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花都那裡的小人們如何見錢眼開,也不提歐陽和幾個孩子如何擔憂,單說木艾那日心神枯竭之下,只覺腦中天旋地轉,之後就陷入了無盡的黑暗之中,她想動,想叫喊,身體卻好似石頭一般沉重,靈魂卻越發清明,在虛空中游離,就這樣也不知飄蕩了多久,她漸漸感覺前方有個小小的光亮,於是她拼了所有力氣控制靈魂向那裡飄移,又好似過了千萬年那麼久,她終於趕到那個光幕前面,尚未來得及細細打量,就被一陣巨大的吸力拖了進去。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呢,沒有雕樑畫棟的院子,只有密密麻麻的鋼筋水泥城堡,沒有塵土飛揚的官道,只有青黑色畫着白道的寬敞馬路,沒有高頭大馬拉的青布松木車,只有呼嘯而過的各色汽車,沒有茶館,沒有布莊,沒有銀樓,到處都是玻璃櫥窗,步履匆匆的人羣…
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世界,離開五年,卻好似五百年那般生疏,她無意識的在這個她曾無數次回憶起的世界飄蕩,那些哭泣、歡笑,那些孤獨、絕望都如潮水般涌來。
不知飄蕩了多久,她來到了一家警局門前,一箇中年婦女正拽了一個頭發染得五顏六色的少年在哭罵,她仔細辨認良久才認出,這個臉上皺紋橫生,衣衫破舊的婦女居然是她那隻見過三面的親生媽媽,那少年不必說,就是她再婚生下的寶貝兒子。
木艾上前想喊媽媽,可是那少年揮開媽**手臂卻毫無阻礙的穿過了她的身體,她突然醒悟,原來對這個世界來說,她只是一個過客,一個遊魂。
她正發呆間,少年已經不耐煩的對媽媽拳腳相加,“放手,放手,不要攔着我,我就是去和朋友玩玩,一會兒就回去。”
他的母親不顧被抓散的頭髮,哭喊着,“阿明,跟媽回家吧,你已經把這幾個家都賣光了,你如果再復吸就要被送去強制戒毒所了。跟媽回家吧,媽求你了…”
少年瘋了一般掙扎,母子兩個扭成一團,最後少年還是掙脫跑開了,留下他的母親一人坐在地上大哭,“老天爺啊,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生了這麼個孩子,我後半生要怎麼活啊…”
木艾慢慢縮回想要拉開他們的手,想起小時候看着別的孩子被媽媽抱着是多麼羨慕,想着那孤獨無助的二十幾年,心裡突然酸澀了起來,原來媽媽不是沒有愛,而是她的愛都給了這個少年,自己對於她來說只是一段遺忘的往事。如今這般悽慘,是上天降下的懲罰嗎,懲罰她沒有對另外一個孩子盡到母親的責任,可是,爲何她沒有任何幸災樂禍,沒有任何報復的喜悅…
一陣風吹來,木艾的魂魄又緩緩升上了天,飄飄搖搖來到了一處偏遠的小巷子,有個男子正推了輛破舊自行車在泥水路上艱難行走,他的灰色褲腳上沾了許多泥點,車把上掛着一隻黑色的老式手提包,和裝了一棵菘菜、兩根黃瓜的網兜,不時的碰在橫樑上,發出砰砰的聲音,他隱在屋檐暗影裡的臉孔明明滅滅,直到終於走到陽光下,露出那一張深刻在木艾記憶深處的臉孔,讓她忍不住睜大了眼睛。
記憶裡那都好似時刻都溢滿陽光般燦爛的面容,何時變得如此桑老,那般溫暖寬厚的脊背,何時已經彎曲了下去,難道他不惜摧毀他們所有美好感情所得到的日子,把他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那男子在一座灰黑色的老舊樓房下停下來,鎖好車,蹬蹬上了五樓開門,客廳裡地板上滿是黑色的鞋印子,臥室裡牀上扔着髒臭的襪子和蕾絲內褲,一瓶不知名的面霜敞口放在掉了漆色的梳妝檯上,衛生間裡毛巾牙刷堆在一起,廚房裡油漬掛了原本白色的牆面,一堆未刷的碗盤亂糟糟擠在水池裡,鍋內的米粥已經發出了酸味…
男子長嘆一聲,扔下網兜和皮包,靠坐在沙發上,仰頭沉默半晌,進了臥室,在衣櫃最下面隔層裡翻出一個小紅木盒子,小心翼翼拿出一張相片,那是一個笑得十分燦爛耀眼的女孩子,梳着兩根細細的麻花辮,藍色碎花裙子,拿着冰激凌依靠在穿着白色半袖衫的男子懷裡,男子目光那般寵溺,那般溫暖…
“滴答,滴答。”不知何時,一顆顆眼淚從男子臉上滴了下來,砸在相片上,男子連忙拿衣袖去擦,低聲說道,“小艾,你過得好嗎,我…想你。如果當初我沒有爲了工作扔下你,我們現在是不是很幸福,你是那麼愛我…可惜,現在說這些都晚了,我錯了,就像你當初說的,我遭報應了,我過的不好,我想你,小艾…”
“你在和誰說話”男子正哭得痛快,臥室門卻被突然打開了,一個濃妝豔抹的女子從外面走了進來,一把奪過他手裡的照片,只看了一眼就開始大發脾氣,指了那男子的鼻子質問,“你說這是誰,好啊,我說你最近怎麼總往外跑,原來你是在外面有人了。”
男子心急要奪回照片,辯駁道,“賈柔,你不要隨便誣賴人,我是爲了工作”
女子把照片背在身後,罵道,“工作你當老孃好騙呢,你一個收電費的小工有什麼好忙的,你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當初是誰說要愛我一輩子的,這才結婚幾年啊,你就生了外心了”
男子一聽她這般說,火氣也上來了,“別跟我提什麼工作,早知道你那個沒用的爹給我安排這樣的破工作,我死也不會娶你回來,衣服不洗,飯不做,整日就知道打麻將,我娶你有什麼用”
女子好似抓到了把柄一般,“你看,你看,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明明是你自己不爭氣,沒能耐,我爸爸就是給你安排個局長,你能勝任啊,窩囊廢”說着女子又舉起那張照片,尖聲叫道,“你嫌棄我不會洗衣服,不會做飯,那她會是不是,那你去找她啊,看她能不能要你”她三兩下就撕了照片扔到地上,男子立刻蹲下身子去撿,無奈碎片太多,一時拼不出原來模樣,他擡手就給了女子一個嘴巴,女子分毫不讓的也給還了他一個,兩人打成一團,叫囂謾罵,越發不堪入耳…
木艾順着開着的窗子飄上天空,眼望着那個小小的房間,心裡突然解脫了,積攢了多年的恨意奇蹟般的消失了,萬般皆是命,當初那般絕望,那般心傷,沒想到卻是命運對她的恩賜,如果嫁了,終究會變成劫,絕對不會是幸福。
她這般想着,又被清風送到了另一處熱鬧的婚禮現場,長長的紅低糖鋪在碧綠的草坪上,地攤上方立着一座座纏了鮮花的拱門,兩側是一張張放滿點心、水果、酒水的圓桌,有穿着粉白相間衣裙的侍女,穿梭在打扮得體入時的賓客間,不時送上一杯香檳或者雞尾酒,那般和美熱鬧。
木艾隨着一個穿着粉色衣裙的女子一路進了一間佈置的很溫馨的房間,一位美麗的新娘正低頭與穿了燕尾服的男子說話,男子長相不是很耀眼的那種,但是卻很耐看,看着新娘的雙眼裡滿是歡喜,嘴角微微翹着,一手不時替新娘整理婚紗。
新娘擡起頭來與進去的女子說話,卻讓跟在後面的木艾瞬間淚流滿面,葉子,曾經硬賴着和她約好要同一天嫁人的葉子。
烏黑的長髮優雅的挽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嬌美的眉眼,飽滿性感的紅脣,在頭紗的掩蓋下越加顯得神秘美麗。
木艾忍不住上前,輕輕去拉她的手,卻無論如何也觸摸不到那份熟悉的溫暖,她的眼淚越流越急…
葉子突然盯着手背呆愣起來,然後擡了頭與新郎和那女子說了幾句話,兩人隨後走了出去。
葉子立刻站了起來,在屋裡四處張望,低聲喊着,“木木,木木,是你回來了嗎?”。
木艾上前擁抱她,喊着,“是我,葉子,是我回來了”可惜那手臂卻一次次穿過葉子的身體,半點兒也不能抱緊她。
葉子喊了半晌,無人迴應,頹然坐在沙發上,啜泣起來,“木木,你是怪我沒有遵守我們的約定嗎,我說好要跟你一天結婚嫁人的,可是如今我居然失信了。你生氣了,是嗎?”。
“沒生氣,沒生氣,葉子,我想你。”木艾拼命喊着,可是那聲音卻像突然消失在空氣中,無論如何也傳不到葉子耳裡。
“木木,他們說你死了,我不信,我每年都去那片海邊,我寧願相信你是去了另外一個世界,相信你在那裡過的很好。你是那麼善良的人,老天爺一定會補償給你一個溫暖的家,一個好男人。”
木艾倚在葉子身邊,“葉子,老天爺真的補償我了,我過的很好,很幸福,有一個很愛我的人,有好多可愛的孩子,有漂亮衣服,有好吃的點心,葉子我真的很幸福。”
“木木,今天我結婚了,這人長得不帥吧,可是,他是真心對我好的,我要和他一起白頭到老,連你的那份一起,幸福下去,生一個可愛漂亮的女兒。”
“你都落後了,我已經有三個孩子了,你要加油啊。”
“你在我老家買好的那棟木樓,我爸媽在照料着,他們說萬一哪**回來,立刻就能住進去。小弟也上了中學了,個子長的快有我高了。”
“那木樓你讓葉爸爸葉媽媽住吧,葉子,我在那邊有家了,我也要成親了,不會回來了,你要幸福,下輩子我們託生到一家做一對孿生姐妹,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