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忘月泉,終究還望月
這種心靈昇華之感不知持續了多久後,二人終於重回到大地懷抱。凌瀟瀟睜開雙眼,只見眼前水汽朦朧,努力看去,眼前有一石碑,上面似乎刻有三字,凌瀟瀟開口唸了出來:“忘月泉?”
話剛出口,有人聲從旁邊傳來:“不錯,是忘月泉。”隨着話音落下,霧氣中走出一位微胖的老翁,他渾身散着平靜平凡,可卻因是在這樣的地方,反而讓人無法覺得他真地平凡。
凌瀟瀟還未說話,吳痕先開口問道:“請問,這裡是北月幻境嗎?”
老翁笑道:“不錯,你們既然能來到這,應該有所思、有所求,說來聽聽吧。”
凌瀟瀟道:“我這位朋友想見一位故人,不知北月幻境能否幫他如願?”
老翁撫須沉吟道:“這麼說,是他想要見思念的人了?”
凌瀟瀟看了一眼吳痕,向着老翁點了點頭:“嗯。”
老翁搖頭嘆道:“可他失去了過往的記憶,又如何有思念的人?”
聽到這裡,凌瀟瀟腦袋嗡的一下:“我怎麼沒想到這點!”這一路來,她經歷了多少次的猶豫遲疑,此刻她纔剛剛衝破自我的牢籠,堅定地想讓吳痕和衛林月重逢,可竟在此時,卻被告知當初的初衷就是錯的,一時如何能夠接受?
過了好一陣,凌瀟瀟還是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她試着對老翁解釋道:“這位長者,我的朋友身負仇恨之血,如今只有一個在他心中佔有極爲重要地位的人才能讓他重新找回自我,您有辦法嗎?”凌瀟瀟從沒有用如此尊敬的語氣說過任何話,此時說出,顯然心中極其期待老翁可以幫助吳痕,也幫助她。
老翁回道:“你說的這個重要的人是你認爲的吧?可是顯然,此時的他並沒有讓人看到對她的思念,因此就算是北月幻境也無能爲力。”
“求求您想想辦法,這不僅關乎他自己,更關乎五元素平衡!”凌瀟瀟哀求道。
老翁輕輕搖了搖頭:“你不該求我,那個能幫他的不是我。”
凌瀟瀟舉目四望,見望月湖對面有一小屋,屋外正站着一個老嫗,便道:“那是她?”
老翁繼續搖頭:“我說的是你,你既然能不遠千里帶他來,一定是想幫他的吧,或許你可以試試做那個重要的人。”
凌瀟瀟更感疑惑:“我做那個重要的人?”
老翁轉身向小屋走去,同時道:“不錯,可是這也只能你自己揣摩,別人幫不了你。”話音落時,已到了小屋外,老翁拽了拽門前的細線,風鈴隨之擺動,傳來一陣清脆的鈴聲,而後扶着老嫗一起走進屋中。
看着小屋的木門關上,凌瀟瀟思量片刻後,將目光投向了吳痕。
自來以後,吳痕只說過一句話,那就是確認這裡是不是北月幻境,那句話後,就背過身扶着 “忘月泉”的石碑。
凌瀟瀟看得出吳痕所思所想,頓時心中不忍,來到他身後道:“吳痕,對不起,我不該強迫你做你不願做的事。”
吳痕輕輕撫了一遍石碑:“卻不知這爲何叫忘月泉。”
凌瀟瀟望向眼前的泉水,泉水渾濁,哪怕此時皓月當空,泉水中也沒有月亮的倒影。凌瀟瀟嘆息一聲,走到泉邊坐了下來。
正在二人無話之時,忽聽朦朧水汽中傳來一陣陣撲棱撲棱聲。二人頓時被這忽然出現的聲音吸引,同時凝目看去。撲棱聲漸漸接近,一個藍影很不平穩地從水面上飛了過來,等到了泉邊,它收起翅膀,結果因爲激動,竟然險些栽在地上。
凌瀟瀟定睛一看,眼前是一個一尺大小的銀藍怪物,身子若羊若鹿,可卻長着一對翅膀,蹄下淡藍寒光縈繞。若是光看樣子,真是凜凜生威,可再看一雙眼睛,就覺只剩下可愛了。時間過了太久,如今已經鮮有人認識這隻名叫白澤的聖獸了,很久以前,它曾是寒若雪的同伴。
白澤努力站穩一些,然後先後擡起翅膀象徵性地擦了擦另一邊的水珠,這才擡頭看了看二人,開口道:“我說,兩位遠方客人,你們好呀。”
怪物竟然會說人話,凌瀟瀟始料未及:“你,你……”
“本鳥可是有名字的。”白澤不高興的開合着嘴,實際上,它自稱“本獸”應該更合理一些,可是胖乎乎的它一直嚮往飛行,因此改了稱呼。
這時,吳痕也走了過來,聽了這句話,詫異道:“笨鳥?你幹嘛說自己是笨鳥呀,你都會說人話,應該算不上笨呀。”
白澤頓時怒目圓睜:“你纔是笨鳥,本鳥說的是本鳥!”
吳痕更疑惑:“怎麼又說了……”
白澤前腿一瞪,在地上跳了一跳:“本鳥!!是本鳥!不是笨鳥!”
凌瀟瀟見吳痕手摸腦袋,顯然他還是沒能理解,忙攔住一人一獸:“知道了知道了。這位獸先生,你可不要和他過意不去,他受過傷,我也不知道他會忽然飈出什麼話來。”
白澤很人性化的翻了翻白眼,可它卻只是邯鄲學步,因爲它的眼睛一溜黑,根本就沒有白眼。白澤生了一會會悶氣,勉強開口:“我叫小白白,你可以叫我小白白公子。”
聽了這句,吳痕差點又笑出來,凌瀟瀟急忙瞪了他一眼,介紹道:“我叫凌瀟瀟,他叫吳痕。”
“嗯,知道了,大賢者讓我帶你們去休息。”
凌瀟瀟猜測小白白口中的大賢者是剛纔的老翁,便點了點頭:“小白白公子請帶路吧。”
小白白撲棱了一下翅膀,辨了辨方向,向着忘月泉的另一側走去。
凌瀟瀟跟上幾步,回頭見吳痕還是沒動,問道:“吳痕,走啊。”
吳痕笑了笑道:“嘿嘿,它走得那麼慢,我怕踩到它。”
聽了這話,小白白好氣:“你這個吳痕,會不會說點好聽的。”說完,眼珠一轉,笑嘻嘻道:“過來。”同時,舉起右邊翅膀向吳痕招了一招。
吳痕指了指自己:“你叫我?”
“當然!快過來。”小白白板下臉來。
見吳痕遲遲不動,凌瀟瀟又瞪了一眼吳痕,吳痕只好聽話地向前走去,等來到小白白身側,他故意饒了一個大圈,似乎真的害怕踩到這個小傢伙。
等吳痕走到自己前邊,小白白撲棱一下,跳到了吳痕的背上:“嗯,這樣你就不用擔心踩到我了。”
被一隻動物踩到腳下,吳痕豈能情願,不住拍打道:“你下去,快下去。”奈何小白白身手矯健,從他左肩躍到右肩,已是不能驅趕下去。
凌瀟瀟沒好氣道:“好了吳痕,你就讓着它點。”吳痕這才作罷。
於是,小白白在吳痕背上指揮着吳痕,二人一獸一會就來到了一個村莊,可村莊裡雖有房屋,卻聽不到任何的人聲。
凌瀟瀟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當然是北月幻境。”
凌瀟瀟問的不是這個,便再細問:“我是說這裡有房屋卻怎麼沒人?”
小白白四顧一番,似乎有些感慨:“他們就是北月幻境的第一代居民,這羣人爲了彌補自己犯下的錯誤,建立了北月幻境,希望可以讓君上重新見到雪姐姐,可是他們直到死去,也沒能等到君上回來的那一天,所以,這裡就空下來了。”說起這個話題,小白白罕見的不再頑皮。
凌瀟瀟問道:“雪姐姐是不是就是冰雪女神?”
小白白嗯了一聲:“小白白好想雪姐姐呢。”說完,用翅膀抹了抹眼淚,接着道:“可是雪姐姐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所以我不哭。”說到這裡,小白白道:“好了,你們就在這休息吧,我要走了。”說罷,從吳痕背上飛起,撲棱着消失在山谷中。
凌瀟瀟替吳痕鋪好牀鋪,對他道:“你休息吧。”說完,回到自己的住處。
凌瀟瀟正要休息時,窗外撲棱撲棱作響,小白白又飛了回來。“你怎麼回來了?”凌瀟瀟問道。
小白白道:“你跟我來。”說罷,撲棱撲棱在前面帶路,凌瀟瀟也急忙跟上。
走了一會,小白白停了下來,舉起翅膀指着前面的小樹林。
凌瀟瀟走近一看,無一例外,這些樹都在枯死。
小白白傷心道:“我這才知道你沒有騙大賢者,瀟瀟姐姐,小白白喜歡住在水澤之林,以後小白白會不會無家可歸了。”要是沒有和寒若雪相處過,小白白絕不會叫人類姐姐,何況這個比它小了好多輩的小姑娘,可因爲寒若雪之故,它有禮有節了許多。
凌瀟瀟將小白白抱起,道:“不會的,姐姐來這裡就是要阻止這樣的事情發生,無論用什麼方法。”
小白白道:“真的嗎?可是,可是……”凌瀟瀟打斷了它,回道:“放心吧,我會想辦法的,你去歇着吧。”說罷,撫了撫小白白的脊背,將它輕輕拋到空中。小白白繞着凌瀟瀟飛了幾圈,放心不下卻只能無可奈何的向林中飛去。
看着小白白遠去,凌瀟瀟一時睡意全無。她放眼望去,只見夜色中,月光清輝流轉,雪山連綿有致,二者共彰清冷曠遠;目光由遠及近,若水波光澹然,白草閃爍不定,又增朦朧迷離。眼前之景無不杳渺、皓淨,不覺讓人心嘆:“北月幻境果真不負其名。”
這時,身後腳步聲響起,凌瀟瀟知道,是同樣難以入眠的吳痕。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因此默聲不語。吳痕慢慢走近,將一件衣服披在了凌瀟瀟身上。
凌瀟瀟看了一眼,這是件雪白的衣裳,也不知吳痕是從哪裡拿來。凌瀟瀟本想拒絕,可這一段時間的朝夕相處,她早戀上了這種被人關懷的感覺。
或許是此情此景給了吳痕什麼靈感,他忽然開口道:“我們就住在這裡吧,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若得閒暇,或林澗漫步,或倚門望雪……”
聽着聽着,凌瀟瀟不覺身臨其境,心中的無限愁緒與這縹緲卻又美好的未來激烈的纏鬥起來,她不自覺地走到了枯木旁。
吳痕跟上幾步,在看到枯木之後,不覺自語起來:“現在不是春天嗎,怎麼這些樹木反倒枯了?”
凌瀟瀟心中更痛,她深吸一口氣,回頭對吳痕道:“你說要我和你並肩面對,若是我嫁給你,你會當我是最重要的人嗎?”
吳痕愣了一愣,閃身到凌瀟瀟面前,鄭重問道:“你說什麼?”
“我嫁給你,你會不會就不會再忘了我。”凌瀟瀟再次重複了一遍。
“我會記得你的,相信我。”吳痕有些欣喜若狂。
“可是,你只有一天的記憶,我害怕,我害怕第二天醒來,你連你的妻子都記不起來。”凌瀟瀟真地有些害怕,害怕這一幕發生,她的趁虛而入、橫刀奪愛還是不能喚回吳痕。
“我會把你刻在心上,就像這張畫一樣。”說着,吳痕從袖口拿出一張紙展開在凌瀟瀟面前。紙上畫着一位姑娘,輕柔姣媚,堪比皓月。這幅畫畫得極爲細心、極爲用心,若不是畫中人的頭髮並非棕色,而畫旁少了兩行字,凌瀟瀟險些以爲這張畫是她包袱中的那副。
凌瀟瀟接過畫,再度細細看了一遍,心中的愛再也壓制不住:“從現在起,讓我做你的妻子,好不好?”
吳痕有些不敢置信,淺淺問道:“可是,我記得娶親還有很多繁文縟節的呀。”
凌瀟瀟微微搖了搖頭:“我們都一樣,想要這些繁文縟節也不能的。”
吳痕問道:“這樣嗎?”見凌瀟瀟鄭重地點頭,他上前幾步,將凌瀟瀟抱起在月色下的忘月泉邊舞動起來。
次日清晨,凌瀟瀟早梳洗完畢,正坐在牀前等吳痕醒來,她眼睜睜看着吳痕睜開眼睛。昨夜,她已經成爲了他的妻子,她多想他能夠記得自己。
吳痕摁了摁額頭,看了屋內一圈,見一位姑娘正坐在梳妝檯前目不轉睛地看向自己,心中隱隱覺得眼前人不能、不該忘卻,可斂眉沉吟許久,仍然一無所得。
凌瀟瀟失落地低下頭去,與此同時,吳痕卻猛地擡起頭來,二人異口同聲道:“你(我)姓林(凌)。”
聽罷此言,凌瀟瀟頓時淚滿,心道:“他總算沒有忘了我。”凌瀟瀟好高興激動,可沒等笑容完全舒展,表情又重重僵住,因爲吳痕又開口了:“你叫林月,對不對?”說罷,吳痕終於眉展笑舒。
凌瀟瀟的淚水終於涌出,她心中好苦:“他只有一天的記憶,他的世界裡只有一天,可是哪怕忘記了自己,他也沒有忘記一個人。”想到這裡,凌瀟瀟心中好生悲愴,一陣哽咽,熱淚更是止不住地流溢,她默默拿起一柄檀木梳看了起來,檀木梳上依稀留着她永遠不能企及的餘香。
見凌瀟瀟肩頭聳動,吳痕下牀來到身後:“你、你怎麼了?”
好半晌後,凌瀟瀟輕靠在吳痕胸前:“我激動、高興……”她或許真地如此,起碼,她知道了,在吳痕心中真的有那麼一個極其重要的人。說完,凌瀟瀟雙手將吳痕死死環住。
這個看似平靜的一天又到了晚上。坐在忘月泉邊的凌瀟瀟仰頭看向夜空,而一旁的吳痕正附身盯着盛開的薔薇花,許多牆角本該都有盛開,可如今只有吳痕眼望的那一處。聞到花香,吳痕忍不住細心去嗅,過了一會,發覺凌瀟瀟正靜靜看着自己,一時也有些不自在,便坐來她身邊。
好一會後,凌瀟瀟才道:“吳痕,你知道嗎?”
“知道什麼?”
“天上的星星都是一個生命。”
“我當然知道!”
聽吳痕還是一樣利索的回答,凌瀟瀟轉過頭默默看着,靜靜等着吳痕的下句話。
“不然它們怎麼會朝着我眨眼睛呢?”吳痕眨了眨眼這樣說到。
凌瀟瀟苦笑一聲,繼續擡頭看向星空:“在我小的時候,爺爺經常會一個人站在落星樓仰望,無懼晚來風急。有一次,我終於忍不住,便趁着爹孃睡着後,偷偷跑到樓上去,我問他:‘爺爺,爺爺,你在看什麼呢?’
他說:‘我在看星星。’
聽爺爺這麼說,我好奇地擡起頭看了看:‘它們有什麼好看的呢?’
‘靜靜地、靜靜地仰望,浩瀚的星空會使人忘卻嘈雜,得到寧靜,而那點點星光,可以讓人重覓方向。’
爺爺這樣說,我當然更好奇了,便試着這樣做,果然感到異常的寧靜。
爺爺繼續說着:‘從前有一個傳說,據說,每一個人生下來都是帶着使命的,如果能完成這份使命,便可以化身爲天上的星辰,得到真正的解脫與自由。可是,每一個使命都是艱難沉重的,慢慢地,不知從何時起,天上的星辰就再也沒有增加過,這個傳說也被當做傳說遺忘在過往。爺爺認爲自己也有使命,那就是爲迷霧裡的人們照亮前路,可是塵世紛雜,爺爺只有不時仰望星空,纔不至於和他們一同迷失。’
‘那也不用每天都望呀。’我再問。
‘只有每天如此,爺爺纔不會在不知不覺間迷失。’
這些話我一直沒能理解,直到今天,我想大概每一個人真的都有自己的使命,無論看起來渺小或偉大。”
凌瀟瀟自顧自地說着,她早知道吳痕已經沉沉睡去,整個一天,二人都在漫步林澗,豈能不累?況於吳痕?可是凌瀟瀟仍然將話說完。
不知過了多久,天邊忽然劃過一顆流星,注視着夜空的凌瀟瀟,在心中默默許下了一個願望,接着拿出已經斷成兩截的金法劍,心中問道:“爹,娘,如果你們覺得女兒的決定沒錯,就請幫幫女兒吧!”說罷,兩行熱淚緩緩滑落。
這晶瑩淚珠帶着無限的希冀滴在了斷劍之上,忽然之間,忘月泉上光影浮動,兩個熟悉的面孔出現面前。“爹?娘?”凌瀟瀟驚呼一聲。
凌煌夫婦雙雙露出笑意,向着凌瀟瀟點了點頭,與此同時,法劍斷處銀光閃耀,這份閃耀強烈卻不刺眼,在持續幾息後迅速向法劍兩端流溢,等光芒逝去,本斷裂的法劍竟已合併爲一,紋路嚴合而不着痕跡,似乎從未斷裂過。這時,落日城主的身影也顯現出來,他手臂微擡,凌瀟瀟袖口的兩幅畫像飛了出來,看着畫像中的兩人,凌瀟瀟猶如看盡過往,一時如夢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