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穆蘭一向是以驍勇善戰的形象示人,拓跋燾對她保護的很好,幾乎沒有讓她在朝堂上得罪過什麼人,也沒有陷入到任何傾軋之中去,所以沒有人認爲她有什麼厲害的政治頭腦,也不覺得她有與其武力相配的政治手段。
就連她被拓跋燾選爲出使北涼的使臣,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是拓跋燾爲了提升她的地位而做出的“鍍金”之舉,因爲軍中勢力由鮮卑貴族把守,即使是拓跋燾也無法再讓她快速上升,而她再獲得軍功的可能只能是伐涼或者伐燕,出使北涼,便是賀穆蘭他日身爲“平涼將軍”而邁出的第一步。
這也是爲何北涼人對花木蘭又懼又恨,卻要屢屢討好的原因。
但沮渠蒙遜從賀穆蘭一開口,就知道她絕不是外界傳聞中“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傢伙,即使她身後有高人支招,這般步步爲營,巧言相誘,絕對是她自己的本事!
有什麼比一個又有勇又有謀的將軍更可怕?更可怕的是這個將軍很可能將來成爲你的敵人!
沮渠蒙遜的心中突然萌生了巨大的殺意,幾乎想要不惜一切代價將她除掉,永遠回不到魏國去。
他已經活不了多久了,可這個年輕人才剛剛二十出頭,日後沮渠牧犍真的能抵得住他和拓跋燾的聯手嗎?
想想就不寒而慄。
然而如今賀穆蘭巨大的包袱已經抖開,沮渠蒙遜知道裝傻已經是裝不過去的,只能臉色變了又變,乾笑道:“原來是我的兒子,這個……好像他也不是什麼合適的人選……”
北涼的朝中因爲沮渠興國死後沮渠蒙遜沒有立太子,早就已經分爲兩派,一派支持孟皇后所出的嫡幼子沮渠菩提,一派支持目前年紀最長的三王子沮渠牧犍,兩派互相博弈了許久,沮渠牧犍出使魏國便是三王子派爭取到的砝碼。
結果沮渠牧犍出使後遲遲沒有回返,倒是涼國賠償了魏國一筆款項用於購置宅邸,讓皇后派的朝臣攻訐了許久。
此時賀穆蘭的話被幾個朝臣翻譯下去後,立刻就有三王子派的官員站了出來,大聲喝道:
“我國的三王子出使魏國至今未回,還要請問貴國是何原因,怎麼反倒又要讓三王子出使?”
賀穆蘭聽不懂盧水胡話,轉頭問身邊的鄭宗,鄭宗小聲告訴她:“他們不知道沮渠牧犍的下落,所以問你爲什麼他沒回來,沒回來的人怎麼再出使。”
賀穆蘭正要張口說出沮渠牧犍路上頻頻生病,以至於拖慢魏國行程,後來又脫隊擅自離開之事,卻被殿上端坐的沮渠蒙遜給出口打斷了。
“牧健今早已經回返,他長途跋涉困頓至極,我讓他在宮中先休息了。”
沮渠蒙遜睜着眼睛說瞎話,“他路上生了一場急病,剛好得知附近有名僧可治,爲了不讓使團的衆人染病,只能悄悄離開,後由高僧和隨從護送回國,比諸位只晚到一天。”
這段話卻是用盧水胡語所說,顯然是說給朝臣聽的,鄭宗語氣嘲諷的用鮮卑話翻譯了一遍後,沒等賀穆蘭開口反駁,就有脾氣火爆的魏國使臣跳了出來。
“涼王這話的意思我等就不懂了,倒像是我們怠慢了三王子似的?他在魏國的時候就犯病,連下牀走幾步都喘,我們勸他在魏國養病,他卻執意和我們一起上路,明明半個月就走完的路程,因爲他天天休息走了一個多月,後來還自己跑了!”
這魏臣沒什麼大能力,但卻是鮮卑大族出身,平時就倨傲慣了,此時更是擺出大國的架子,不依不饒地繼續喝道:“我倒是想要問問涼王,爲何派出一個病弱之人出使,若是在我國境內出了什麼事,纔是叫我們爲難!”
“三王子殿下身體極好,而且精通武藝,怎麼會是孱弱之人!”
“你們雖是上國來使,可也不能血口噴人!”
不平的魏臣一口流利的盧水胡語,比之前還要靠鄭宗翻譯的賀穆蘭說的不知道清楚多少,所以朝臣的反彈也更加厲害。
而皇后那派的朝臣則是心中大喜,有的陰謀論者甚至覺得是不是魏國對沮渠牧犍可能成爲涼王忌憚所以下了毒手,以至於沮渠牧犍只能逃回國內。至於“孱弱”、“生病”、“求醫”云云,搞不好是被下了毒或者受了傷後魏國掩人耳目的。
這麼想的人大有人在,一羣朝臣議論紛紛,光明殿霎時間嘈雜的猶如集市一般,沮渠蒙遜又開始覺得胸口氣息阻滯無法呼吸,一口氣竟噎的吐不出來。
他也好恨,如今吃的這個啞巴虧,到現在都找不回來。
李順以爲自己收到沮渠蒙遜重病不治的消息是涼王估計設下的陷阱,讓他不得不爲涼國效力,事實上這件事卻不是他設計的,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密信給李順的渠道里怎麼會加上這麼一封信報。
沮渠牧犍正是以爲他快要死了,所以不管不顧的暴露了佛門在魏國的密使求助回國,一路上還遇到各方襲擊,差點送了性命,佛門死傷慘重才把他成功的由水路送回。
可是沮渠牧犍一回國就知道了父親一點事都沒有,不但沒事,還對他私自離開使團回國大爲惱火。
直到這時,沮渠牧犍和沮渠蒙遜才知道他們都被人算計了,更可怕的是,他們甚至不知道是誰算計他們。
也不知道那封信到底是誰給了李順的,到底真的是附在沮渠蒙遜給李順的信中,還是在李順的帳中被動了手腳。
這件事如果不處理好,沮渠牧犍就有欺君之罪,他也根本解釋不清楚自己的動機,除非沮渠蒙遜說出李順和涼國已經勾結,但這明顯是不可能的。
這啞巴虧是吃定了。
對於沮渠牧健來說,可怕的還不僅僅是自己差點死在路上,而是一旦因爲他回國的關係而讓魏涼兩國關係僵持,他也不必爭取儲位了,第一個就先失了人心。
現在沒有人想和魏國打仗。
可憐沮渠牧犍原本以爲父親要掛了,趕緊跑回來爭奪王位,結果父親沒事,還因此讓父子關係有些失和,要不是有嫂子大李氏吹枕頭風,說不得沮渠蒙遜真乾的出“大義滅親”的事。
正因爲如果出了這種事得到最大利益的肯定是沮渠菩提,沮渠牧犍已經一心認定是沮渠菩提之母孟皇后和其身後的勢力所爲。
孟皇后身爲中宮之主,是有門路進入沮渠蒙遜的書房調換信件的,宮中早有傳聞,說中宮裡有通往王宮所有地方的地道,只是禿髮王族走的徹底,沒有抓住一個能夠知道地道路徑的知情人罷了。
說不得這位皇后住在後宮裡無聊,早就已經找到了不少地道。
可惜沮渠牧健再怎麼不甘也沒辦法拜託被幕後的大手擺了一道的事情,沮渠蒙遜爲了保住這個兒子,也只能費心鋪墊,想法子挽回局勢。
只可惜賀穆蘭選擇了直接在朝堂上撕破了臉,根本不給涼國任何面子,直接讓沮渠蒙遜交出人來。
要知道以他的身體,隨時都有可能崩了,若他真交出沮渠牧犍讓他出使,一來一回多則一年,少則七八個月,說不定他真連奔喪都來不及,到時候沮渠菩提就要爲王。
沮渠蒙遜自己現在還在搖擺,一方面怕後戚勢大菩提淪爲傀儡,一方面又怕佛門支持沮渠牧犍太過會讓他太過倚仗佛門,從而消耗國力,所以還在對兩個兒子觀察之中……
但因爲魏國忌憚沮渠牧犍,他的心現在已經漸漸傾向於三王子了。
菩提畢竟太年幼。
這朝臣喧鬧,沮渠蒙遜的腦中電光火石間也不知想了多少,正在想着該如何見招拆招,已經有孟氏一派的朝臣站了出來大叫道:
“請大王宣三王子前來對質!”
“是,事關國體,怎可只聽一面之詞,請三王子速速來殿!”
兩邊衆口一言,都逼着沮渠蒙遜快點把沮渠牧犍交出來,而賀穆蘭則是想看看沮渠牧犍的身體是不是已經恢復了,源破羌的話是不是真的,自然也持着節杖義正言辭的要求沮渠牧犍出來解釋清楚。
此時沮渠蒙遜騎虎難下,朝堂上也亂成一鍋粥,在魏國使臣羣情激奮、怒目瞪視之下,沮渠蒙遜只能叫來幾個宦官小聲吩咐了幾句,讓他們去請沮渠牧犍前來。
幾個宦官都是他真正的心腹,一出光明殿立刻朝着東宮一路小跑。有佔據末位的官員朝門外望去,一看幾個宦官沒去皇子們在宮中暫住的西宮,反倒去了東宮的方向,忍不住心中冷笑連連。
大約過了快半個時辰,就在所有人都不耐煩的時候,滿臉蒼白的沮渠牧犍被領着進了殿中,大汗淋淋地向着沮渠蒙遜和賀穆蘭行禮。
賀穆蘭定睛看去,只見他雖臉色蒼白,卻沒了之前氣色萎頓的樣子,跑了這一節路也沒有氣喘吁吁,顯然身體已經大好了。
一干使臣發現他沒有之前虛弱的樣子,頓時各個心中更是惶恐,已經認定他是故意裝病拖慢使團的速度,幾乎就差沒有指着他的鼻子罵卑鄙小人。
源破羌原本等到似睡非睡,聽到沮渠牧犍來了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兩道目光似冷箭一般射了過去,引得沮渠牧犍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不知道這一路還算客氣的護軍將軍爲何突然就對他變了臉,像是仇人一般。
魏國先前那位使臣又義正言辭地質問了他一次爲何擅自脫隊,脫隊之後又去了哪裡,誰料沮渠牧犍竟張口應對,將黑鍋全部栽到了李順身上。
“是李使君告訴我,父王已經病重,我心憂父王的身體,加之自己又得了急病怕死在路上拖累了使團,便脫隊星夜回返……”
這話和魏國使臣說的倒是類似,可是卻和沮渠蒙遜之前所說的託詞完全不對,什麼生病了正好知道附近有名醫云云更是對不上號,衆人頓時神色不一地朝他看去,堂上一片沉默。
沮渠蒙遜一顆心猶如浸入了千年寒潭之中,直凍得透徹心扉。
這與他剛纔和心腹們所吩咐的完全不同,他根本就沒有讓沮渠牧犍攀咬出李順的意思。
李順已經是個死人了,就算說他不是又有什麼用,都是死無對證的事情,反倒引起魏人反感,或是因此調查李順,挖出他們暗中勾結的事情……
是誰……
又是誰在暗算……
沮渠蒙遜寒着臉朝着殿外望去。
哪裡還有那幾個宦官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