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裡也是白茫茫的一片,水晶琉璃界一般,北風肆虐,將樹上的積雪紛紛揚揚的吹了下來,碎成粉末,灑在空中,就如楊花飛舞,恍恍惚惚間似乎已經到三月陽春之際一般。
慕瑛拉了拉羽紗斗篷,一步步的朝前邊走了過去,青石小徑已經打掃得乾乾淨淨,上邊雕刻的蓮花也朵朵清晰可見,就鏈花瓣上的脈絡都看得清楚。
“瑛小姐,咱們走長廊上罷,這石板雖被清掃過,可終究還是不大好行走。”江小春半彎着腰走在前邊,領着慕瑛往那硃紅的抄手遊廊走了過去:“那邊……確是極乾淨的。”
慕瑛點頭:“好。”
江小春的話,聽着有幾分道理,可深究起來卻經不得推敲,這抄手遊廊歪歪曲曲的朝前邊延展,與映月宮和慈寧宮越來越遠,倒是能一直通到盛乾宮,難道這江小春是想領着她去盛乾宮不成?
只不過她也不想揭穿他,且看他準備怎麼做。
曲廊從一堵牆裡穿過,有個彎彎的月亮門,那邊露出了一角明黃色的衣裳,江小春停住了腳,偷偷擡眼看了看慕瑛,見她似乎沒有在意,只是跟着他往前邊走,心裡才踏實下來,故意將腳步放慢了幾分:“瑛小姐,這有個門檻,你且留意着,莫要絆着腳摔倒了。”
他的聲音忽然擡高了幾分,慕瑛瞥見那明黃色的衣角,心中恍然大悟,赫連鋮定然是在月亮門後邊等着她。
一顆心忽然就跳得厲害,步子彷彿挪不開,慕瑛站在那月亮門邊,猶豫着,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邁出那一步去。
門後伸出一隻手,伴着慍怒的聲音:“怎麼,難道不想見朕麼?”
一股大力傳了過來,慕瑛被拉得跌跌撞撞,朝前邊一撲,腳勾住了門檻差點要跌倒,小箏驚呼了一聲:“大小姐!”趕忙衝上前去想要拉住慕瑛,卻被江小春捉住了一雙手:“小箏姑娘,你且放心,皇上自然不會讓瑛小姐跌倒的。”
一雙手將她環腰抱住,慕瑛覺得自己輕飄飄的從月亮門裡飛了過去一般,雙腳穩穩的落在了地上,擡起頭來,撞上了一道微怒的眼神:“你在府中過得很快活罷?樂不思蜀了?”
這句話纔出口,赫連鋮便覺不妥當,可他又沒法子來掩蓋自己對她的這份渴慕與想念,越是說得惡狠狠的,便越覺得想要愛惜她,對於站在面前的慕瑛,自己究竟是什麼樣的感情,赫連鋮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
“皇上,我回府該是能住上半個月的。”慕瑛站直了身子,想要挪開幾分,卻被赫連鋮箍得緊緊:“皇上,你放手,我已經站穩當了。”
赫連鋮嘆了一口氣,低聲道:“瑛瑛,你就是這般討厭我不成?讓我多親近你一陣子,這又有什麼關係?”
慕瑛的臉頰忽然火辣辣的一片,她知道自己的臉肯定已經紅了。
瞧着她含羞帶怯的模樣,赫連鋮忽然便輕鬆了幾分,他笑着鬆開了手:“好好好,朕不逗你了,瑛瑛。”
“皇上,你怎麼能出爾反爾,今日便召我進宮了?”慕瑛退後了一步,總算是從赫連鋮的鼻尖下逃了出來,靠着廊柱看了看面對面站着的赫連鋮:“總要等我過了上元節再說罷?”
“朕在宮裡……很寂寞。”赫連鋮心虛的看了慕瑛一眼,低聲出了一句話。
“寂寞?”慕瑛嗤嗤一笑:“皇上怎麼會寂寞?宮裡有這麼多人,皇上又每日裡有那麼多事情要做,如何會跟寂寞兩個字靠上邊的?這話只能去騙騙那些無知稚子罷了,慕瑛是絕不會相信的。”
“瑛瑛,是真的,朕真的很寂寞。”赫連鋮眼神忽然黯淡了下來,心裡充滿了一種失落。
雖然盛乾宮裡宮女內侍不少,雖然他好像每日都有事情要做,可沒有她在身邊,他便覺得有一種深深的失落,每次想起她的時候,他就會覺得很寂寞。
晚上躺在牀上,伸手將那件小小的衣裳拖了出來,抱在懷裡,彷彿在抱着她一般,心裡稍微才覺得踏實些,可是等着窗外一片灰白,江小春領着內侍們在牀邊服侍他起牀洗漱時,他才驀然發現,整晚上抱着的只是一件衣裳,並不是她。
不是因着寂寞纔會去想念一個人,只是因着想念一個人方纔會如此寂寞,這些日子裡頭赫連鋮總算是嚐到了什麼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思之思之,輾轉反側。
站在月亮門後,見着那淺紫色的身影出現在眼前的剎那,一顆心終於安定下來,忽然覺得日子不那麼空虛,擡頭望望灰濛濛的天空,都覺得有金光萬丈,大地回春。她每向前走一步,他便感受到一分說不出的快活,真恨不能她快些走到自己身邊,在他的注視中綻放那至純至美的容顏。
“皇上,你如何會覺得寂寞?”慕瑛搖了搖頭,一雙明眸裡露出了不相信的神色:“宮中有太后娘娘,有慧姐姐,有毓弟,還有那麼多內侍宮女,應當是很熱鬧纔是。”
“不,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樣。”赫連鋮一雙眼睛灼灼的盯住了她:“瑛瑛,沒有你,這皇宮就如一潭死水,毫無生氣,朕的心裡沒有半分踏實的時候,今日一見到你,心中便很歡喜,這天色都開朗起來。”
這幾句話簡直是露骨,慕瑛聽得心中惶恐,將臉轉到了一邊:“皇上,你讓你食言了,我與小妹說好,上元節要去看花燈會。”
“這有何難,朕陪你一道出宮去看那花燈會,順便捎上她便是。”赫連鋮毫不在意:“朕從出生到現在還只是送皇祖母去盛京皇陵纔出過皇宮呢,也想出去轉轉,每日關在這宮裡,真是氣悶得慌,擡頭看看就那麼一方小小天地,哪有那種天高任鳥飛的感覺。”
“皇上!”慕瑛大驚失色,皇上出宮可不是一件小事,至少要出動大批羽林子跟隨保護才行,可他現在說得輕巧,就如在喝湯吃飯一般簡單,聽得她是心神不寧。
“你不用擔心,朕意已決。”赫連鋮朝她笑了笑,表示安慰:“走,朕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慕瑛擡眼,疑惑的看了看赫連鋮,沒有問他究竟是什麼地方,這皇宮裡也沒什麼地方好去玩耍的,看他這般興致勃勃,她不忍心打擾了他的興致。
宸寰宮。
原來是這裡,慕瑛站在門口,忽然有些心虛,去年春日她曾經來這裡畫過桃花,伴在身邊的,是那白衣年少,翩翩公子。
守在宮門口的內侍見皇上過來,趕緊作揖打拱的將兩人迎了進去:“皇上,今日來這裡可是要來拜祭生母皇太后?”
赫連鋮點了點頭:“是,你去擺香案。”
慕瑛站在一旁,沉默不語,一顆心忽然就飄忽了起來。
她見過赫連鋮爲太皇太后傷心的模樣,還沒見過他拜祭自己的母親,想來肯定會很難過罷?不管怎麼樣,親眼目睹了自己的母親被內侍勒死卻無能爲力,而且還是父皇親自下的旨意,讓他如何能接受。
香案很快擺好,靈位牌子閃着黑漆漆的光,看得出來是有專人妥善保管的,上頭沒有落下一點灰塵。一個老內侍蹣跚着將一柱點燃的香交到了赫連鋮手中:“皇上,請上香。”
赫連鋮手捧線香跪倒在靈位前,口中喃喃自語,慕瑛站在那裡有些不知所措,那個老內侍捧了個蒲團過來放到她的面前,她瞧着他那神色,似乎是要她也跟着跪下去,有些莫名其妙,可赫連鋮都跪了,她哪裡又能不跪?只能趕緊跟着跪了下來。
屋子裡的人都跪着,大家都沒有出聲,一片靜默,唯有赫連鋮嘴裡在念叨着什麼,聲音很低,聽不出來他在說什麼。
一個人對着靈位自言自語了好一陣子,赫連鋮這才恭恭敬敬的又磕了幾個頭,站起身來,將那柱香□□了香爐中,轉臉對慕瑛笑了笑:“朕帶着你去宸寰宮裡轉轉。”
方纔他在母親牌位前跪拜的時候,悄悄告訴了母親的在天之靈,身後的慕大小姐,就是他將來要娶的皇后,請母親保佑,要一切順意。
見了將來的媳婦,母親肯定會很高興罷?赫連鋮瞥了一眼走在身邊的慕瑛,心中美滋滋的一片。她站在自己身邊,嫺靜溫柔,跟着他默默往前走着,羽紗斗篷擦出了細微的聲音,彷彿還揚起了淡淡的香氛,讓他聞了只覺陶醉。
“瑛瑛,你用了什麼胭脂,這般的香?”赫連鋮一雙眼睛灼灼,盯住慕瑛不放,瞧着她那光潔如玉的臉龐,陶醉不已。
原來,有她在身邊的感覺是這般好。
慕瑛有幾分尷尬,旁邊小箏替她回答:“我們家大小姐鮮少用胭脂,皇上該是弄錯了。”
“朕弄錯了?”赫連鋮有些不相信:“爲何有這般清香悠悠?”
小箏伸手指了指前邊,一片醒目的紅色:“皇上,許是那邊的梅花開了。”
果然,梅花已經開了,白雪也沒法子遮擋它的風姿,滿園水晶剔透間,露出了火紅的花朵,在樹上堆出了層層疊疊的錦緞。
北風一吹,積雪紛紛抖落,雪末裡夾雜着豔紅的花瓣,零落如雨,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