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晚上,滴滴答答的聲響似乎沒有停歇過,清早起來推開窗戶,就見着一串串的水珠走得又急又快,小箏“喲”了一聲:“大小姐,原來沒下雨,只是融雪了呢。”
慕瑛托腮坐在桌子前邊,瞥了一眼窗外,就見一幅珠簾掛在那裡一般,前邊的那叢幽竹都看得不甚清楚,只能見着一團模糊的綠影。
今年春日似乎來得特別早,映月宮裡的樹上已經有了點點鵝黃,似乎只要春風一起,就能綻放出片片新葉,靠着宮牆的藤蔓,眼見着從灰褐色慢慢轉成了褐紅,好像有人給它們塗上了一層顏色。
“大小姐,今日二月初二。”小箏趴在窗戶上朝外頭看,映月宮的小徑上此時還沒什麼人走動,安安靜靜的一片:“皇上今日生辰也不知道該怎麼過。”
聽到這話,慕瑛忽然便有些煩躁。
進宮大半個月了,赫連鋮倒是沒像原來那般處處找自己的岔子,可慕瑛卻總有一絲不舒服的感覺,她覺得赫連鋮的眼神裡,充滿着一種說不出的危險,彷彿是一頭蟄伏在叢林裡的老虎,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跳出來,張開血盆大口將她吞噬。
宮人們閒坐着時總會私底下議論主子,只是說得十分隱晦,小箏沒事就與映月宮裡的宮女們一道玩耍,有時也能聽回幾句關於赫連鋮的話回來。
“都說皇上這幾年似乎變化不少。”小箏興致勃勃的告訴慕瑛:“大家都說或許是年紀大了便知事些,皇上已經不像過去那樣喜怒無常了。”
皇上懂事了,就不會針對自家大小姐,小箏是真心實意的高興。
慕瑛聽着勉強笑了笑,宮人們說的“年紀大了便知事些”,這個“些”字其實還包括了許多別的意思,只不過她也希望赫連鋮真如小箏所想的那般,已經懂事。
進宮大半個月了,赫連鋮並沒有來找過她的麻煩,只是有時候會去射蒼宮走一走,與靈慧公主較量一下騎射之術。慕瑛站在旁邊瞧着兄妹兩人騎着馬你追我趕,眼前卻總浮現起那一日赫連鋮要拿箭來射她的情形。
僅僅是因爲她是慕華寅的女兒,他就能這樣對她,實在是暴戾得很,慕瑛有些疑惑那些宮人們說的“知事”究竟是到了什麼程度。
若是赫連鋮真的知事了,慕瑛覺得,她該要去問他追回當年母親送進宮的東西。
那是母親的一片心意,她絕不能讓這些東西流落在他人手中。
每一針每一線都是母親的心血,是母親對自己的關心愛護,慕瑛一想到那些東西就覺得心中發酸,那不僅僅是一件衣物或者是一塊帕子,那是母親的遺物,她能從那些東西上感受到母親的溫情。
回憶就如曬在陽光裡的被褥,帶着淡淡的香味,提醒着她過往的一切。
“大小姐,不知道那位黎娘子什麼時候進宮?”小箏忽然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來:“她好像說二月初就來,廬州到京城,也不知道要走多久?”
慕瑛朝小箏笑了笑:“想那麼多作甚,來了便來了。”
小箏驕傲的一仰頭,臉上帶着得意的神色:“黎娘子來了肯定會誇讚大小姐的琴藝與畫技,哼,公主殿下就不會總是小瞧大小姐了。”
“不管怎麼樣,公主就是公主,哪怕她彈琴一竅不通,她也是公主,總會要比我嬌貴,爲何如此計較?”慕瑛懶懶的提起筆來,在宣紙上寫下了一個字,擱下筆來左看右看,微微嘆氣:“這字架子還是沒搭得好。”
小箏撇撇嘴,沒有出聲,只是眼中卻有些不贊成的神色,慕瑛嘆了一口氣:“小箏,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跟何況公主本來就精於騎射,她小瞧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這些年靈慧公主的性子依舊沒有變,她出宮的時候是什麼樣子,進宮來還是這脾氣。她是個直性子,不愛跟着上官太傅唸書,卻最喜騎射,十歲一過,她便向高太后提出不再去文英殿後院,只去射蒼宮玩耍。
“他們漢人不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嗎?我念這麼多書作甚?”靈慧公主揹着弓箭,一身騎服,英姿勃勃:“再說了,我們胡族不是最注重騎射,我覺得念那麼多書也沒有用,若是有人敢造反,那我們就用弓箭□□對付他們!”
高太后無奈,只能由着靈慧公主去,只不過卻託付了高國公,請他去訪一位德才兼備的娘子,送進宮來教靈慧公主學學《女四書》這些典籍,至少也得讓她知道容言德工的重要。
高國公得了這樁託付,趕緊四處尋訪,終於在廬州找到了一位姓黎的娘子,本出身世家大族,只是因着家道沒落,故此流落到開館收徒,專門教授那些高門貴女,她多才多藝,除了教人唸書,還能教琴棋書畫,實在是全面。
高太后得了回話十分歡喜,趕緊派人去廬州去請黎娘子,黎娘子聽說太后娘娘有請,哪裡敢推辭,一力應承了下來,答應二月便動身進宮。
靈慧公主十分苦惱,慕瑛才進宮,她便已經與她訴苦:“母后說以後那個黎娘子來了,我只能下午去騎馬射箭,上午非得要跟着她念書學什麼琴棋書畫!”靈慧公主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瑛妹,你知道嗎,她會住在映月宮,指不定晚上還會教我學東西呢!”
慕瑛只能安慰她:“慧姐姐,黎娘子肯定不會這般逼迫你的。”
靈慧公主眼睛一亮,拉住慕瑛的胳膊搖了搖:“以後讓她教你一個人便是!”
“慧姐姐,太后娘娘肯定會知道的。”慕瑛只覺好笑,靈慧公主好像永遠長不大一般,十歲了依舊還是一顆童心。
“唔……”靈慧公主撅了撅嘴:“那我只能打瞌睡陪着你了。”
黎娘子對於靈慧公主來說,是一個很可怕的婦人,死板古怪,對於慕瑛來說,卻是一種期待,昔日在府中,母親也給她請過教習娘子,從小便學着彈琴繪畫,守孝這幾年她雖未曾再學,可也還是自己在買來琴譜會臨摹本練習,正在愁着無高人指點,沒想到這次進宮卻得了個好機會。
“瑛妹,瑛妹!”青石小徑上急急忙忙的跑來了一個人,後邊跟了幾個宮女,跌跌撞撞的追着喊:“公主殿下,仔細腳下!”
靈慧公主猛的從走廊下衝了上來,頭上沾了幾點屋檐上滴下來的水珠,她站在走廊上晃了晃腦袋,就如落水的鴨子甩甩身子那般,然後快步走到了窗戶前邊,隔着窗戶看了看慕瑛:“瑛妹,咱們去射蒼宮!”
慕瑛站起身來走到窗戶邊上,攀着窗櫺探出了半個身子看了看,眼前的靈慧公主穿了一身騎裝,臉蛋紅撲撲的一片,跟搽了胭脂一般。
“今日不是皇上生辰?你還去射蒼宮?”
“我皇兄生辰,與我去射蒼宮並不衝突。”靈慧公主興致勃勃的看了慕瑛一眼:“哎,你想好送什麼生辰賀禮給我皇兄沒有?”
慕瑛愣住了,生辰賀禮?她下意識摸了摸髮髻間的那一對木樨花簪子。
她根本就沒去想這回事,赫連鋮的生辰,跟她似乎沒有太大關係,可靈慧公主一說,慕瑛忽然覺得自己或許是該替他準備一份生辰賀禮,畢竟自己也曾經收過他的禮物。
“我就知道你沒有想到。”靈慧公主得意洋洋:“我已經讓啓哥哥替我到宮外去搜羅些好東西了,你快些想想該送什麼東西纔好,免得萬一皇兄不見你的賀禮生氣。”
慕瑛心中一驚,朝靈慧公主點了點頭:“多謝慧姐姐提醒。”
赫連鋮會因着自己沒送生辰賀禮就生氣麼?慕瑛並不覺得他會看重自己送沒送賀禮,只是所謂禮尚往來,當年她收過他送的東西,自己也該送一件作爲回禮。
“哎呀呀,別想這麼多,還有這麼長的時間呢,足夠你想該送什麼了。”靈慧公主隔窗抓住了慕瑛的手,笑嘻嘻道:“你再不出來,我便要將你從這裡拖出來啦!”
慕瑛微微的笑着,掙脫了她的手,走到隔間換了一件騎裝:“走,我陪慧姐姐騎馬去。”
慕瑛雖不很喜歡騎射,可她畢竟是慕家的女兒,天生便得了些這方面的傳承,她雖沒刻意去修習這些東西,可並不代表她不會。靈慧公主跟着騎射師父學了好幾年,騎術也算不錯了,可慕瑛與她一道騎馬,也不會太落後。
兩人到了射蒼宮,騎射師父都不在,靈慧公主吩咐馬伕牽出兩匹馬,與慕瑛一起在跑馬場上溜了幾圈,兩人你追我趕正玩得頗爲盡興,就聽着馬蹄聲嘚嘚而至,從跑馬場入口跑過來一匹馬,馬上那人歡聲叫喊:“阿姐,瑛姐姐,你們來射蒼宮都不喊我!”
慕瑛將馬勒住,看着那馬越來越近,馬上的少年眉目漸漸清晰,一聲紫色衣裳,瞧上去精神奕奕,那不是赫連毓又是誰?慕瑛笑着朝他喊了一句:“毓弟,你不是該在文英殿後院跟着太傅大人唸書的?”
赫連毓策馬追上了慕瑛,臉上帶着純真的笑顏:“今日不是皇兄生辰?中午皇兄會在暢春園宴請百官,太傅大人哪裡還有時間來給我們授課?我今日一早就跟着啓哥哥出宮去採買了些東西,到時候瑛姐姐你挑一件做生辰賀禮送給皇兄罷。”
慕瑛心中一暖,含笑點頭,轉過臉去,卻看到了跑馬場入口那裡還有一匹馬。
馬上端着的那個少年,白衣翩翩,容顏似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