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從北涼回來的時候,賀穆蘭府上倒沒有人來拜訪,因爲都在觀望各方的態度,柔然南下之後,長孫道生點名要賀穆蘭做前鋒將軍,卻被拓跋晃極力反對之後,原來多方觀望的各家勢力反倒是放開了。
不知道是同情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反正賀穆蘭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她不能出征反倒受歡迎起來,外面一片大亂,花家的訪客卻還是絡繹不絕。
“木蘭啊,你說我們要不要也避一避?”袁氏膽子最小,她的孃家就是雲中一戰時家破人亡的,花家的堂親也是如此,所以聽到柔然人來了,可謂是夜夜都睡不着。
“城裡許多人家都避到南邊和西邊去了,聽說現在車馬行都沒車子,許多人家租馬車給別人,都是之前的五倍價錢……”
“你別添亂,大可汗雖不在,小王子都沒跑,我等身爲鮮卑軍戶,哪怕蠕蠕真的打下來,也一定是和蠕蠕們死戰到底!”
花父突然就亢奮起來。
“木蘭,你是不是也是這麼想的?”
賀穆蘭看着打了雞血一樣的花父,再看看滿臉擔驚受怕的袁氏,默默地點了點頭。
“我是虎威將軍,虎賁軍是王師,自然不能走。阿母你要實在擔心,我可以想法子把你送出去,不過……”
“那還是算了吧,你阿爺不走,你也不走,我去哪兒?”花母搖了搖頭。“我哪兒也不去,一家人,死也死一塊兒吧。之前你到黑山,我天天擔驚受怕,那時候就想着,還不如一起死了,省的受那種折磨。現在好不容易你天天都在我眼前了,我怎麼能走?”
“你這老婆子,說什麼喪氣話!我大魏軍戶無敵天下,怎會讓蠕蠕打下來!真是杞人憂天!”
花父聽不得一點不吉利的,要不是腿腳不好,已經跳起來了。
“好好好,不說不說。家裡還有個坐月子的,現在我不能走。”花母想起主院的賀夫人,突然一轉話題:“哎呀,竈上還燉着湯!這幾天忙壞了,差點把它忘了,我得讓人給她端過去!”
她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下腳步,扭頭和衆人說道:“對了,她還不知道亂起來的事情,她現在身子虛,受不得驚嚇,你們誰都不許說!”
“好好好,不說不說!”
也許是賀穆蘭看起來完全不像女人,大女兒嫁走也已經許多許多年了,袁氏滿腔的母愛竟傾瀉到了賀夫人身上。
自從知道賀夫人是賀賴氏出身後,花父花母都和她親近起來。兩家說到祖上都有舊,而且還是主家,賀穆蘭在朝堂上又受賀賴家老大人照顧,哪怕那個正室“窮兇極惡”真下得了手殺人,正義感超強的花家人還是對她庇護到底。
這麼一來,倒讓隱瞞真實身份的賀夫人有些過意不去了。
“木託呢?”
賀穆蘭掃了一眼屋內。
“怎麼不見了?”
“我讓他到小校場跟着陳節練武去了。”花父想起自己這個兒子就搖頭。“我和你都算是不丟花家臉的人,起了個‘勇士’的名字,卻不好武,也是老天捉弄人。”
‘我第一次殺人的時候,也是下不去手,被馬踩死啊。’
賀穆蘭心中嘆氣,大概能夠了解花父的擔心。
她是赫赫有名的“虎威將軍”,又殺了大檀,如果她弟弟真落到柔然人手中,那肯定沒什麼好下場。
偏偏花木託武藝不精,還不敢殺人,花父爲了培養花木託的膽子,家中殺雞殺鴨殺豬殺羊都讓他來,就這樣還是哆嗦。
有人天生恐血,有人天生怕死人,這是天性,很難更改。
“別太逼他。”
賀穆蘭柔聲勸花父。
“我在呢。”
“我要是腿沒壞就好了。”花父埋怨地敲了敲自己的膝蓋。“要是腿沒壞,哪裡有這麼多事!”
賀穆蘭正在躊躇該怎麼勸說花父,就聽到外面家人又來通報。
“盧侯爺家來人了!獨孤家郎君也來求見!”
盧魯元府上的幾位郎君和獨孤諾來了。
“他們來做什麼?獨孤諾不是正等着當爹嗎?”
賀穆蘭有些奇怪,但這幾天來示好的人家不少,獨孤諾和身爲鄰居的盧家幾個兒郎與賀穆蘭私交還算好的,聽到他們來了,賀穆蘭立刻還是整了整衣服出去見他們。
“花將軍別覺得我們是趨炎附勢,你回來的時候我們不敢上門,是怕給你惹麻煩。”
見過禮把他們接進來,性格最豪爽的獨孤諾笑着開口:“那時候北涼出事,我們都屬於軍中派,要是都來拜訪,怕別人多想。”
“我理解。”
其實賀穆蘭對他們來不來很是無所謂。她原本就是純臣出身,都不來反倒耳根清淨。
“今天什麼風把你們刮來了?”
“咦,你現在還不知道嗎?”
獨孤諾見賀穆蘭一點消息都沒有的樣子,忍不住和盧家幾兄弟互相對視了一眼,再見賀穆蘭還是一臉迷茫,咳嗽了一聲。
“長孫司空臨走的時候向太子請了旨,如果對柔然戰事不利,就要立刻將你召入軍中,殿下也已經答應了。你的虎賁軍人數不夠,少不得要去其他地方抽調……”
這種事情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一旦抽調了之後,以後說不定就是虎賁軍正式的將領和士卒,許多沒有繼承權的子弟都想到軍中混個軍功,無奈羽林軍都是拓跋燾挑出的人選,虎賁軍又是實打實的黑山精銳,想進去必須有機會。
賀穆蘭作爲拓跋燾最重視的年輕將領,現在又有消息說拓跋晃不願意賀穆蘭走是因爲他相信賀穆蘭能把守好宮城,其他人不放心,讓許多人都認爲虎賁軍雖然北涼勢力,但君恩不減,日後依舊是魏國的精銳之一。
而身爲左司馬的賀穆蘭,在右司馬源破羌不在、拓跋燾又失蹤的情況下,就是虎賁軍唯一能選拔將領的主帥了。
“搞半天,你們都是毛遂自薦來了,說的也太隱晦……”賀穆蘭這時候纔算是恍然大悟。
“怎麼?你們都想來虎賁?”
“將軍但凡有用,直接去獨孤家送帖子,我馬上率着甲兵家將來投,糧餉都不用您操心的,我自己帶!”
獨孤諾笑的一口大白牙。
“怎麼樣,划算嗎?”
“虎賁軍現在缺兩千多人……”賀穆蘭笑了笑,“柔然人要真打進來,你們有兩千人填嗎?填不了我還是要去軍中調。”
北魏管理軍隊粗放的很,軍戶是基本,家族私兵是精銳和私兵,兩方參軍都有軍功,但家族私兵是記在率領私兵的家主或將領頭上。
就魏國的將軍們來說,其實更喜歡帶軍戶,因爲軍戶從軍的軍功是算在主帥身上的,但軍戶素質良莠不齊,賀穆蘭當年養一個一千人的隊伍都傾家蕩產要去套馬,可見直接帶私兵有多麼便利。
算是有得有失,但真要算起來,賀穆蘭同意用鮮卑權貴家的子弟,對自己人脈的提升肯定是有好處,也能立刻得到一支不需要訓練就能上戰場的精兵。
風險就是私兵只聽帶他們的主將的,不一定會聽賀穆蘭的指揮,除非賀穆蘭對這些“主將”有絕對的控制權。
“我是沒有那麼多,可願意來的人可不少。”獨孤諾伸出手算給她看:“尉遲家的、我、盧家幾兄弟,還有許多漢人五姓家從小習武不想入朝廷的子弟,這麼一算,何止兩千人,你要五千人我都能給你拉來。”
獨孤諾一說完,盧家幾兄弟立刻眼巴巴地擡眼望着賀穆蘭。
“怎麼樣,將軍,答應吧答應吧?”
賀穆蘭被他們逗得發笑:“先別說司空不一定會前方失利,就算司空要用我點我走,也得我先熟悉熟悉人馬才能走,你們就這麼來了,要給我拉來一羣不能用的……”
“能用能用能用!要不然我們家長輩爲什麼要我們來……啊!”
獨孤諾看了一眼打他的盧家七郎。
“你打我做什麼。”
盧家幾個要被說話直白的獨孤諾氣死,再見賀穆蘭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們,只好竹筒倒豆子說了乾淨。
“這消息傳出來後,我們都動了心,就想走家裡長輩的路子到你這裡來說動。只是花將軍平日裡深居簡出,和我們這些人家都沒什麼交情,有交情的又拐着十萬八千里……”
盧七郎不好意思的說:“將軍可能不知道,連若干家的門都被人踏過了,就因爲若干家小兒子和將軍是莫逆之交。”
賀穆蘭點了點頭。
之前確實有不少人拜訪,還都是需要恭恭敬敬接待的人家,只是他們語焉不詳,賀穆蘭又聽不懂那些彎彎繞繞的話,最後都是相對無言的送走了。
袁放又被留在虎賁軍大營裡負責整備和記錄軍功等事情,根本不在花府,連商量的人都沒有。
“我們家祖父比較嚴格,不願意替我們疏通,只叫我們自己想辦法,但是答應我們如果我們能進虎賁軍,就給我們家中三百私兵,俱是會武的青壯或老兵,自帶甲冑戰馬……”
盧家七郎指了指獨孤諾。
“我去找他,他說……”
“這有何難?跟我一起找花將軍去!”
盧九郎捏着鼻子學着獨孤諾說話。
賀穆蘭真是給這羣青年逗得又喜又愁。
喜的是自己的本事畢竟是得到大家認可的,愁的是如果許多人都懷着這樣的想法,那她肯定也要得罪一部分人。
除非她的虎賁軍能容納的下這麼多子弟加入。
“花將軍要是擔心我們的人無能,或是不聽你指揮,從明天開始,我們就帶着家裡甲兵跟將軍去虎賁軍操練,讓將軍看看我們的本事……”
所謂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外面人心惶惶,這些貴族子弟卻都想着這是建功立業的好機會,恨不得蠕蠕們再往南打一點,好讓他們迎頭痛擊,打的落荒而逃,摘取首級換軍功去。
“我先考慮考慮。”
賀穆蘭沒立刻答應他們。
“我這裡沒聽到什麼消息,說不定你們得到的消息是錯的?”
“怎麼會錯,是長孫家和崔太常那傳出來的……哎呀,你又打我做什麼!”
獨孤諾怒目而瞪。
“再打我我就翻臉了!”
盧家人齊齊翻起白眼。
還是年輕人相處的愉快,一羣人說說笑笑,最後客人們才滿懷期望地離開。
出門之時,獨孤諾正碰上了要登門拜訪的宇文家郎君,頓時氣得鼻子一歪:“你怎麼來了?”
宇文家的見獨孤諾和盧家人從裡面出來,知道他們也是一樣的目的,心中也暗暗焦急,但因爲和獨孤諾也是紈絝之交,倒是笑着說:“恩,上次在花園落水得將軍相救,這不來道謝了嗎!”
“都隔着一年多了,又來謝?”
獨孤諾做了個鬼臉。
“要成了回頭你得請我吃酒!”
“喲,你這麼自信,看樣子能成?”
宇文家的急了。
“嘿嘿,我纔不會告訴你我準備明天帶着甲兵直接拉去給花將軍悄悄呢……哎呀,七郎你幹嘛又打我!”
盧家衆郎:……我們咬死你信不信!
宇文家的小兒子知道獨孤諾腦子不太好,也沒笑話他,只調侃了獨孤諾要當父親最近太過興奮,以至於有些語言混亂,給了他一個臺階下。
獨孤諾是那種聽不懂潛臺詞的人,還真以爲宇文家的在祝賀他,笑着撓頭:“是啊,九娘長得那麼漂亮,生的孩子一定也很漂亮,又有我獨孤家的血脈,男孩女孩都是我的寶貝。要不是爲了給孩子們掙個前程,我何必冒風險要去虎賁軍……”
他在那裡哇啦哇啦說起一堆對孩子的期待,宇文家這位可憐的還沒有成親,頓時受不了的趕緊跑去找門子通傳了。
“你別走啊……我還沒說完呢……”
***
賀穆蘭昨日送走一堆“公子哥”,實在大感吃不消,加上虎賁軍這幾日的操練還不知如何,清晨給花父花母留了話晚上再回,立刻駕着馬出了城,直奔城外的虎賁軍營。
只是她和那羅渾還沒到京郊,就已經發現了不對。
遠處塵頭滾滾,似是有不少人馬跑過,連灰塵都沒有沉到地上。
兩邊的野草都沒有了露水,地上還有許多馬糞,從所有的蛛絲馬跡來看,人數甚至還超過他們虎賁軍。
京郊出現了敵人?
怎麼可能,又不是天上飛下來的!
“怎麼回事?”
那羅渾跳下馬,捻起一塊馬糞揉了揉。
“還是新鮮的,才走過去沒半個時辰。”
賀穆蘭仔細想了想,心中大概有了推測,頓時頭皮發麻。
“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
“將軍?”
賀穆蘭皺了皺眉頭,看了看背後。
現在回去還來不來得及?
“不是敵人。”
賀穆蘭嘆了口氣。
“算了,遲早要面對的,我們還是快走吧。”
那羅渾雖然不太明白,但也還是點了點頭,無條件跟着賀穆蘭往前。
哪怕前方真是一羣柔然人等着,他也不會退縮。
果不其然,等賀穆蘭和那羅渾到了虎賁軍營附近時,見到各色旗幟、各種裝束的人馬在虎賁營外煊煊赫赫地圍成幾圈。
“這是幹什麼,開武林大會嗎?”
賀穆蘭錯愕地瞪大了眼睛。
這些像是跑來選美的,所騎的戰馬就沒有雜色的,人人都衣甲鮮明,甚至還有人帶着的隊伍是全一色的白馬,看的賀穆蘭都自慚形穢。
定睛看去,賀穆蘭覺得平城幾大家族的旗幟似乎都已經佔全了。
黑山軍當年可是什麼瘦馬劣馬都有,盧水胡人更是跟難民一樣。
這羣人的馬,真讓人羨慕嫉妒恨。
她甚至看到了照夜明光鎧!
她混了這麼多年才被賜了一副!
夭壽啊!
見到賀穆蘭那標誌性的大宛良馬,一羣人立刻駕馬奔了過來。
“花將軍,你可來了,兄弟們等了許久了!”
獨孤諾遠遠地開口,有些委屈地告狀。
“你們虎賁軍的人不給我們開營門啊!”
“廢話!”
賀穆蘭沒好氣地冷哼。
這麼一大羣人,怎麼看都像是來砸場子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