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默梨後來雖以冷淡態度打發了楊瑾, 卻沒有讓他徹底死心,第二天她才知道他在祖父母房門前跪了半夜求得了許肯,接着又到父母房門前跪着。
當時她還在梳洗, 外邊“啪啪”一陣急促敲門聲, 她走過去剛打開門, 楊盈便馬上拽住她的手拉着她快步往外邊走, 許是趕得急了, 她的漲得紅紅的,氣息凌亂,氣喘吁吁。
“出了什麼事?”一邊走, 蘇默梨一邊忐忑不安地問,很想知道楊盈到底想拉她到什麼地方去。
“哥哥……哥哥他……”楊盈忙着喘氣和走路話都說不流利, 臉上卻焦急萬分。“他昨夜求得了我祖父祖母的許肯, 他……他想帶着你離開金陵到別的地方去定居……他說反正在金陵已是舉步維艱沒有出頭之日, 還不如另尋出路……而且那裡沒有人知道你們的關係,你們可以毫無顧忌在一起……”
“那你拉我去做什麼?”
蘇默梨有些氣惱, 沒想到楊瑾竟會做出那樣的事,他怎麼可以未經她同意就擅做主張,心裡已亂作一團。
“他現在還在跪着呢!爹爹和娘都不同意,他要是走了……家業怎麼辦?……如今他還不能獨自行醫,可除了做大夫, 他何以爲生?小姨, 你幫忙勸勸我哥哥吧!月月知道小姨爲難, 但他要是什麼都不顧不管了, 爹爹和娘以後指望誰……”楊盈說到激動處停下腳步就要向她作福。
蘇默梨手足無措攔住她, 心亂如麻,囁嚅答道:“你先帶我過去看看。”
楊盈只當她默允了, 欣喜若狂,拉着她急匆匆往蘇默槭和楊璇的房門前趕。
走了一會兒,蘇默梨果然看到楊瑾還僵直背脊跪在階前,一動不動恍若一尊石雕,仔細看去身體卻在微微發顫,似乎真的跪了很久。
蘇默梨胸口一窒,喘不過氣來,胸膛如灌了冰水般涼颼颼,一時沉甸甸,一時又空蕩蕩。這個男子怎麼如此固執?他真的不怕與所有人作對嗎?
腳突然像踩在棉花上般酥軟無力,蘇默梨甚至感覺不到腳上的知覺,只是看那背影越來越近才知自己正情不自禁朝他走近。
楊瑾覺察到有人走近,動了動,背脊繃得更加直了,身體遏制不住微微顫抖,像受寒凍之人。
“你到底在做什麼?”
蘇默梨怒不可遏地瞪着他,手已不知不覺握成拳狀,掌心被指甲掐得作疼。
楊瑾艱難地挪了挪身,轉過頭,臉色煞白,眼神卻堅定不移,呶呶嘴舔了舔發乾的嘴脣,虛弱卻不容置疑地開口:“只要你願意,我會讓我們有可能!”
“這就是有可能的方法嗎?”胸膛裡似有一團火在拼命燃燒,燒得蘇默梨很難受,連聲音也不再淡定如初。
“難道這樣不行麼?”楊瑾盯着她,蒼白的臉上帶着質疑,那張讓女子驚羨的臉此刻顯得楚楚動人比女子還惹人憐惜。
“那麼離開這裡之後呢?你要怎麼養活我?”
從未覺得自己的聲音也可以像冰一樣冷,蘇默梨努力將眼裡的酸意和情緒壓下,冷漠嚴肅地盯着他。
“如果真的當不了大夫,我可以去當護院,不然一身武力要來做什麼。我們可以一起努力……”
“原來你早就打算好了……”
蘇默梨面如死灰,憂傷如泉水不可遏止地從眼眸裡涌了出來,隨即眼淚也潰堤而出。此刻冰火兩重,連她都無法分辨到底是感動還是悲哀抑或其他,她只是突然很想哭,很想不顧不管先哭一場。
“你願意麼?”楊瑾的脣慢慢揚起,一抹笑如花瓣綻放般展開,柔情似水映出眼眸粼粼波光,熠熠生輝。
蘇默梨沉浸在他溫柔的笑容裡,張開嘴卻擠不出聲,身體裡的力氣突然被抽乾了,只是卻依舊還能好好的站在他面前。臉上的溫度慢慢升高,隨即又冷卻,之後再升高、冷卻……反反覆覆,最終只見她臉如凝霜帶露的桃花,愣愣望着楊瑾。
“瑾哥哥……”
耳畔傳來李婕的驚呼聲。蘇默梨如夢初醒,四面環顧看見李家一家人都圍在院子裡,正是熱鬧非凡,也不知他們在一旁觀摩了多久。蘇默梨的臉發燙得更加厲害,狼狽不堪,突然很想就這樣撇下他不管,只是他蒼白的臉色又讓她有些於心不忍,最終還是咬咬脣,狠下心腸。
“快起來!我不會跟你走的!一個毫無擔當的人怎可託付終身。”
楊瑾笑容僵住,憂傷和不確信慢慢浮現在臉上,隨即又再慢慢化成笑意。“你是認真的?”
蘇默梨狠狠點頭,卻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也不敢看他,怕被他臉上的笑容刺傷。須臾,她撇下他轉身快步往回走,楊盈詫異地跟上,口裡還嚷嚷叫着“小姨”。
見蘇默梨毫不猶豫轉身離開,楊瑾的神色黯淡下來,擰回頭望向那扇一直緊閉的房門喃喃自語:“真的毫無擔當麼……?”
“小姨!小姨!你真的不管我哥哥了麼?真由着他一直跪下去?”楊盈着急地攔在蘇默梨面前,不讓她繼續往前走。
蘇默梨停下腳步,表情複雜地盯着楊盈,正要開口說話,卻突然被一雙手拉住,她擰頭一看,是楊盈的祖母。
楊盈見了自己的祖母不敢再放肆,慢慢將張開手臂放下,跑到祖母跟前抱怨:“祖母,你們怎麼可以任由哥哥胡鬧?”
“都快當孃的人了還毛毛躁躁,先去吧,祖母跟你小姨說幾句。”老太太啐了楊盈一句,打發她避退。
楊盈呶呶嘴,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走開。
老太太笑着,領蘇默梨到院子裡的石桌旁坐下,緩了一會兒好整以暇後才說話。
“昨夜那傻孩子來求我們同意時,我們也嚇了一跳……其實離開這裡到外邊鍛鍊一下對他來說也是好事,靠祖蔭畢竟不太好。你若肯陪他一起去,我們也放心。只是……”
蘇默梨不吱聲,靜靜聽着,不動聲色。
“梨兒,你莫非是因爲你姐姐才允婚綢緞莊的楚爺?我們沒外邊那些人那麼閉塞,既然你們兩情相悅,能成全的我們自然成全。默槭那裡我清楚她想什麼,無非是怕再生事端,她也不放心瑾兒到外邊去……撇開這些,她也沒理由反對。”老太太笑着,拉着蘇默梨的手,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
蘇默梨盯着老太太,心中悵然若失。撇開這些他們真的可以在一起麼?真有那麼簡單?
“那時候如兒一去,他整個人就蔫了,後來我們要給他再定親他也不願意。難得那孩子對你上了心。你姐姐和姐夫出去遊玩那陣子我們回來過一趟,怕他一個人撐着藥鋪會出紕漏悄悄觀察了一陣子,發現他把藥鋪打理得妥妥當當,也沒出什麼問題,這陣子觀察他已經可以獨自行醫了,只是還不能克服心理障礙接診跟如兒一樣病症的病人。”
“梨兒,那楚風雖對你有情,可他終歸是鰥夫,上有老母,下有妾侍與小孩,你進去他家定然舉步維艱。我是過來人,你可千萬別一時賭氣,賠上了一生!”
“能得一心人相伴到白首自然好,只是你也要考慮其他。你看月月就知道……她現在過得很好麼?哪朝他徐家富貴了,說不定很快就將她掃地出門。那時我和她祖父眼睛也閉了,看不到,他們還會忌憚死人不成?!”
蘇默梨躺在牀上輾轉難眠,總是不由自主想起白天楊盈的祖母說的那些話,句句肺腑,一字一句都如鑿子狠狠鑿着她的心,疼痛莫辨,百感交集。
回憶起之前的點點滴滴,禁不住淚流滿面。那時她從林家後院衝出來狼狽撞到他身上,他下意識扶住她的溫柔;她暈船連胃酸都吐出來那時,他端藥給自己的小心;那時楊盈不問就里拉她上船,他悄悄遞藥給自己的細心……
遇上這樣一個細心、穩重、專情的男子,她何其幸運。可是他們的關係是姨甥!撇開了血緣,他們還是姨甥關係。總有心懷不軌的人挖出他們的關係來做文章。如今他還準備爲了她拋開一切,連自己該承擔的責任都捨棄,叫她情何以堪?從一開始就知道是錯,爲何還要繼續一錯到底?
她從來不是一個勇敢的女子,只是盲目地倔強,有時甚至一根筋,佯裝寵辱不驚不過是自欺欺人、自我麻痹罷了。遇事她還是會慌張,還是會逃避,還是會做錯……
她拼命躲、拼命逃,自作聰明,最終還是回到了原點又要重新抉擇。
“梨兒,睡下了麼?”外邊依稀傳來蘇默槭的聲音,小心翼翼又焦慮難耐。
她連忙擦去臉上的淚痕爬起身,走去幫自己的姐姐開門,發現蘇默槭還沒換衣服也沒卸頭,全無睡意。
默默退到一旁,任蘇默槭走進來自顧自地點了燈,她才慢條斯理把門關好,不讓冷風跑進來。
兩人好整以暇坐下後,卻陷入沉默。
蘇默槭整理着自己的思緒,怕待會兒會不小心說出讓自己的妹妹心裡難受的話,見蘇默梨失魂落魄,自己反而先難受起來。稍整情緒,她才慢慢開口:“今日之事你也看見了。姐姐還從來沒見他這麼任性過……”
“姐姐放心,他不會任性多久的。”蘇默梨若無其事安慰,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有些惺惺作態。
蘇默槭望着蘇默梨冷淡的模樣,禁不住心酸,眼眶發紅,一口氣上來,未加思索,話已出口:“這次你若不願跟他走,他還是會走!李家的婚事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允。”
“姐姐說這些話,想要梨兒做什麼?勸服他?”蘇默梨心裡已波濤澎湃,饒是狠狠將情緒壓下,淡淡問道。
“梨兒……”蘇默槭沒有回答蘇默梨,憂心忡忡拉住她的手問:“梨兒,姐姐是不是錯了?”
“沒錯……姐姐只是爲了保護我們而已。”蘇默梨心裡一酸,自若不再地回握住蘇默槭的手,苦笑。“養兒到一百常憂九十九。梨兒雖然還沒爲人母,但還是能體會些。”
蘇默槭也笑了,如飲苦藥,雙眉微蹙,比哭還難看。
“那時林夫人沒有跟我討一個銅板便讓你跟我走,當時我還覺得她有些不可理喻……後來想想,這樣一個麻煩能早早避開,自是避之不及,哪裡還有心情算計什麼……”
“姐姐要梨兒怎麼做盡管說吧。”蘇默梨埋頭努力強忍眼淚。
“梨兒,姐姐對不起你!”蘇默槭歉疚地握緊蘇默梨的手。
蘇默梨默然,知道自己的姐姐已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