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了一天,從錦繡布行出來,香菜大可以在興榮道隨便一個賣小吃的攤攤販販那裡填飽肚子,她原本打算要這麼做,忽的心思一動,決定往空知秋的壽司屋走一遭。
自第一次被空知秋邀請去過之後,香菜再沒有去過壽司屋,那之後也以各種事由爲藉口幾次拒絕了空知秋的邀請。
總覺得像是她在故意躲着他。
深思熟慮過後,香菜覺得,對這個日本男人,還是抱着一種不冷不熱的態度爲好。
她有點在意江映雪之前說過的那件事——
在江映雪的前世,空知秋如願以償的登上了滬市商會總會長這個位置,並針對榮記商會,將榮記三佬逐一逼上了絕境。
現在事情有點變化,滬市商會總會長位置與空知秋擦肩而過,也不知他死心沒有,更不知是不是將榮記商會視爲不除不快的眼中釘肉中刺。
去壽司屋不止爲填飽肚子,香菜主要是想去探探空知秋的態度。
香菜挾了個竹篾編織成的扁圓形筐子,還拎了一包衣服,帶着曬懵的臉進到了壽司屋。
一名身着印有櫻花的和服女侍,那雙蹬着木屐穿了白襪的小腳邁着碎小的步子啪嗒啪嗒的快速迎到香菜跟前,深深鞠下一躬後半起,微微佝僂着上半身。這種卑微的舉動斂去了她那精緻的藝妓妝容下那張姣好的臉龐帶着的一股冷冰冰的氣息。
“林小姐,歡迎光臨。”
香菜記得她是上次伺候過自己與空知秋用餐的那名女侍,好像叫美子來着。
她很意外美子居然還記得她,“我就來過這裡一次,有勞美子小姐記掛了。”
美子在前面引路。“空知大人特意囑咐我們,如若林小姐光臨,一定要將林小姐你奉若上賓。”
“秋桑真是有心了。”
“林小姐,這邊請。”
空知秋是想從她身上下手,擊垮榮記嗎?如若當真如此,這個日本男人未免也太瞧得起她了。
香菜跟隨美子經過另外兩名裝扮一樣卻與美子有所不同的女侍,聽到她們用日語交談。
“這個女孩就是空知大人特意交代我們好好伺候的上賓嗎?”其中一名女侍打量香菜。心裡很是不平衡。與旁邊那名三角眼的女侍交頭接耳。
三角眼女侍蒼白的脣角撩着譏誚的笑容,話中帶着拈酸呷醋的味道,“一個豆芽菜而已。憑什麼在空知大人那裡得到這樣的殊榮!”
香菜側眸看向她們,眼角冷冷的餘光正對上她們羨慕嫉妒恨又帶着點暗暗得意的視線。
這兩個長舌婦當着她的面說她壞話,欺負她聽不懂日本話嗎?
美子轉身對兩名女侍用日語厲聲斥道:“還不幹活兒去!”
“厲害什麼,不就是仗着自己跟空知大人有曖/昧關係混了個領班麼!”
“就是。有什麼了不起的!”
那兩名女侍嘟嘟囔囔,互相埋怨着美子。不情不願的該幹嘛幹嘛去。
美子美目冒火,像打了石膏一樣的妝容底下的那張臉似乎又白了幾分。
香菜操着帶着點安慰的口氣說道:“美子小姐也不容易啊。”
美子慍怒的神色一滯,一雙美目中漸漸爬上一抹訝異。這位林小姐是聽懂了她們的對話,還是對她單純的出於同情纔會說出這種安慰的話?
美子將香菜帶到上回她與空知秋用餐的那個單間。
美子說:“這個單間。也是空知大人特意爲林小姐留用的。”
“我以後可以帶朋友來這裡嗎?”話一出口,香菜覺得自己有點得寸進尺。
“當然歡迎。”美子毫不猶豫道。她能這麼快就給出答案,想必也是空知秋提早吩咐過的。
美子遞上菜單。
香菜接過菜單一瞧。頓時愣住,美子給她的居然是被全日文菜單。
她微微轉動眼眸。不着痕跡的向低眉順眼的美子斜瞄而去。這個日本女人是想試探她嗎?
她收回餘光,擺出一副不懂裝懂的傻樣兒,順手將菜單丟到了桌角,雙手撐在身後的榻榻米上,坐姿顯得很是隨意,“那啥,就上回的那個套餐,就按照那個來吧。”末了,她加了一句,“不要酒。”
美子目光微微一動,一對玉手上不見有大的動作,便將桌角的菜單收在了小腹前擺好。
“林小姐稍等。”
美子委身退出去,跪地將木格子門拉上,卻沒有將門完全關上,留了一道食指寬的小縫兒。
不大一會兒,香菜不經意間掠見幾道人影自門外穿過。
他們行動如風,快速從門前經過。香菜像是看到走馬燈一般,還來不及眨一下眼,那一串人影便忽隱忽現得在她眼前消失不見,堪比雁過不留痕跡。
真是奇也怪哉,她居然沒有聽到他們的腳步聲!
那些人過去之後的沒多久,門前的過道上響起一陣小碎步的腳步聲,一道粉色的身影經過門前卻沒有停下。看她的身形,當是美子無疑。
香菜聽到她的腳步聲戛然而止,感覺美子在她所在的這個單間的不遠處停下,還聽她窸窸窣窣的與什麼人低聲交談。
她對日語並不算精通,如果對方一口氣快速將一個長句說快了,她未必能聽得全懂。美子說話的聲音極小,縱使香菜再長出一對順風耳,也難聽得清楚。
大約一分半鐘後,門外響起一陣啪嗒啪嗒踩着木屐的腳步聲,同時還有一個人的穩重腳步聲。
這兩種腳步聲在單間的門前停住。
下一秒,木格子門刷的一下被拉開。
看到單間內的情形,空知秋與美子都愣了一下。因爲他們看到......香菜正在摳腳。
這......氣氛有點尷尬啊。
摳腳女漢香菜將光腳丫收進了桌子底下,兩隻充滿了酸爽味兒的手無措的不知該放在哪裡。
空知秋小聲對美子吩咐了一句話,後者便領了命後便離去。不大一會兒便拿來一條溼毛巾,給香菜擦手。
空知秋端端正正的坐在香菜對面,雙手扶着膝蓋,對彎下上半身,鄭重的鞠了一躬,對她表示歉意,“林小姐。實在對不起——我替我手底下那些對你不敬的員工向你道歉。”
香菜擺擺手。絲毫不介意,“雖說我懂一點點日語,但是你的員工具體說了什麼。其實我聽不大懂的,聽不懂就當她們是放——咳咳,反正秋桑不用這麼掛懷,我並不在意。秋桑將我奉若上賓。卻誤以爲我斤斤計較這點小事,讓秋桑誤會。我心裡倒是很過意不去。”
“那——我也不在林小姐面前拘謹了。”空知秋換了個隨意的坐姿,一腿盤着一腿彎立,一條胳膊搭在彎立的那條腿的膝蓋上,微微敞開的衣襟內若隱若現着他小麥子膚色的胸膛。
香菜眼觀鼻。強忍着不去看對方胸前走光的大好風景。
拋開旁的成見不說,用異性的眼光來看,香菜承認眼前這個男人的外表無疑是出色的。
“林小姐。剛纔聽你說,你懂日語?”
“一點點。至少別人當着我的面說‘笨蛋’,我還是能聽得懂的。”香菜又用半開玩笑的口吻道,“華族的江山都快是你們的日本人的了,這年頭不懂點日語怎麼混啊,這是生存之道,生存之道。”
空知秋眉首輕輕一挑,隱隱有些得意。他並沒有將這種情緒表現的太過火,“如果華族人都像林小姐一樣開明,那些打着‘抵抗侵略’幌子與我大日本帝國勢不兩立的軍隊放棄負隅頑抗,那大東亞將會是一片共榮的美好景象。”
放你孃的臭狗屁!區區彈丸之國,也敢覬覦他們大華族的領土!老孃說那話特麼是逗你,你個狗還當真了!
香菜心中不快,卻沒表現出來。她要是在這兒跟這個日本男人撕破臉,只怕今兒她得橫着離開壽司屋了。
“女人的心思比男人的簡單,我們嚮往的是相夫教子的那種平淡生活,打打殺殺的事情離我們太遠了。”生怕空知秋會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不休,香菜適時地岔開話題,“滬市商會總會長有主兒了,秋桑知道嗎?”
提到這事,空知秋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看來他是知道了。
空知秋眼中染上一層濃濃的怒色,隻手握成拳狀狠狠砸在桌子上。“砰”的一聲,桌上的茶具也隨之一陣哐啷作響。
他忙爲自己的失態向香菜道歉:“林小姐,對不起,我不該......”
“誒,喜怒是人之常情嘛。”香菜心中暗爽了一下,心尖卻是驀地狠狠一跳,突然意識到——
空知秋是個商人,商人最不喜歡做的就是虧本的買賣。他爲了得到滬市商會總會長的位置,恐怕付出了不少心血,到頭來卻是便宜了外人,心中憤然難平也是理所應當。但,他真的會眼睜睜看着總會這這個位置落在別人手裡嗎?
香菜想起了之前自門前經過的那幾道如鬼魅飄行一般的身影,現在感覺那幾人定是各個身手不凡,不然他們經過時,她不會聽不到他們的腳步聲。
她不敢肯定那些人是日本的忍者,但至少有一點,她是可以確定了,空知秋將他們放出來,一定是要採取什麼手段。
空知秋用微微張開的五指按着額頭,掩去臉上的陰鬱之色。
美子前來佈菜,將賣相上佳口味也相當不錯的壽司一樣一樣的擺到桌上。她見空知秋臉色不好,看了香菜一眼後,用日語對空知秋表示了一下關心,“空知大人,您沒事吧?”
空知秋有些無力的朝她擺了擺手。
見美子略冷的目光再一次向自己投來,香菜朝她頷首微笑,並對隱忍着一腔怒氣的空知秋道:“秋桑,就別不開心了,你看美子小姐都以爲是我欺負了你呢。”
美子臉上微微一紅,慌亂的低下雙眸。
大約是遷怒。空知秋厲叱了美子一聲,“美子!”
美子誠惶誠恐,跪着倒退了幾步,將一張蒼白的臉壓的極低極低。
香菜抄起筷子,“啊啊,不管你們了,我快餓死了。就先開動了。”
說着。她夾了一塊壽司,囫圇着塞進了嘴裡,咬了幾口頓時一股狠辣的勁頭如昇天的火箭似的經過她的鼻腔和雙眼直躥到她的腦仁。險些將她的鼻涕和淚水逼出來。這種手握的紫菜壽司捲到底放了多少芥末!?
她一下想到了壽司屋裡那兩個嚼她舌根的女侍。她們八成是用這種惡作劇來對付她。
香菜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的美子,心知肚明這個日本女人是她們的幫兇,不然這一盤手握紫菜壽司卷不會這麼巧的就擺在了她面前!
這些日本女人.....夠狠!
察覺到了香菜的異樣,空知秋目露關心。“林小姐,怎麼了?”
香菜咳嗽了幾聲。灌了幾口水,說:“沒事,吃的太急了。”
空知秋被時常出沒在他身邊的日本武士叫了出去,兩人不知在談什麼事。
美子正要出去。卻被香菜喚住:
“美子小姐,”香菜將那盤她又蘸了不少芥末醬的手握紫菜壽司卷放在地上推到美子面前,別說她像是在給狗餵食。她就是在給狗餵食,“不想讓我將你們的惡作劇告訴你們的空知大人的話。你現在就把這盤壽司給我吃完。”
美子驀地擡起蒼白的臉來,卻只看到香菜笑的像個天真無邪的小孩子一般,有那麼一瞬間,她彷彿產生了錯覺,看到了香菜頭上和背上各長出了一對惡魔的耳朵和翅膀。
美子一直都明白,空知大人掌握着他們這些人的生殺大權,而現在香菜一句話就能在空知秋面前宣判他們的死刑。
她默默地捏起一塊表層蘸滿了綠色芥末醬的壽司卷,強忍着嗆人的辣勁兒一口一口的吃完。
鼻涕和淚水花了她的濃妝,她大概也知道自己現在有多醜多狼狽,當第一行淚水流下來的時候,便擡手用和服的袖子遮住了臉。
香菜對她沒有半點同情,輕輕淡淡道:“你要真的還有羞恥心,就不要放過讓你遭罪的禍首,也替我好好的教訓她們。”
聽到木門被拉開的聲音,美子將臉遮掩的更緊,她將那盤壽司藏進和服的袖子裡,轉身從空知秋身邊跑了出去。
空知秋知道美子一向很守規矩,對她此刻失控的舉動有些不解和不滿,“美子......”
訓斥的話到了嘴邊,卻見美子跑了個沒影兒,空知秋一時不知該如何繼續說下去。
香菜對他語重心長道:“隨她去吧,秋桑何必對一個小姑娘家那麼嚴厲呢。任哪個女孩子被自己仰慕的人責備了,心裡都會有麼一點兒不開心,是吧。”
空知秋似乎心情很好,便沒有再計較這件事。
被那名日本武士叫出去了一下,空知秋回來後心情便變得不一樣了。這讓香菜不得不懷疑其中的蹊蹺。
香菜問不出口,知道不能問出口。她跟這個日本男人還沒有成爲那種交心的朋友關係。
她瞥向竹筐裡的那包衣裳,心裡頓時有了主意,希望差個一時半會兒還能來得及。
見她注意力轉移,空知秋起了疑心,盯着竹筐裡的那包東西看了一會兒,“林小姐去逛街了嗎,都買了什麼東西?”
www⊙ тTk án⊙ C〇
香菜收回眼角的餘光,對空知秋溫婉一笑,“也沒什麼,就一個筐子,還有我給朋友做的一身衣裳,捎了幾樣首飾。”
空知秋盯着那包衣裳,很是好奇,虛着雙眼似乎回想起什麼,“我記得上回在街上碰到林小姐,你也帶了一大包衣服,當時沒能看清那幾件衣服的樣子,如今想來有點遺憾......”
香菜舉起茶杯,將他的好奇心打住,“誒,秋桑,大家都是生意人,商業機密這種事情就不用我多做解釋了吧。”
空知秋臉上盡顯無奈之色,用帶着一點央求的口氣輕聲道:“林小姐,就不能給我行個方便嗎?我是真的很想見識一下林小姐親手做出來的衣裳是什麼樣的。”
香菜不答反問:“隔行隔山不隔理。秋桑知道這句話什麼意思嗎?”
見空知秋一臉懵逼,她笑着解釋:“打個比方,我是賣穿的,你是賣吃的。咱倆賣的東西不一樣,需要理解和學習的東西就不同。我們雖然是在兩個不同的領域做生意,但是銷售理念什麼的是一樣的,從本質上來說,咱們的生意是相通的,既然相通,那就算是半個同行了,所以纔有了‘同行如敵國’這句話。”
她的笑容裡多少帶了一點歉意,“秋桑,別怪我這麼防着你。其實我是怕了,就因爲我們布行在這方面處理不當,最近與別家發生了一些小問題......”
空知秋被香菜唬的一愣一愣,他突然覺得,當時林家兄妹跟駱駿的那場官司,就算他沒有插手其中,憑這丫頭的牙尖嘴利,八成也不會輸給駱駿。
“林小姐在生意上遇到困境了嗎?”他擺出一副聽候差遣的樣子,“需要我幫忙,林小姐,請儘管開口。”
香菜聽得出空知秋不是在跟她客氣。
她笑着婉拒,“這點小事用不着秋桑出馬,你知道我這個人最喜歡挑戰了。”
說着,她朝他飛了一眼,盡顯俏皮之色。
空知秋拊着大腿朗聲笑起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