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鞅差人給香菜和藤彥堂帶來的消息,與千聿送來的消息如出一轍。
芫荽被羈押在羊城,具體位置是在空知秋名下的一家壽司店。與其說是被羈押,不如說他是被幽禁,除了失去了人身自由,被限制了活動,他其他一切都很好,沒有性命之憂——暫時的……
羊城雖是日租界,但也是青龍商會活動的地盤。鑑於大聯盟與青龍商會有兩不相犯的君子之約,如今香菜根本不指望大聯盟能幫上忙,更不可能憑藉一己之力偷偷的將芫荽安然無恙的解救出來——
並不是她不自信,而是因爲她清楚自己沒有那個實力。不假他人之手,憑一己之力剷除一個門派的女魔頭,那是仙俠小說中才有的厲害人物。
她現在能夠依靠的只有榮記商會,只有藤彥堂了。
真正攤上事兒的時候,沒有這個男人護着她,她什麼都做不成。
營救芫荽之前,藤彥堂需得親自去做一番部署,但他不放心將香菜一人留在屋中。他在等香菜閤眼休息,可到了後半宿,香菜都呆坐在牀上,將身子蜷成一團,整個人深陷彷徨不安中,像是要在這種狀態中堅持到天明。
香菜的性格再怎麼強悍,在藤彥堂的眼裡,她仍不過是個脆弱的小女生。
藤彥堂越看越心疼,忍着胸口揪扯一般的疼痛,擡手輕撫香菜的後腦,後任由手指在她柔軟的髮絲上摩挲。
“睡會兒吧。”他低沉溫柔的嗓音中帶着小小的懇求。
香菜輕搖頭回應。
這種時候,她哪裡睡得着,一合上眼,她的神識彷彿就落入了無間地獄,看到的淨是些她最不願意看到也從來不敢想象的畫面。
藤彥堂擡腕看錶,現在凌晨四點多,他竟不知不覺在這兒陪香菜坐了大半宿。
不能再耽擱了。
他踟躕了一陣,繼而開口:“我要出去辦點事,你一個人乖乖在家裡等我,可以嗎?”
香菜倏然擡頭,原本張皇無望的雙眼中漸漸涌現點點亮光。這點亮光在她的雙眼中慢慢放大,似有狂喜、焦躁和期許。
她情緒激動的幾乎不能言語,“是不是……我哥……你有辦法?”
藤彥堂捧着她那各種情緒不斷交替的臉頰,迫使她閃動着瑩瑩淚光的雙眼迎上自己的視線。似是安撫一般,他用拇指輕輕的摩挲着她略帶溼意的眼角。
對上他繾綣疼寵的目光,香菜感覺自己彷彿置身在迷人的夜色之中,亂糟糟的心緒得到了片刻的寧靜。她聽到藤彥堂給了她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
“能不能救出你哥,關鍵在你。空知秋想利用你哥來對付你,他又想利用你去對付別人,你現在一定要穩住自己,不要亂了方寸!”
香菜深吸一口冷氣,竭力調整呼吸,在不斷的給自己施加壓力下,她終於找回了一絲清醒的理智。
“對,你說得對,我一定要冷靜!”
“躺下睡覺。不養好精神,上場對敵,你在氣勢上就輸了人家一半兒。”藤彥堂將香菜放躺在牀上,拉過被子給她蓋好,每一個動作都那麼輕柔,生怕傷到她一樣。
終於算是把她哄睡下,藤彥堂躡手躡腳的下樓。在隱身於冥冥薄霧的那一刻,他的神情猶如東方被分割的天際線,陰晴參半。
與空知秋的對弈早已開始,這一次,空知秋拿住了香菜的軟肋,他必須也要在香菜手中放上足夠能讓空知秋動搖的籌碼。
香菜其實沒睡,等到藤彥堂走後,她幽幽張開雙眼,呆呆的望着黑暗中看不清顏色的天花板。一邊提心吊膽着芫荽的安危,一邊拿自己與阿芸做比較,她現在跟那個賤女人有什麼兩樣,不都是爲了得到自己想要的,利用了身邊的人嗎?
一想到這裡,她心中對藤彥堂的歉疚就止不住得氾濫起來。
甚至,在她心裡產生了一個荒唐且荒誕的問題——
如果芫荽和藤彥堂同時掉到河裡,她會先救誰?
目前爲止,還沒有人拿類似的問題考驗過她。但是就在前一刻,她已經在愛情與親情間做了抉擇。
所以,她纔會對藤彥堂產生愧疚之心。
香菜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着的。
興許就在她放鬆的時候,藤彥堂已經做好了部署。
藤彥堂離開林家後,只做了簡單的部署,派了一部分人去羊城。
等天亮,羈押着芫荽的壽司店一開張,他的人便會陸續打入那裡,僞裝成普通食客留意裡頭的動靜。
他孤身去了另一個地方——明家。
……
香菜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要不是有人吵她,她還能繼續睡下去,總之她是被一陣怪聲給吵醒的。
她臉上帶着煩躁和一時難消的惺忪睡意,睜眼一瞧,看到明宣正坐在靠近窗前的工作臺旁,一邊啃着半根胡蘿蔔一邊捧着她畫稿欣賞。
一旁的亮亮,垂涎着他手上的那半根胡蘿蔔,眼看蘿蔔頭被明宣啃得越來越短,它越來越急躁,甚至還發出嗚嗚的哀鳴聲,好似在說“也給我吃一口啊”。
吵醒香菜的,就是明宣卡巴卡巴啃胡蘿蔔的聲音和亮亮嗚嗚的哀鳴聲。
雖然心情很煩躁,不過睡了一覺,香菜腦袋開竅,想通了很多事。
她現在一定要沉住氣,沉不住氣,她就不戰而敗了。
見香菜從牀上坐起,亮亮搖着尾巴來到牀邊,那小眼神幽怨的,似乎在向她控訴明宣吃獨食的惡行一樣。
“你醒啦,我給你買了包子。”明宣說。
香菜醒來就看到明宣津津有味的啃着胡蘿蔔、看着她畫的設計稿,連一股肉香味兒都沒聞到。請問,包子呢?
明宣這沒心沒肺的小子又說:“我想你應該也吃不下,我就幫你吃了。”
握了個草……
還能不能一起愉快的玩耍了?
明宣又說道:“今天早上,藤二爺去我家找我哥了。”
從吃的說到藤彥堂身上,這畫風轉變的太快,香菜一時間有點適應不了。
睃了一眼香菜,見她一臉木然,明宣像是下屬給上級打報告一樣,接着又說:“我只知道芫荽出事了,他們談什麼,我是一點兒也不知道。”
當時藤彥堂找去明家的時候,明家這對兄弟在各自屋裡矇頭睡大覺呢,聽到敲門聲醒來。
明宣給藤彥堂開的門,但是明銳跟藤彥堂談事的時候,他被關在了書房外面,什麼也沒探聽到。直到藤彥堂離開明家後,明銳才告訴明宣芫荽出事的消息。
見明宣若無其事,香菜不禁納悶還有點氣悶,“我哥出事,你好像一點也不擔心啊?”
他們倆不是關係很親密的小夥伴麼。
明宣搬出明銳來,“我哥說了,他已經給藤二爺足夠的大的籌碼,有了這些籌碼,至少能保芫荽安然無恙。”
香菜靜下心來細想,明宣所說的籌碼,也就是藤彥堂去找明銳要的那些籌碼,據她所知,就是明銳一直捏着的日本人的把柄——地下軍火庫。
在盤尼西林事件中,明銳炸了日本人佈置在龍城的一座地下軍火庫,可謂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地下軍火庫一事涉及到敏感的軍事和政治問題,事發之後,洋人曾一度聲討日方,並給日方施加壓力。日方向洋人勢力保證,他們在滬市只有那一座地下軍火庫,才得以平息這件事。
但日本人對此事一直很緊張,至今都沒有放棄尋找當初炸燬他們軍火庫的罪魁禍首。但是他們又沒敢興師動衆搞出太大的動靜,一旦鬧大就有欲蓋彌彰之嫌,恐讓人猜測他們的地下軍火庫其實不止炸燬的那一座。
而事實上爺的確如此。
日本人就是怕炸燬他們軍火庫的人掌握了他們在滬市暗置的其他軍火庫的位置,故而才欲除之而後快。
明銳給藤彥堂的籌碼,說不定就是日本人在滬市其他地方暗置的地下軍火庫的準確位置。
但是,明銳是怎麼知道的?
香菜突然好奇起來,忍不住問明宣:“你哥在入仕以前是幹什麼的?”
“拉車搬磚和水泥,什麼都幹過。”
“那你哥怎麼就走上仕途這條路了呢?”
明宣神情有點說不出的怪異,好像比香菜更困惑這個問題。“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突然有一天,他就平步青雲,飛黃騰達了。”
明明四下除了他倆和一條狗,再沒旁人,明宣還是小心翼翼的警戒了一下四周,不知哪來的一股得意勁兒。他壓着聲音對香菜悄悄的說:“我懷疑我哥是革命黨。”
這不是明宣第一次這麼跟香菜說。
香菜卻不以爲然,她覺得明銳的身份沒那麼簡單,可能也沒有他們想的那麼複雜。
香菜搖頭說:“我覺得你哥的行事作風,不像是革命黨的做派。”
明宣眨眨眼,臉上的那股得意勁兒霎時消失不見,頗爲不服氣的跟她理論起來,“你們那樣德性的爹都是革命黨,我哥爲什麼就不可以是!?”
香菜悚然一驚,瞪圓了眼,重重“靠”了一聲,“我哥連這事兒都告訴你啦!”
還真特麼是無話不談!
說到林四海,她心情就一陣低落,可還是替林家兄妹的生父抱了幾句不平,“見慣了殺戮、受過戰爭洗禮的人,血腥味兒就會沖淡他身上的人情味兒,這也是在所難免的。我爹也不是天生就那樣得德性,他也是被這個世道給逼出來的。”
“你哥跟我爹不一樣——”香菜又把話題引到了明銳身上,“潛伏的革命黨行事低調,你瞅瞅你哥跟竄天猴兒似的,短短的時間內爬到了警政司副司長的位置上,只怕他離司長的位置也不遠了。他爬得太快太高了,如果他是革命黨,他在國府的位置坐的越高,對他即將展開地下工作就越有利,但對他的處境十分不利,樹大招風的道理,不用我告訴你吧。你別以爲國府的那羣人都是傻帽,他們不可能會任用一個身份可疑、行事詭異的人坐那麼高的位置上。”
明宣認真思忖香菜的話,不進懷疑起自己的懷疑,難道他對明銳身份的懷疑真的錯了嗎?
他心裡有種說不出的失望。
似乎不忍見他這樣,香菜又說:“不過你哥跟國府的那幫人也不一樣,他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高風亮節的氣質,他有他的雄心壯志。”
明宣問香菜,也像是在問自己,“我哥的雄心壯志是什麼呢?”
這香菜哪兒知道。
跟這小子說了這麼多,她都快忘了時間了。
一看掛鐘,才上午八點過一點,她也沒睡多長時間嘛。
香菜掀開被子下牀,麻溜的做好了一切出門前的準備工作。
明宣追她到門口,“你幹嘛去?是不是去找芫荽?我跟你一起去!要不要我把我那幫同學叫上?”
見他擼袖子砍人的殺氣騰騰的架勢,香菜不禁覺得好氣又好笑。
“我要去布行,你要是閒着沒事兒,就牽着亮亮到外面溜達溜達去。”
明宣立馬義憤填膺起來,心中極爲芫荽抱不平,“都這時候了,你還想着你布行的生意!你哥都快被架火上烤熟了!”
他想想都煎熬。
香菜何嘗不比他心焦。她要是沉不住氣,那可就是把自己跟芫荽串一塊兒架火上了。
“這時候不知道有多少眼睛在盯着我呢,你就別給我添亂了行嗎?”爲了轉移明宣的注意力,香菜給他透露了一點周瑾的事,“你還記得你給我介紹的你那同校的助手嗎?”
明宣想起是有這麼一回事,“你說周瑾師姐啊。”
香菜陰陽怪調的嗤笑一聲,“師姐,叫得還怪親。你不知道她是潛伏在你們身邊的日本特務嗎?”
明宣瞪大眼驚呼:“怎麼可能!?”
“她大概是完成了校園任務,然後又被她的上級派到我這兒來了。你知道她的上級是誰嗎,就是現在拿着我哥的那個日本人,空知秋。”
香菜後面的話,明宣幾乎都沒有聽進去。他腦子裡一直在消化着周瑾的秘密身份,漸漸聯想起前段時間韓老師的死——
坊間傳聞,韓老師的真實身份其實是革命黨聯絡站的總聯絡人,他正是因爲身份被揭穿被逼死的。他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一直都是個謎團。
周瑾上過韓老師的課,周瑾上過韓老師的課,周瑾上過韓老師的課……
此刻,明宣的腦袋裡一直重複着這個信息。(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