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氏鄔壁四周當然沒有老虎,若有野生的老虎,這裡就不會建造這麼一個大型的鄔堡了。
事實上,老虎爲什麼會在鄔壁,還是全怪這位家主。
迎風閣裡有大量的胡姬和女奴,而這位袁家主除了一開始會對這些胡姬新鮮點,寵愛一番外,大部分時候都是豢養着而已,甚至用以待客或者籠絡下人,說是y窟也不爲過。
正因爲如此,虎骨、虎鞭、虎血乃至任何老虎身上可以入藥的部分都變得搶手起來。就連袁放自己恐怕都不知道自己吃的那些“溫補”丸藥是從哪裡來的。
附近的獵戶和藥農們都知道要是有壯陽的東西,賣到袁家鄔壁總能賣到一筆好價錢,於是新的財路也就應運而生。
這隻老虎便是從廣平郡得來,運到袁家鄔壁來賣的活虎。虎血只有活着的時候取才不浪費,袁家鄔壁相關的管事已經做多了這種買賣,日久之下,不免大意,讓這隻老虎跑了出來。
袁放也不必考慮自己怎麼處置他了。因爲這大意的管事已經在西市收購野貨的地方被老虎抓壞了脖子,死的不能再死。
老虎逃到集市,咬死的人並沒有,可是被抓傷或是因爲互相踩踏而受傷的蔭戶卻有不少。也有膽大的躲在一些屋子裡或者袁家甲兵的後面看熱鬧,將這西域女武士的勇猛繪聲繪色的傳了出來,甚至連她臉上的花紋都成了某種西域的秘法,可以讓人暫時得到神靈附身。
總而言之,賀穆蘭感覺連往來送水給她擦洗的小姑娘,都恨不得透過她的麪皮,看看那後面是不是藏着個大力神什麼的。
“幸虧這黛色的墨汁遇水不脫。”賀穆蘭皺着眉頭拿起手邊新換洗的衣服。“這是什麼玩意兒?”
這不是她的外袍,而是一件黑色的、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皮衣。賀穆蘭自己雖然也有不少見裘衣,但大多是當年在軍中所得,穿的已經久了,且大多是毛裡毛面,像這樣用柔軟的皮子拼接出來的勁裝卻是從見過。
誰送進來的?
疑惑歸疑惑,她那件特製的獵裝已經不能穿了,只好隨便將內裡的衣服換了後,套上這件不知什麼動物皮製成的黑色披衣出了門。
狄葉飛早已等了半晌,見賀穆蘭穿了那件黑色裘衣出來,也是皺眉。
“這袁放好大的氣派,竟給你送了件烏雲豹的裘衣來。”
“烏雲豹?”
“嗯,一種像豹子的貓,它的皮水潑不進,又防蟲蟻,並不多見。這麼一件皮衣,也不知死了多少隻烏雲豹。”
“袁放送我這個?”賀穆蘭摸了摸衣服,“我要不要退回去?”
“不必,他錢多人傻,你穿了便是。”
“呃……”
看起來狄葉飛現在心情不大好。
她還是不要惹他罷。
“鐵頭領。”一個負責查探消息的白鷺官突然敲了敲門。“樓下蓋吳想要見你。”
狄葉飛和賀穆蘭面面相覷,都不知是什麼情況。
剛剛經過“木蘭打虎”,無論是狄葉飛還是賀穆蘭都只想好好呆會兒,計劃下接下來怎麼辦。
此時他們來這裡要找的正主兒找上門來,賀穆蘭倒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了。
“我去看看。”賀穆蘭摸了摸臉上的花紋,微微凸起的手感讓她安心了不少,“我小心一點,話說的少點便是。和他混熟了,說不定就能找到陳節的下落了。”
狄葉飛思索了一會兒,也點了點頭。
“你此去小心,不要露出破綻。蓋胡性格沉穩,爲人機變,我在西域也有所耳聞。若有不對,反正他打不過你,直接放倒了弄回來就是。此地的盧水胡人不多,我們帶的人彈壓他們綽綽有餘。”
賀穆蘭點了點頭,出了燕飛樓的主室,推門下樓直至庭院,果真見到一身白衣的蓋吳腰佩雙刀站在那裡。
上次見他,他肋骨被她的劍背敲斷,如今不過月餘,此人便已經行動如常,此人的恢復能力簡直讓人咋舌。
見賀穆蘭下來,蓋吳先是露出了喜色,接着又露出見了鬼的表情。
“你竟也是女子?”
袁放也不知道在哪裡弄到的這件皮衣,穿在她身上除了肩膀略寬了點,大小竟沒有不合適的地方。她此次扮演的是“女武士”,在打扮上便不再往男人身上靠,和老虎搏鬥時,她那件獵裝早就被染的不成樣子,滿頭滿臉又都是血污,她身量也高,看不出男女也是正常,此時再看,自然是知道是男是女了。
“竟‘也’是個女子?這是何意?”
賀穆蘭放低了聲音,沙啞着嗓音用鮮卑話問他。
“不,我並無他意。只是我還認識一位女英雄,一直以爲像她那般的女勇士已經是世上難找,想不到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手可搏熊斃虎的女英雄竟然還有一位。”
賀穆蘭只是轉念一想,便知道他說得是誰。
不是花木蘭,還能有誰。
想不到他被自己打敗,還發了那樣的誓言,結果說起花木蘭來,依然以“英雄”、“女勇士”來稱呼。究竟是盧水胡人生性敬佩勇士,還是這個時代的男人都有英雄情結,反倒對打敗自己的人讚譽不已?
不管是哪一種,這蓋吳都不算是個卑鄙小人。
對他又搶劫又綁架的惡感,稍微減退了那麼一點。
蓋吳似是想到了什麼傷心事,在說完話後臉上便失了剛來時的光彩。待看到賀穆蘭身上名貴的皮衣,他的神色不由得又黯了一黯。
無論是西域公主還是袁氏宗主,不是富甲一方的貴族,便是掌握一地命脈的宗主,相比之下,他的天台軍只是一支僱軍,能提供的好處實在是有限,真要提出招攬,連一件好衣服都沒辦法給人家。
更何況對方居然還是個女人,比起跟着東奔西走的盧水胡僱軍,保護身份尊貴的西域女貴人自然是更合適些、
這般的勇士,也許不能結交到,連共同話題可能都沒有,實在是可惜。
他轉念又一想,就算不能招攬,這般的能人異士若能交上朋友,日後也多了一條路子,不由得精神一震,打起精神重新介紹起自己來:
“這位英雄,在下盧水胡五萬天台軍之主,吾名蓋吳,不知閣下尊姓大名,可否結交一二?”
蓋吳行了個盧水胡面見尊貴客人的禮節,誠懇地求問。
賀穆蘭是爲了找被他們綁走的陳節而來的,此時蓋吳在這,陳節是死是活,到時候一探便知。
想到這裡,她對他露出一絲笑容:“你喚我鐵娘子便是,在下只是西域流浪之人。如今做個侍衛而已。”
兩人正式交換過姓名,便算是認識了。蓋吳又邀請他去盧水胡人們如今住的地方一聚,賀穆蘭假意猶豫了一下,又作態回去請示了“狄姬夫人”,這纔跟着蓋吳走了。
袁氏鄔壁,嘯風樓。
“你說,蓋吳跑去燕飛樓找了鐵娘子,鐵娘子還跟着他走了?”袁放表情不滿地喝問下人:“鐵娘子不是貼身保護狄姬夫人的嗎?那蓋吳又是何時認識的鐵娘子?”
燕飛樓裡伺候的袁氏下人都是眼線,雖然樓頂有“狄姬夫人”的護衛和侍從警戒不能知道什麼消息,但樓下的動靜還是一清二楚的,此時見宗主問起,連忙回答道:
“看樣子,蓋吳似乎和鐵娘子並不相識,只是因爲早晨一起殺了那隻老虎,蓋吳刻意過來結交的。鐵娘子先開始也沒去,是在燕飛樓裡請示過狄姬夫人後才走的。”
嘖嘖,他們家宗主真傻,那忠心耿耿又武力超羣的女武士走了,此時不正是偷香竊玉的最好時機嗎?還用得着關心狄姬夫人的安全問題?
只需略用個藉口將那夫人請出來,再一來二往,生米煮成熟飯,還愁這朵西域的雪蓮花摘不下來?
“蓋吳不是說在陳郡惹了麻煩,不適宜露面嗎?現在倒是又不怕了。”
袁放踱着步子,表情忿忿的自言自語了起來。
“他找鐵娘子做什麼?莫非有什麼生意要做?是了,他的人在西域也有生意,那沙漠裡的沙盜馬賊不是吃素的……”
“不對,若是做生意,找狄姬夫人才對,請鐵娘子能作甚?”
他越想越是煩躁,回身又問那下人。
“鐵娘子跟着他去了哪兒?”
“看方向……”
下人臉上露出一個怪異的神色。
“好像是迎風閣。”
“這該死的蓋吳!”
袁放臉色大變,似乎已經看到鐵娘子對自己的好感度嗖嗖下降的場景。
“來人啊!隨我去迎風閣!”
有一瞬間,賀穆蘭以爲自己又穿了一次。
穿到了中世紀的中東,或者是歐洲什麼的地方。
當踏進這湖邊巨大的院落時,賀穆蘭就知道拓跋晃和狄葉飛又猜對了。這羣盧水胡人想要不露痕跡的藏在袁家鄔壁,大半就是在後院。
從進入袁家侍衛把守的湖邊小路開始,這座在外人眼中“衆美雲集”的神秘之地便漸漸顯露出端倪。從湖那邊的高樓到這邊的小路,中間只有一座拱橋相連,橋前橋後都有人把守,想來那樓裡的“美人兒”想要出去,除非闖橋或者游泳。
只是這湖面乾乾淨淨,連觀賞用的水生植物都沒有,想來除非一直潛着不浮出水面,否則想要逃走,也是枉然。
真像是養着金絲雀的牢籠。
也不知道這蓋吳和袁家主是什麼關係,竟讓他大度到在自己姬妾住的地方安置一羣男人。
還是說那胖子家主根本不把這些姬妾當回事,所以才毫無芥蒂的讓盧水胡人們住進來?
想到這些,賀穆蘭禁不住皺了皺眉頭。
“我們有事盤桓在這裡,因爲在魏地惹了事,所以不得不借住在袁家,也是客人。”蓋吳似是知道她在想什麼。
“這裡的胡姬大多是奴隸,也有因爲美貌出衆被反覆出賣的孤女,無論如何,在這世道,能被一位富有的主人寵愛,得以逃脫這艱難的世道,也算是她們的一種歸宿。
“你覺得這歸宿已經是好?”賀穆蘭啞着嗓子問他。
“對於你這種奇人來說,固然是糟糕透了。但對於這些女人來說,我覺得是的。”蓋吳自嘲地笑了笑。“莫說是胡姬,就算我們這些男人,爲了活下去,也不得不出賣自己。”
在刀口上舔血,爲僱主賣命,他們比出賣色相的女奴好不到哪裡去。有時甚至更受輕視。
他們是爲了錢不擇手段的“雜胡”,她們是爲了過上安穩日子不得不出賣尊嚴和色相,這世道想要好好的活下去,竟是這般的艱難。
所以袁放那傢伙宴請他們,請他的手下去褻玩那些胡姬,他卻連看都不想看上一眼,不過是有些“物傷其類”的悲哀罷了。
不過,這西域女武士應該在那夫人身邊過着錦衣玉食的日子,又與這樣一身本領,他這種感慨,她怕是一點也不會懂。
果不其然,聽到蓋吳的回答,賀穆蘭表情怪異了起來。
盧水胡人這麼窮嗎?
除了賣藝,還要賣身?
賀穆蘭上下掃視了一眼蓋吳的身板,再想了想狄葉飛那身白皮,忍不住有些感慨。
難怪餓到還要去搶糧食,這般瘦長且毫無“姿色”而言的小夥子都要爲了活下去做這種事情,說不定第二天還要拖着疲累的身子去爲僱主打架……
話說回來,現在民風有這麼開放嗎?
難道這裡也有奇怪的富婆提出這樣的“生意”讓他們做?
“你們盧水胡也挺不容易的。”
賀穆蘭發出了一聲感慨。
“爲了生存而奮鬥之人,都是了不起的勇士。”
她倒沒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麼可羞恥的。
都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飯。
呃,雖然這本事有些怪異。
聽到賀穆蘭誇自己的族人,蓋吳的面部表情柔和了起來,臉上也露出了微小。
能夠聽懂自己的意思,這鐵娘子果然是值得結交之人。
這個看起來不好親近的神秘武士出乎意料的似乎是個好相處的人,這讓蓋吳忍不住遐想起若是他也有機會和花木蘭相處,是不是也有成爲朋友的可能。
只是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刻出來的心血之作被花木蘭毫不客氣的劈成了兩半,他心中的火焰又像是被一盆冷水一下子熄滅,涼的是乾乾淨淨。
賀穆蘭跟着腳步似乎沉重起來了的蓋吳走進了迎風閣的大門,心中還在嘀咕這位首領還真是情緒化,待一進門,看到寬廣的明堂裡或坐或臥露出懶洋洋神態的胡姬們,突然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
天啊,蓋吳他們劫走了陳節!
他還是有幾分英俊的!
不會是她想的那種吧?
接下來的時間,陳節各種被脅迫後“殫精竭慮”的樣子在賀穆蘭腦中不停盤旋,以至於賀穆蘭剛剛對蓋吳升起的一點好感又有了下降的趨勢。
賀穆蘭跟着蓋吳穿過明亮的廳堂,往小樓的偏側而去,待穿過幾道長廊,終於到了盧水胡人住的地方。
那是一處陽光充足的小院,位於整個迎風閣的東南角,即和屋子的整體分開,又有遊廊相連。陽光從頭頂直射下來,灑落到整個院子裡,一羣盧水胡人敞開着厚厚的毛皮衣衫,露出肚皮和胸膛,懶洋洋的橫七豎八躺了一片,雙手在胸前和肚子上……
嗯?
撓癢?
賀穆蘭仔細看了幾眼,又覺得不太像。
哪有人撓癢還搓的?
搓?
搓……
一個盧水胡人就着身上被陽光曬出來的汗液,在身上搓下一大塊長條狀的東西來,一邊搓還一面滿足的喟嘆着。
“還是南邊曬太陽舒服,一曬就出汗……咦,老大?這……這不是那位打虎的勇士嗎?!”
一羣盧水胡人立刻直起了身子,興奮地看向了前方,用匈奴語議論了起來。
“哪個打虎的英雄?”
“咦,又是女的?真見鬼了,怎麼現在女的都這麼厲害?”
“管她是男是女,是英雄就該贊上一句!”
一個盧水胡人把手裡黑泥一樣的東西隨手往旁邊一丟,熱情地走上前來。只是他胸前的泥垢只褪了一半,那露出的胸膛上一條黑一條白,看得賀穆蘭臉皮子直哆嗦。
“這位勇士,請接受我們誠摯的歡迎!”
盧水胡勇士的臉上表現出歡快的笑意,伸出手去握住了賀穆蘭的雙手。
“我們首領能把你請來,實在是太好了!”
……
“各位好……好……”
賀穆蘭在震驚中被盧水胡人抓了個正着,憋了半天才憋出另外幾個字。
“……好‘雅興’!”
作者有話要說:工作太忙了,脖子有些受不住,明日我休息一天,爭取給你們更的肥肥的,補上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