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瑛出宮的時候,天上已經開始下起了零零星星的雪,等及到了慕大司馬府,這雪便大了,墨玉姑姑撩開馬車簾子,就見一片片的雪片如鵝毛般飛着撲了進來,落在慕瑛玉黃色的斗篷上,倏忽不見了影子。
“母親!”慕瑛慌慌張張的沿着青石小徑往前走着,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後頭王氏與小箏小跑着跟了上去,替她戴好了兜帽:“大小姐你別慌,夫人吉人天相,肯定沒什麼事。”
慕瑛沒有回答她們,只是哽咽着往前走,眼淚珠子滾滾的落了下來。
剛剛回到慈寧宮,就有人捎信過來,說慕夫人病重,希望能讓慕瑛回府侍奉幾日,高太后聽着嘆氣:“阿瑛,既然你母親重病在身,哀家自然不能留你,你且快些回慕府去侍疾,等你母親身子大安了再回宮不遲。”
今日已經十八,二十四便是過小年,那時候慕瑛也要出宮去的,這次只不過是早出去幾日罷了。高太后吩咐墨玉姑姑:“你將瑛小姐送回慕府,順便將哀家的賞賜也一併帶去,順便替哀家看望下慕夫人,囑她好好保重身體。”
等到慕瑛奔到慕夫人牀榻前,這才發現,慕夫人此刻已經不能用“病重”二字來形容,昔日烏鴉鴉的一頭青絲光滑如絲綢,此時卻枯燥無光,恍如一堆茅草,兩隻眼睛陷了下去,恰似兩潭枯井,黯淡無神。
慕夫人瘦了很多,她消瘦得幾乎讓人看不出她曾經豐腴過,臉頰上沒有一絲肉,就一張皮貼在上頭,她吃力的想擡手,可卻沒有一點力氣擡起來,手腕就如枯枝。
“母親,你這是怎麼了怎麼了?”慕瑛撲到了牀邊,嚎啕大哭起來,那個眉目如畫聲音婉如黃鸝的母親去了哪裡?爲何牀上躺着的母親仿若陌生人,完全是不同的兩張臉?
墨玉姑姑探頭看了過來,也是一驚:“慕夫人這是得了什麼病?”
站在桌子邊吹着湯藥的嬌紅眼圈子紅紅:“大夫說是鬱積於心,血脈逆行,上回大小姐回府那晚,又感了傷寒,拖到今日……”
這傷寒說輕則輕,吃上幾副藥就能好,說重卻能要人命,有些是由傷寒引發了另外的症狀,藥石罔效。墨玉姑姑嘆了一口氣,真沒想到慕夫人竟然會一病如山倒,才這麼幾個月不見,就成了這般模樣。
上回見她,是在八月十八,她帶着慕瑛來慈寧宮覲見,那般風姿綽約,便是太后娘娘看了也是稱讚:“慕夫人可真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兒,難怪慕大司馬沒有侍妾,誰能比得過慕夫人?”
這樣絕色的美人,短短几個月裡,竟然就變成這般模樣,真是可惜。墨玉姑姑盯着慕夫人看了半日,這才伸出手去摸她的脈門,心中一驚,看起來是挨不過多久了。
“瑛兒……”慕夫人似乎感覺到有誰在握她的手,手指動了動:“瑛兒……是……你……回來了嗎?”
慕瑛撲到了慕夫人身上,嚎啕大哭了起來:“母親,母親,瑛兒回來了,回來了。”
慕夫人吃力的睜大眼睛看着她,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氣息奄奄:“瑛兒,回來就好。”
慕瑛心碎欲裂,將臉貼在慕夫人的臉上,哀哀哭泣起來。
“大小姐,你快別哭了,夫人心裡聽着也難受。”軟綠走了過來,拿了帕子給慕瑛拭淚:“你且到牀邊陪着夫人便是,夫人見大小姐回來了,心裡肯定很快活,這病也就能好得快了。”
墨玉姑姑暗暗搖頭,慕夫人這樣子,怕是去不了幾日了呢。她將太后娘娘賜下的禮物放到桌子上邊,又彎腰跟慕夫人說了幾句話,這才慢慢的退了出來,小丫頭子將夾棉的門簾子一掀,外邊白燦燦的一片。
才這麼一陣子光景,雪就堆了這般厚,墨玉姑姑失神的看着硃紅長廊前數竿翠竹,被大雪壓得有些彎了腰,白色下邊露出些綠色的底子來。回頭再看了看那淺碧色的窗紗,雖則見不到人影,可依舊能回想起內室裡的情景:“唉,我得去回稟了太后娘娘,或許慕大小姐有一年半載不能再進宮了。”
回到慈寧宮,高太后剛剛用過晚膳,正在廂房佛龕前做晚課,唸完一卷經書站起來,問了下慕府情況,聽着墨玉姑姑說慕夫人病體沉痾,也是發呆:“真是沒想到,這般大好芳華,如何就要撒手去了呢。”
“這人的福壽,自有老天爺給管着,這時辰到了,也就得走。”墨玉姑姑微微嘆氣:“只可惜了慕大小姐,才七歲年紀,怎禁得住這喪母之痛。”
高太后沉默了下,手指轉着翠玉圈子不住的撥動,好半日才說了一句:“這是她的命。”
墨玉姑姑垂手而立,也不再言語。
“哀家要去太皇太后那邊瞧瞧。”高太后指了指經書:“收好。”
墨玉姑姑上前去,仔細將經書整理了一番,這是清涼寺的玄慈方丈所賜,當時高太后進宮,特地請求高國公府將這卷經書賜給她,當時太皇太后還是皇后,聽聞此事,盛讚了高太后一番:“進宮都不忘修行,真乃純善之心。”
主僕兩人從廂房出來,站在走廊裡的沉櫻上前,莞爾一笑:“太后娘娘,要去哪裡?”
“你且自去歇息。”高太后滿意的看了沉櫻一眼:“哀家這邊有人服侍。”
“是。”沉櫻恭恭敬敬應了一聲,轉身離去,梅紅色的衣裳被晶瑩的雪景映襯,格外嬌豔,就如枝頭開放的梅花。
“這孩子,也是乖巧。”高太后眉眼帶笑:“看着她,哀家彷彿見着了十多年前的自己。”
“她如何能跟娘娘相比?”墨玉嗤嗤一笑:“不過是光祿大夫家的小姐罷了。”
高太后一挑眉,朝墨玉深深看了一眼:“也罷也罷,咱們不提這些事了,先去看太皇太后要緊。”
太皇太后今年才四十餘歲,可經歷了太多風浪,瞧着已是五十來歲的模樣,憔悴無比,眼角處皺紋深深,溝壑縱橫。
太皇太后沒有生兒子,只生了一位公主,被先皇遠嫁去了北狄,這麼多年還沒回過大虞,她將別人的兒子撫養長大,享受着這太皇太后的尊稱,可真正屬於她自己的幸福,卻是少之又少。
在這深宮裡太皇太后與高太后關係很好,因着她們兩人走的路都是一樣的,心有慼慼,她對赫連鋮也是真心的疼愛——當年賀蘭氏不得皇上歡心,被送去冷宮,懷着身孕都無人照看,是太皇太后生了惻隱之心纔將賀蘭氏接到萬壽宮裡來的。後來賀蘭氏生了孩子,封了中式,有了自己的住所,可赫連鋮卻依舊沒得先皇多看一眼,太皇太后怕赫連鋮被那些捧高踩低的奴才欺負,便將赫連鋮帶在身邊——她自己沒兒子,便將赫連鋮當成自己的長孫一般撫養。
“皇祖母,您且歇着,現在宮裡沒什麼大事,朝堂也很安靜,您就不用管了。”赫連鋮坐在牀榻上,一隻手拉着太皇太后,一邊低聲撫慰着她。
赫連鋮的心目裡,太皇太后是他最親近的人,就連高太后都得靠邊站,若不是太皇太后,別說這皇上的寶座,就是他活得順不順暢還是個問題。這深宮裡鮮少有真情,但他卻從太皇太后身上感受到了這難得的情意。
“朝堂裡沒事?”太皇太后喘了口氣:“今日南安王來過。”
赫連鋮一蹙眉,勃然大怒:“皇叔到底是想作甚!”
這羣人,竟然從太皇太后這裡下手來逼迫他了!赫連鋮臉色沉沉坐在那裡,心裡頭十分不愉快,他就是不想將母親安葬入皇陵,用得着那些大臣指手劃腳?
“皇上,你要想想,你母親若是不入皇陵,旁人會指皇上不孝。”太皇太后微微搖頭,眼中有些不贊同的神色:“再說了,日後皇上難道就不想與你母親隔得近些?你就忍心百年後母子分離?”
她如何不知道赫連鋮的想法,可這畢竟只是赫連鋮一廂情願的想法,他又如何知道賀蘭氏不想入皇陵呢?
若是自己有兒子,要自己爲了兒子的前途去死,太皇太后心裡頭想,自己是願意的,只要兒子能得到他想要得到的東西。賀蘭氏肯定也一樣,她絕不會帶着對先皇的怨恨去死,她死前一定是心甘情願,含笑而終的。
“這……”赫連鋮語塞,無言以對。
“皇上,你母親已經在外漂泊兩年了,就讓她快些去她該去的地方罷。”太皇太后捏了下赫連鋮的手:“別讓你母親無家可歸。”
提到“家”字,赫連鋮頃刻間淚如雨下,他還有家嗎?他現在只有一個皇祖母了,若說皇宮便是他的家,那他的家就是一個冷冰冰的墳墓,除了能從皇祖母這裡得到慰藉,還有……他的眼前閃過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母后。”高太后跨步進來:“咦,皇上也在?母后身體可好些了。”
太皇太后朝高太后點了點頭:“敏儀你來了,坐。”
宮女趕緊端了個繡墩讓高太后坐了下來,高太后端詳了太皇太后一番,笑着道:“母后氣色好多了。”
婆媳兩人慢慢的說了些閒話,高太后不免提到了慕夫人:“唉,沒想到這世事難料,這樣一個精緻的美人,卻眼見着是要撒手塵寰了。”
坐在牀榻邊的赫連鋮驚跳了起來:“什麼?慕夫人要……”
“是呢,據說熬不了幾日了。”高太后滿臉惋惜:“別看世人都說慕大司馬與慕夫人乃是神仙眷屬,可這人走了以後的事情誰說得清楚?只怕慕大司馬家的門檻就要被媒婆踏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