看看花兒。”說着就出去了。

沒過十分鐘老餘送着老陳也出來了,老餘熱情地邀請倆人再來玩,許諾含含糊糊的客套着。走到二環邊上,許諾問老陳:“今天就是上他這裡看傢俱嗎?”老陳點頭:“你坐的那對椅子我買了。”許諾很意外:“這麼快就決定了?很貴吧?”老陳笑了一下,沒正面回答,只是說:“晚上請你吃飯吧,謝謝你陪我來這裡。”許諾趕緊推辭:“不用了,謝什麼啊。我還要謝謝你幫我長知識了呢。我沒想到中國古時候的傢俱有這麼多講究,而且做得這麼漂亮。不過,”她吐吐舌頭:“坐着還是太不舒服了,我寧願坐那沒文化的沙發去。”老陳笑了:“你一個小姑娘不喜歡這些太正常了,這是我們老男人的愛好。不過這頓飯我肯定要請,你選地方吧。”

彼時剛過四點鐘,吃晚飯還是太早了,北京那時“24小時都有飯”還是少數幾個餐館的噱頭,大部分地方還是五點半到十一點那種。許諾是真不想吃這頓飯,也不熟,而且剛纔老陳給她繫鞋帶弄得她心裡怪怪的。但是畢竟是劉建軍的大哥,又是外地友人,也不好表現得太彆扭了,她想了想,說:“我帶你去吃我們北京的家常菜吧。”

兩人打車去了東直門的庚午大食堂,這個餐館的老闆絕對是天才 – 當時北京像樣的吃飯的地方不多,高檔館子走的還是生猛海鮮的路子,有代表性的是三刀一斧之地:香港美食城,順峰酒樓、明珠海鮮、山釜餐廳,都是隨時斬人一脖子血的地方。在有錢人扎堆的東直門外,偏有了這個庚午大食堂。服務生是一水兒的穿對襟小褂扎着褲腳的小夥子,吃的是地道的北京家常口味,桌椅是硬木桌子長條板凳。價錢不便宜,但是談不上宰人,請朋友來吃飯又體面又實惠。真有錢的假有錢的,返璞歸真的附庸風雅的,都奔這兒來,生意別提多好了。

既然比別的地方貴,服務就好些,雖然不是飯點,人家也不是很愛接待,但是還是接待了。許諾說:“我做主幫你點菜好不好?”老陳當然說好,沒想到這姑娘一點也不麻煩,小小年紀很會照顧人,不但有主意,而且做什麼都有點自得其樂的意思。

她點的是芥末墩、燜酥魚、燒茄子,主食是瓠塌子和綠豆粥。老陳一看桌上的菜就有了胃口,吃得很香,許諾卻沒有了昨天的神勇,不過是略動了幾筷子。老陳問她:“你怎麼不吃?”許諾笑了:“主要是給你吃,我家裡天天吃這個。”“那下次還是請你吃HARD ROCK吧。”老陳有點歉意。許諾擺手:“你還真拿我當吃貨了?再說,在北京你是客,哪兒能老讓你請。”

“我能問一下你全名叫什麼嗎?我老叫你老陳不好吧?”許諾試探着問老陳。

老陳愣了一下,見面那晚他說過,大約是她沒記住,他忽然有點不好意思,說:“我叫陳福裕,你以後叫我陳大哥或者福裕大哥都行。”他看着許諾臉上的表情,說:“沒事,你笑吧,好多人第一次聽我的名字都笑。農村人,起的名字就是土。”許諾連忙斂了笑容,說:“。。。。。。我還是叫你老陳吧。”趕緊補充:“我的意思是,我不習慣叫人哥。”想了一下,又找補:“管建軍叫哥是沒法子,你也知道他最愛跟人哥哥妹妹的。”

“好了好了。就叫老陳吧。”陳福裕也忍不住笑了,許諾窘迫的樣子看着很好玩。

吃完飯也就五點多,陳福裕站在飯館門口,他還從來沒這麼早結束晚飯,一時有點無所適從,只好問許諾:“時間還早,你是回家還是回學校?”許諾說:“我回學校。明天要往家搬一部分東西,今天回去收拾一下。”陳福裕想了想:“東西多嗎?要不要我明天找輛車幫你搬?”許諾笑着說:“謝謝不用了,東西不多,我自己慢慢螞蟻搬家得了。再說,女生宿舍你又進不去,到我們家見着我媽還不夠廢話的。兩頭你都幫不上,就不勞動你了。”

陳福裕從來沒覺得自己這麼沒用過,有些訕訕的,只好說:“那我送你回學校吧。”許諾說:“我送你得了,這會兒不好打車,反正你近。”還是第一次有女孩子提議送他,陳福裕不知道說什麼好,心裡覺得有些不安。

陳福裕彆扭了一路,好像想給一件東西死活給不出去。他下車時欲言又止的,許諾有點奇怪,但是還是客套的說:“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給我打電話吧。”跟他招招手,就指揮司機絕塵而去了,留下他一個人站在那裡發呆。

“姑娘。這是你朋友啊?”司機大哥問坐在後坐的許諾。“噢,不是,剛認識。”許諾無意作深入交談。“我多一句嘴你可別生氣。”司機大哥說:“我覺得這小子不太像好人。我看他老從鏡子裡瞄你,肯定是對你有想法了。”許諾笑了,多麼可愛的熱心腸北京人啊。

“你看你還別不信。”大哥有點急了。“這男的,得有快四十了吧。家裡肯定有老婆,沒有也是離過婚的。你還上學呢吧,還蹭你車坐,你說說他想什麼呢?小心點吧姑娘,這種人我見得多了。吃着碗裡的看着鍋裡的,專騙你們這些小姑娘。聽哥哥勸,離他遠點。回頭等吃虧就晚了。”

許諾百感交集的看着她哥,趕緊答應:“哎,謝謝您。”不然哥哥很有可能出於義憤掉轉車頭抓住陳福裕並當場剝掉他虛僞的外衣。

在他們遙遠的背後,陳福裕正推開亮馬大廈的大門,迎面突然而至的冷氣讓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不知爲什麼,今天他覺得特別堵心。

回到宿舍,大家都沒在。快畢業了,心都散了,誰會悶在這狹小的屋裡發呆。許諾發愁的看看自己小小的鋪位,不知道從哪兒開始收拾起。想了半天,彎腰從從牀底下拖出個紙箱子來,裡面全是書,怪沉的,必須一點點拿回去了。揭開箱子,裡面是滿滿的三聯版金庸,許諾的心也驀的被填滿,很多回憶忽然涌了上來 – 這書剛上市的時候,她跟宋閔兩個夜以繼日的一人捧一本,苦苦研讀。宋閔通常手邊是一杯茶,她是吃開心果。有時候宋閔會擡頭看她一眼,笑眯眯地說:“看書的時候旁邊有個小姑娘在悉悉索索吃東西,感覺真好。”

宋閔離開北京的時候,帶走了所有的個人物品 – 除了這箱書,許諾懷疑如果不是因爲太沉,連書他也會帶走,他不想在這個折損了他的驕傲的城市留下任何痕跡,他不想讓許諾記得他曾經出現過。

許諾無力地跌坐在地上,把頭深深的埋在臂彎裡。

她沒有哭,她已經爲那個男人流過太多淚了。

第二天許諾還是沒有回家,跟小葉去了中關村。小葉要在新東方報名,拉着她一起去了。“哎呀反正你最近也閒着,新單位不是八月底才報到嗎,就當強化一下外語吧。”

中關村基士得耶牌子下面新東方那小小的門臉裡,人頭攢動,報名、交錢、拿材料、領磁帶,一切進行得有條不紊,從踏入這個門口,大家的表情也變得神聖起來,似乎這裡領到的,就是通往他們光輝未來的通行證。

許諾根本沒法掙扎,只得隨小葉交了錢,小葉還不罷休,說難得來這邊一趟,我們去看看教室吧,兩人又去了北大。

作爲一名文科生,北大曾經是許諾的夢想,但是爲期一年的新生軍訓把許諾嚇倒了,只好退而求其次的進了S大。爸媽曾經讓她再考慮考慮,她說:“就我這個好吃懶做、自由散漫的性格,讓我軍訓一年,你們乾脆現在就勒死我吧。”爸媽嚇得再也不敢提了。

這不是許諾第一次來北大了,但是這次的感覺卻不一樣。以後,她也會來這裡上課了,而且不必交作業、記考勤和考試!許諾的步子輕快,心情舒暢,看什麼都覺得特別美好。她不是個好學生,也不愛念書,但是她喜歡校園,圍牆、高樓和綠蔭,爲她築起一個安全的避風港,這裡是她面對成人世界的鎧甲,是她受傷後的退路,是因爲她年輕所以一切都可以重來的證明。

許諾幾乎想明天就來上課了。

與此同時,陳福裕看着剛剛送來的太師椅,不由得又想起了許諾。本來前天吃飯的時候,他是想讓劉建軍第二天陪他去老餘那裡的,結果HARD ROCK那麼吵,劉建軍又忙着跟小田卿卿我我,沒過會兒許諾來了,這事一直沒來得及說。他是看着許諾那熱情不設防的笑臉的時候才突發奇想的。這次買賣雙方互相都不知道底細,第一次見要探個虛實沒有個中間幫腔打岔的人很容易就談僵了。他也不想太早暴露意圖,讓對方知道自己的期待,所以特意沒開車,也不會帶李菲菲那樣掛相的女人,劉建軍的話也有點多,但是他好歹比較機靈,知道分寸。結果沒想到,劉建軍讓他得了許諾這個絕好的人選 – 不招搖、親切隨和、外行但是聰明,讓人沒有防範之心。果然許諾的存在讓他可以從容的瞭解對方的實力,事情也談的很順利。

不,他的目標並不是那對太師椅,這只是投石問路而已,他看重的是老餘背後的資源。希望不要等太久,他就可以跟着老餘到山西的村裡去收點寶貝了。

他覺得自己欠許諾一個人情,可他不知道怎麼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