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城之南百里外,山巒疊嶂,密林成蔭,許許多多細小的山溪從山上林間流下,最終匯成一條洶涌大河,經由曲曲折折的河道流向遠處的涯城,最終奔向廣闊的海洋。
山巒深處一處平坦廣闊的山谷裡,看似凌亂的散落了十幾處木屋,去隱隱成了半圓之勢,彼此守望,彼此相護。
此時夜色已深,月亮又躲進了雲層,給山谷更是添了一層暗沉,但是各棟木屋卻都是燈火通明,特別是中間那座稍大的屋子裡,還聚了十幾個人,有坐在椅子上喝茶的,有背手四處亂走的,還有細細擦着手中長刀的,各有所忙,想同的卻是臉上都滿是焦慮之色。
其中一位藍衣勁裝打扮的女子緊咬着嘴脣盯着裡側屋門,好似要把手裡的木椅把手攥裂一般,她身旁的灰衣男子有些不忍,安慰的拍拍她的肩膀,“瑤兒,聽大哥的話,別太自責,首領只是背上捱了一刀,養上半月一定就好了。”
叫瑤兒的女子聽着兄長的細聲安慰,所有的擔憂、自責、痛惜都爆發開來,眼裡突然落下大顆大顆的眼淚,嗚咽說道,“大哥,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瑤兒也不活了。”
灰衣男子眼裡閃過一抹憂色,偏頭看了看其餘衆人,都好似沒有聽見自家妹子的孟浪之言,微微放了心,依舊溫和說道,“不要這麼說,你以後還要嫁人生子,首領他…會好的。”
不遠處一位長相粗豪的黑衣男子,卻哈哈笑了,“首領就是死了也不虧,還有瑤兒當媳婦,可惜老蔣我孤家寡人…”
“行了,你就說出不什麼好話。”粗豪漢子才說了一半就被另一個白衣秀士打斷了,他搖了搖手裡的描金摺扇,說道,“不過是刀傷,就是帶了點毒,金老爺子也會處理乾淨的。”
他的話音剛落,就有人開門從內室出來,聲音略帶疲憊說道,“你就這麼信我,不怕我拿他試藥了。”
白衣秀士連忙笑嘻嘻上前,把說話的白鬍子老頭扶到椅上安坐,然後親手倒了溫茶捧到他身前說道,“金老喝茶,您老寬宏大量,怎麼還記得小子那點兒小錯呢。怎麼樣,首領的傷沒事了吧。”
老頭接了茶,喝了兩口,又看了看聚到身旁的衆人,“死不了,喝半個月藥湯等毒拔乾淨了就沒事了。今晚留下一個人照料,別人都回去睡吧。”
衆人長長出了一口氣,他們跟隨老大一年之久,闖過南蠻,端過匪巢,追緝各色官府通緝人物,無數次爭鬥裡,早結下了生死相托的兄弟情義,特別是首領,幾乎每人都曾被他捨命相救過,他是他們從心裡認定的首領,如果他有事的話,這梵天宮桃花谷恐怕就要散了。而他們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去,終於過上安定日子的妻兒,又該怎麼辦?
粗豪大漢咧開大嘴哈哈笑道,“我留下照料首領,你們都睡去吧。”
白衣秀士舉起扇子敲上他的大頭,笑罵道,“上次你說照料我,結果自己睡死過去,害得我差點沒渴死,誰敢放心要你照料啊。”
粗豪大漢有些尷尬的撓撓腦袋,“那,那是意外,那幾日抓那採花賊跑得太累了。”
灰衣男子溫和一笑,“還是我來吧,這幾日沒有任務,也歇息夠了。”
衆人點頭,也沒有多客套,扶着金老出門回各自住處了。
灰衣男子起身就要推門進屋,卻見自己妹妹也要跟進去,微微皺了眉,說道,“瑤兒,你尚未出閣,這樣不妥,還是回去睡吧。”
藍衣女子眼圈微紅,臉上滿是乞求之色,“大哥,我就是想看他一眼,一眼就好。”
灰衣男子無奈,不忍妹妹如此低聲哀求,終於還是閃開放了她進去。
屋內的擺設十分簡陋,除了屋角的木牀,就只有一張方桌和牀頭邊的兩隻木櫃。
桌上和櫃上都點了蠟燭,所以很是明亮。也把牀上趴伏的男子照得十分清楚,深深擰起的眉眼,慘白的臉色,微微凌亂的長髮,甚至是裹了厚厚白棉布的脊背…
女子快步走到牀前蹲下身子,屏息細細打量了男子好半晌,好似終於確定他還活着一樣,微微鬆了口氣。
灰衣男子伸手想要扶起她,卻被她哀求道,“大哥,讓我再看一會兒,就一會兒。”
灰衣男子這次卻沒有答應,掃了一眼牀上眉頭似乎皺得更深的人,執意要拉起妹妹,低聲呵斥道,“瑤兒,不要這樣沒規矩,失了女兒家的矜持,將來你還要怎麼嫁人?”
藍衣女子哭泣道,“大哥,我…我誰也不嫁,我是他救回來的,我以後不論生死都只跟着他。”
灰衣男子有些恨鐵不成鋼一般,長長嘆了口氣,放下妹妹的手臂,狠狠揉了揉額頭,“可你也知道,他心裡沒你。”
“不,他心裡有我,若不然他不會捨命救我,我只要等,他一定會被我感動的。大哥,幫我,娘死時,你答應她要好好照料我,我這輩子就是要嫁他”藍衣女子淚眼朦朧的哭求着唯一的兄長,見他沉默不語,就扭頭繼續貪婪的看着牀上的男子,伸出細細的玉指想要爲他順順擋住眼睛的長髮,卻微微有些猶豫的停了下來。
轉而去拿男子身旁的長刀,灰衣男子正倒茶,見妹妹如此就是一驚,出聲喊道,“別動”
可惜他提醒晚了,藍衣女子猛然被一股大力打得坐到在地,愣愣的看着牀上的男子,眼裡混合了驚喜、委屈等等神色。
牀上男子如同被人動了尾巴的獅子一般,兩隻眼睛盛滿怒意,盯着女子良久,纔有些吃力的把身旁的物事攬到手臂之下,低聲叱責,“出去”
女子被這兩個字打擊得臉色刷得慘白,眼裡立刻盈滿了眼淚,雙脣哆嗦着想要說什麼,卻在男子的瞪視下,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灰衣男子繞過桌邊兒,來到窗前,勉強笑道,“醒了,別介意,瑤兒不知道你的習慣,也是好意要幫你把刀放起來。”
藍衣女子聽見哥哥解圍,也像找到了主心骨,連忙抹了抹眼角的淚珠,低聲說道,“歐陽,我…我擔心你…”
歐陽卻沒有半點緩和之色,微抿的雙脣吐出的字句依舊冷酷無情,“叫我首領,出去”
藍衣女子再也禁不住心愛之人這般呵斥,大哭跑出門去。
灰衣男子跺跺腳,似乎想說歐陽什麼,但是最後卻變成一句,“你先歇息一下,我一會兒回來。”然後也追着女子出去了。
直到屋子裡清靜了,歐陽才悶哼一聲趴伏在牀上,剛纔動得太猛,背上的傷口一定是又開裂了。
他默默忍了痛,輕輕揮動手腕,閉眼撫摸着身邊的幾件物事,小小方方的是他的酒壺,長布包裡的是他的戰神刀,蛇皮鞘裡的是殘月彎,這些都是無數生死時刻,無數清冷孤寂的夜晚裡,陪伴着他,支撐着他的夥伴。
世上除了他,只有那個女子,只有那個刻在他心裡的女子纔有資格撫摸。可惜,他越來越耐不住心裡的焦躁,他想回去看看她,哪怕只是一眼也好。不知現在是誰陪她練武喝酒,是誰抱她回房,亦或是誰與她縱馬江湖?
五年之期,已經過了三年半,時日越來越近了,他也越來越怕,怕他當真擡了八擡大轎之時,她已經是別人的妻,這種深入骨髓的怕,折磨着他夜夜難眠,也催促着他越加拼命廝殺…
“喂,還沒死呢?”不知何時屋子裡多了個白衣公子,好似全身上下都沒有骨頭般,懶懶的倚在門邊兒,眼角眉梢皆帶一些脂粉氣,金冠束髮,白麪薄脣,明顯的紈絝公子模樣。
歐陽冷淡的瞟了他一眼,語聲沙啞問道,“生意解決了?”
那白衣公子微帶不滿的一搖三晃走在牀邊坐下,如同女子般翹起蘭花指,點了點歐陽光裸的肩膀,嬌嗔道,“人家擔心你受傷,特意來探望,你倒好,張嘴就問生意?”
歐陽不理會他,扭過頭閉目養神,“在這裡,別拿出外面那套。”
白衣公子臉色僵了僵,隨即恢復了正常,微帶嘲諷說道,“哎呀,習慣了,誰讓我是名角小醉仙來着。”
歐陽聽了這話,難得回頭看他,那目光好似穿過他的身體望向了遠方不知名的地方,“名角沒什麼不好,有一個女子就很喜歡演戲的人,她的家鄉那邊甚至還有演戲的男子當了刺史。”語聲低沉,在暗夜裡越加顯得輕柔。
白衣公子見怪不怪的聳聳肩,“哪個女子,和我一樣叫仙的那個?我倒真是好奇她的家鄉在哪裡,如果有機會見面,我一定要好好謝謝她。如果不是她名字裡跟我重了一個字,你當初也不會出手救我。我沒了命,你也少了人賺銀子不是?”
歐陽淡淡瞟了他一眼,“字相同,人不同。”
白衣公子翻了個白眼,“我知道,我知道,她是真仙,我是假仙還不成嗎?還是說說生意吧。華家已經上鉤了,一個月內他們必定會有動作。只要他們一直這麼貪婪下去,我保證不出三個月,就把華家掏空。”
“怎麼處理隨你,我只要佣金。”
白衣公子收了調笑之意,正色說道,“救命之恩,加上覆仇之助,五十萬兩太過便宜了。”
“足矣。”
白衣公子挑挑眉,“好吧,你養傷吧,有事老辦法聯絡。”說完,毫不拖泥帶水的返身出了門。
屋裡再次陷入了寂靜,歐陽微垂了眼簾,依舊輕輕撫摸着他的夥伴,快了,就快了,他就快要能夠回到那個女子身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