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若干狼頭爲例,他的本事在賀穆蘭看來已經算是不錯的了,可在拓跋燾的宿衛軍裡,甚至排不上前。
獨孤諾那小子家世如此好,卻連宿衛軍都進不去。獨孤諾有一堂兄名爲獨孤尼,漢名叫“劉尼”,從小武藝高強,善射善騎,在拓跋燾的宿衛軍裡也只能排到第十左右。
羽林軍幾萬人,最終只有這幾百人能擔任宿衛,武藝和人品、長相自然是一等一的,至少拉出去絕對不會丟拓跋燾的臉。
這些強宗子弟和源破羌的私軍截然不同,無論是沙場裡浸染出來的風範,還是世家出身的氣勢,還未比試,就先讓盧水胡人自慚形穢。
別的不說,這些人大多穿着綾羅綢衣,有些盧水胡人一上手拉扯就擔心弄壞別人的衣服要賠,打起來未免束手束腳,不敢下狠手。
但即使如此,盧水胡人表現出來的武藝已經很出乎拓跋燾的意料之外了。
“天台軍竟如此善戰!難怪蓋天台能守住秦州達一個月之久!這麼一想,長孫翰把他殺了倒是可惜了!”
拓跋燾立在賀穆蘭身邊,那愛才的毛病發作,恨不得把蓋天台從地府裡再挖回來纔好。
“你收的那個叫蓋吳的小子,武藝如何?”
“以同齡人來說,屬於佼佼者。他用的是家傳的雙刀,這武器在戰場上很佔便宜。不過我看他長武器不行,也不懂排兵佈陣之法,怕是到不了其父的成就。”賀穆蘭想了想,給了比較中肯的評價。
“武藝好不算什麼,你看我的宿衛軍中,有多少武藝高強之人?可武藝高的人不一定就會帶兵。可我看這些盧水胡人倒是知道如何團結合作,蓋天台死的早啊!”
拓跋燾說着說着,又可惜了一聲。
‘能不能不要再嘆了?’
賀穆蘭忍住翻白眼的衝動。
‘讓長孫翰將軍滅了天台軍的不就是您嗎?’
拓跋燾帶着宿衛軍出來就是找場子的,知道他目的的宿衛們無不卯足了勁、想着法子贏得漂亮。盧水胡人也都是真漢子,輸了就是輸了,他們要給花將軍留臉,認輸也認的乾脆。
拓跋燾後來看的技癢,甚至還親自下場和這些盧水胡漢子鬥了幾場。拓跋鮮卑裡這一支都是力大魁梧之人,拓跋提如此,拓跋燾也是如此,拓跋燾武藝紮實,又自幼征戰沙場,一身大好本事,和盧水胡人們斗的精彩,一衆人等紛紛叫好。
盧水胡人拉了拓跋燾下場,宿衛軍們就去拉賀穆蘭。
若說宿衛軍中的好手,那真的是出身好、本事強、會做人的高富帥,可憐他們遇上的是天生自帶金手指的賀穆蘭,哪怕你是再厲害的高富帥,對上賀穆蘭,她也不會留手。
於是乎,兩邊的主將都卯起勁爲自己帶來的人馬長臉,可兩邊的人馬都不爭氣,等賀穆蘭和拓跋燾練了個舒坦,校場上又是慘叫一片。
叫是叫,可氣氛倒比昨日源破羌帶着私兵較量和諧多了,打到後來,倒有些英雄惜英雄的意思。
大家都是年輕人,門第之見倒沒有祖輩那麼明顯,一羣人打到後來累的像狗,一個個沒有形象的橫七豎八或坐或倒,吹牛打屁。
這其中,就有最沒形象的那位陛下拓跋燾。
賀穆蘭曾和拓跋燾微服私訪過,他曾經對賀穆蘭說過“我做了什麼驚人之舉你別擔心”之類的話,所以當賀穆蘭看到這位陛下挽着袖子一屁股坐在盧爾泰身邊胡亂搭訕的時,除了眉毛揚一揚,倒沒顯現出什麼異樣的表情。
“我看這位兄弟武藝不錯,怎麼稱呼?”拓跋燾露出雄壯的肱二頭肌,問已經敞着上衣的盧爾泰。
“我是盧爾泰。”
“咦,你鮮卑話說的真不錯!許多盧水胡人說鮮卑話有口音。”
拓跋燾有意套近乎,上來就誇。
果不其然,盧爾泰眉開眼笑地回道:“我們走南闖北,各地的話都會說一些,鮮卑話又不難學。不過我們這幾百人裡,也只有一半會說鮮卑話。會說漢話的更少。”
“聽花將軍說,你們來平城討生活的,我看這位壯士的打扮,是以販魚爲生?你這麼好的本事,爲何不幹的別的?”
盧爾泰皺了皺眉頭,看了一眼拓跋燾。
“怎麼,你瞧不起販魚的?”
“我爲何要瞧不起販魚的?”
拓跋燾莫名其妙地問。
在他治下,士農工商樣樣齊備,若是缺了哪一樣,他才真叫頭疼呢!
盧爾泰見拓跋燾並無虛僞之意,便開始告訴他爲何他們只能做這些。
“我們都是盧水胡人,雖說魏國沒有按人等約定做什麼事,可我們大多語言不通,要是做了別人的護院打手一類,主家要惹出什麼人命,我們經常還要給主家背黑鍋。我們也看不懂漢字,一到籤契約的時候,有人一年寫兩年,兩年寫五年,還有騙我們工錢的,所以對我們來說,單純賣力氣或者做買賣倒比長期僱工要容易生活。”
盧爾泰似乎回憶起了什麼不好的東西,神情黯淡地開口:“若不是夏地現在混亂,我們也不願意到魏國來。每一個關卡和城門都要層層盤剝,我們從夏地出發時還帶着一些財帛,可過了四座城而已,錢就已經沒了。我有個同伴不願把他阿母做的衣服給那城門官,一下子爭執了起來,馬上就來了鎮戍兵把他抓走了。魏國每個軍鎮都有那麼多士卒,竟是什麼都管……”
拓跋燾聽着他的回憶,眼神晦暗不明。
“他們都管我們叫雜胡,若是給鮮卑人十份的工錢,給我們只有一二,若是我們抵抗,就說我們想要作亂,讓皁隸去抓我們。皁隸則最喜歡這種事,把我們抓起來後,就要我們拿錢贖自己,否則就出不去。”
“是啊,我就被抓過一回!說好的修一面牆四鬥米,只給我一半,還說我做活偷懶!”
旁邊一個盧水胡人插嘴。
“他們就是覺得我們是夏國來的,好欺負罷了。”
盧爾泰哼了一聲。
“赫連大王在的時候,過的雖然苦,可是我們卻不曾理他,夏國這麼大,哪裡都去得。等到了魏地,竟是□□門都過不了。”
“這麼說,你們倒是喜歡赫連勃勃做大王的時候了?”拓跋燾支起腿,不鹹不淡地問他。
“誰會喜歡那個瘋子!”盧爾泰瞪起眼睛。“我們只不過是想吃得飽飯,穿的起衣服,不讓家裡人挨凍受餓,誰當大王,管我們什麼事?魏國打夏國,我們吃不上飯了,我們就自己護着自己,跟赫連大王有什麼關係?”
這些盧水胡人,竟然都不承認自己是夏人。
就連一旁的賀穆蘭都聽出來了,原來這些盧水胡人認爲自己只是住在夏國境內的盧水胡人,不屬於夏國,當然更不屬於魏國,不過是剛好在那裡生活而已。
這也是稀奇,夏國統治秦州幾十年,盧水胡人竟然都不覺得自己是夏人。
想來在魏國境內的那麼多胡人也大多是這種想法。
若沒有歸屬之心,當然也就頻頻作亂了。
“那北涼呢?你們爲何不去北涼?那不是盧水胡人聚居的地方嗎?”
拓跋燾感興趣地問。
“他們喊我們‘東人’,不敢收留我們。”盧爾泰悲慼之色漸起,“明明是同根同源,卻因爲我們留在夏境而不肯接納,我們天台軍抵抗大魏的鐵騎,爲的是保護家中的兒女,他們卻認爲我們會引起魏國震怒,不願意接納我們。可笑的是我們自己來了魏境,到沒有什麼人說要把我們殺了報仇……”
“兩國交戰,各爲其主,有什麼好報仇的。”
拓跋燾搖了搖頭,“沮渠蒙遜就是太小心,也不知錯過多少好事。”
盧爾泰說到這裡,見拓跋燾一臉深思,忍不住開口道:“你不會是魏國什麼大官吧?我說了這些,會不會給花將軍惹麻煩?”
他話一出口,賀穆蘭和拓跋燾齊齊笑了起來。
“你現在纔想到給花木蘭惹麻煩,已經晚了。”拓跋燾哈哈大笑,“不過麻煩惹都惹了,你也就放寬心,花將軍承受的起。”
盧爾泰頓時臉色發白。
“你莫理他,他和你玩笑。”賀穆蘭見聽得懂鮮卑話的盧水胡漢子面容有變,連忙安撫,“他極爲通情達理,不會怪罪你們。”
“花木蘭,你這是要捧殺我。”
拓跋燾又笑。
也許是拓跋燾太有人格魅力,和盧水胡人聊了一會兒以後,已經有大半的人和這位“杜壽”將軍混熟了。
“你別看販魚,若不是身強體壯的,還真做不了。大冬天,在湖面結冰的地方打個窟窿,趴在冰上一趴就是幾個時辰,身體差的凍都凍死了……”
盧爾泰說起自己的活計眉飛色舞。
“到了天暖和的時候,賣魚的太多,到了市集上就要找好位置。一個好位置佔住往往要打上一架,少則幾人,多則十幾人,只有最後打贏了的才能把那位置占上一陣子,若是碰到狠的,往往沒幾天位子就丟了。”
“正是如此,不但販魚,販布、貿絲、做什麼小買賣,那地方都要靠搶。所以集市之中,往往有收買那些個強人無賴,專門就做這個的。若沒有同鄉同族幫忙,誰要在市集裡做生意,先得遭這些強人無賴的毒手。”
一個盧水胡人顯然是吃過虧,氣呼呼地說道:“而且報官也沒用,差吏都是和他們一夥兒人的!要想不被打,先得餵飽差吏,再得餵飽無賴。就這些全餵飽了,賣了東西還有人收‘稅’,湊活撈個溫飽!”
“收稅?平城東西二市的散戶並沒有稅啊。”
拓跋燾爲了刺激商業發展,對散戶並沒有收稅,只是對開店的大宗買賣收稅,而且稅金定的也不高。
魏國本就不是靠商業填充國庫。
“不交稅?你是當官的,你不會騙人對吧?那就是我們給那些兔崽子騙了?”盧爾泰頓時跳了起來。
“人頭稅啊!一升米一天!老子有時候一天還賣不到一升米呢,遇到這種時候情願給人打一頓我也不交稅!”
“竟剋扣到如此地步!”拓跋燾捏緊了拳頭。“天子腳下尚且如此,若是其他地方……”
“其他地方?哼哼,其他地方城裡的集市都沒有老弱婦孺,老弱婦孺情願跑老遠去鄉間的市集賣東西!我們這些雜胡更是受欺負,一旦見到我們擺點東西賣,恨不得人人都過來順手拿走幾個,敢吱聲就被套走,連句話都不給辯駁!”
某個盧水胡漢子氣的牙齒嘎吱嘎吱直響。
“我們在杏城時,做買賣的人從來不要交什麼稅,就連赫連大王來的人要催稅,都給我們打了出去!他們又沒在我們身上花過一塊布一根絲,我們幹嘛要給他們交稅服役!”
他們又沒在我們身上花過一塊布一根絲,我們幹嘛要給他們交稅服役!
我們爲什麼要交稅服役!
拓跋燾眼睛一亮,似乎是想通了許久都沒有想通的答案!
“哈哈,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拓跋燾快慰至極地握住了賀穆蘭的手。“花木蘭!我想明白了!”
“陛下明白了什麼?”賀穆蘭莫名其妙的看着拓跋燾轉身又抱住那個盧水胡漢子。
“好漢子,謝謝你讓我豁然開朗!”
拓跋燾大笑着拍了拍這個盧水胡漢子的肩膀,直笑的他滿身寒顫。
“我問你們,你們說當時抵抗我大魏的鐵騎是爲了保護家人,是爲了能養家餬口,如今杏城已經歸了我們魏國,若是有別國來襲,你們還打嗎?”
拓跋燾神采昂揚地問那盧水胡漢子。
那盧水胡漢子一伸舌頭。
“誰知道呢?魏國鐵騎這麼強,還有誰敢打來不成?再說我們在杏城的族人早逃了個乾淨,要想回去,恐怕得鮮卑人不報復我們才成。”
“仗都打完了,你們都是魏國的子民,鮮卑人爲何要報復你們?夏國的平原公赫連定降了都被接納了,何況你們這些盧水胡人!”
拓跋燾看着一干宿衛豎着耳朵聽着,知道他們關心政局,語氣也就更加肯定。
“既然不報復,多則一年,少則半載,總還是要回去的。杏城畢竟是我們的家鄉。”那漢子也回答的坦蕩。
“若有人要打我們的家鄉,自然是要護的!不過我們可不爲佛狸可汗效命,除非他們花錢僱我們。”
“你們怎麼老想着有人僱你們?”
拓跋燾啼笑皆非。
“那不然怎麼活?我們又沒有其他營生的法子。莫說我們,就是夏地當年那麼多胡族,除了打仗,都沒有營生的法子。”
盧爾泰嚷嚷道:“我們又不會種田,也沒有大片草場的放牧!好草場都給人圈了!以前是匈奴人圈,現在是你們鮮卑人圈,總之就是沒有地!我們做買賣吧,杏城那破地方都沒人去,也沒東西好賣,我們不受人僱傭,能做什麼?”
他說道後來,語氣竟是哽咽。
“都是胡人,爲何還要分個二三四五等!當年我們在關外,各放各的牧,各養各的牛羊,到了中原,竟是連活路都沒有了。想回去,連原來的草場都被圈了,柔然都被滅了,我們盧水胡還能活下去嗎?”
盧爾泰的話似是引起了不少盧水胡人的酸楚,一時間氣氛壓抑至極,甚至有人抹起了眼淚,有人唾罵老天不長眼睛。
拓跋燾雖然豁達豪邁,可從未見過這種一羣漢子齊齊悲苦的場景,今日見了這種情形,而且這種居無定所無依無靠的情形還有大半是他的原因造成的,不禁有些窘迫。
“日子會好的。等北方一統,大家都是魏國人,也就不分什麼鮮卑人、漢人、雜胡了,大家都是魏人,外人也不會稱呼你是什麼人,都統統是魏人。”
拓跋燾一生之中最大的心願就是這個,說起自己的夙願來,語氣自然是鏗鏘有力,分外激動。
“哪有這麼容易。我是覺得不可能。”盧爾泰搖了搖頭,嘆息道:“莫說不是一族,就算是一族,也都還要分你是大族之人,我是奴族之人。你看漢人是不是挺了不起的?不也還分高門和寒門嗎?你是好人,所以你這麼想,可我不覺得佛狸可汗也這麼想。就算佛狸可汗這麼想,難道所有貴人都這麼想嗎?貴人可不管我們的死活。”
他的話引起一片盧水胡人附和。
有些人甚至直接說魏國不會爲盧水胡人做什麼,因爲魏人自己對自己人都那麼殘酷,盤剝剋扣無惡不作,更別說對他們這些雜胡了。
這話說的太過現實,可在場諸人沒有人可以反駁。
宿衛軍裡有許多是強宗子弟、豪門公子,可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往日裡有許多自由之身的平民百姓投靠他們的家族,自願成爲隱戶爲他們耕種,只留一口餘糧,爲的是什麼?
全是因爲活不下去了而已。
從如今這位陛下至高祖,一直征戰頻頻,苛捐雜稅徭役都極重,人口又銳減至一個可怕的地步,舉族餓死都常常有之,北方諸國只有魏國一直強盛,概因鮮卑軍戶和百姓是分開的,軍戶打仗,百姓耕種服役,至少有大半的平民可以活下去。
可即使如此,還是有大片田地無人耕種,人人都不願意交稅,也不願意服長達六七個月的徭役,哪怕自賣自身爲奴、或爲隱戶,也不願再苦熬到死。
魏國的百姓過的尚且如此艱難,更別說這些連耕種和放牧都不可能的雜胡。層層盤剝第一層盤剝的就是他們,因爲他們勢力最弱,因爲他們最敢怒不敢言。
拓跋燾很想說以後不會如此,拓跋燾很想說如今年年打勝仗,國庫已經不再空虛,百姓日後不會過的這麼苦,可他久久立在原地,只覺得千斤大山向他一齊壓來,若要改變這個世道,還不知道有多少坎要過。
這盧水胡人隨口說出的幾件事情,竟沒有一件是他現在能拍着胸脯說馬上就能改變的。
而拓跋燾身後的宿衛們代表的大多是高門豪族的勢力,聽了盧水胡人的話,有的不以爲然,有的視若罔聞,有的覺得這天經地義,還有些可能產生了思考,卻想不到背後隱藏了多少的血淚。
拓跋燾聽懂了,所以拓跋燾更加痛苦。
賀穆蘭看着拓跋燾神色迷茫,剛剛的雄心萬丈神采昂揚都化爲一片空洞的目光,忍不住朗聲說道:
“我雖認爲你們盧水胡人都是值得敬重之人,卻不覺得你們如今過的這麼苦,是這個世道造成的。”
這話說的誅心,莫說盧水胡人,就連拓跋燾都神色一凜。
賀穆蘭並非政治家、改革家,可她勝在過人的見識。
“君欲取之,必先予之。你們什麼都沒有付出過,又如何要求這個世道回饋你們?我們鮮卑人世世代代把家中兒郎送上戰場,不知多少人家戰至絕戶,這才換的田地恩賜,後方安寧,你們老說鮮卑人看不起你們,卻不知在我們鮮卑人看來,你們不曾爲國效力,不曾爲信念和榮耀而戰,只知道渾渾噩噩的活下去,自然是不會讓我們瞧得起的。”
賀穆蘭見盧水胡人們露出憤慨之色,又接着說道:“再說我魏國地位卓然的漢人,世人皆知這中原大地都曾是漢人的,我們胡族不過是趁着他們積弱奪了大片山河而已。胡族善戰不善守,要治理這偌大的國家,要想人人都安居樂業,非要藉助漢人的本事不可。漢人所擁有的,是上千年的經驗和知識,這是我們無法跨越的鴻溝,我們敬重的是他們的智慧和本事,並不是他們是什麼人。”
“他們是打輸了,要是贏了,看他們可這麼安穩!”
鮮卑人裡似乎也有許多不喜歡漢人的,宿衛裡有人當下就嘟囔着出聲。
“一時強何其容易,最難得的是一直強!若是漢人有一天比我們強了,又把這大好山川奪了回去,那也是我們自己不爭氣,怪不得別人!”
拓跋燾厲聲喝道。
一羣宿衛連忙噤聲。
“你們盧水胡人確實善戰,可這世上善戰的人不知有多少。匈奴人不善戰嗎?羌人不善戰嗎?羯人不善戰嗎?就說鮮卑鐵騎的威名,四海皆服,又爲何要特意善待你們這些盧水胡人呢?你們想要得到什麼,必須先得付出什麼纔是啊。”
賀穆蘭見拓跋燾神色穩妥許多,這纔對着盧水胡人繼續開口。
“漢人耕種田地、紡織布匹、治理國家;鮮卑軍戶征戰四方,保衛國家,開疆拓土;高車人如今也放牧柔然、投效軍中,爲我大魏而戰,只有雜胡,依舊不服教化,不願付出,卻總想着我們苛待了他們。可我們的疆土、我們的糧食、我們的人馬,都是我們自己用命、用血淚換來的,爲何要與毫無貢獻之人分享?”
賀穆蘭一字一句都敲在了這些盧水胡人的心上,讓他們露出了震驚的神色。
“至於你們所說的盤剝、受賄、剋扣,我也明白。我也是普通人家出身,自然明白它的壞處。可我魏國立國才四十四年,這些問題便是成長中的劇痛,只要沒有病死,總會一點點治癒,只有人心裡的籬障,是沒有那麼容易瓦解的。”
賀穆蘭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改制要什麼時候才能盼來,可只要拓跋燾心中種下了對制度懷疑的種子,總會有無數人幫着他開花結果,種出好的果實來。
拓跋燾原本被盧水胡人的否定兜頭潑了一盆涼水,心裡已經有了太多的不甘,如今卻被賀穆蘭的話安撫了大半,幾乎沒有叫起好來。
從魏國立國之日起,境內諸族不停生亂,安撫了又亂,亂了又鎮,鎮完又安撫,不停輪迴,已經成了魏國的一道沉痾固疾。饒是他自認寬宏,對待各族也沒有偏見,可在這些雜胡眼裡,他似乎是壓榨他們的惡人,卻不想想他們自己先做了什麼。
有時候他甚至想着索性派兵把他們全部滅了算了,可他既然重視漢人的農業生產和風俗習慣,便也得照顧胡族畜牧射獵的風俗和各種迥異的觀念。
但這世上有些事根本就是做不完美的,有時候想的是好的,推行下去又不一樣,並不是人人都無偏見,若遇到心性狹隘的,好事也會變成壞事。
如此一來,拓跋燾滿腹苦水無人嘮叨,滿腔熱血被澆了個乾淨,可還要繼續打起精神治理國家,一邊要顧及到軍戶們的生存,一邊又要注意各地的收成和災害進行賑濟,對外要通過戰爭掠奪獲得朝貢和財富,在強宗門閥遍地的大環境下保證國庫的豐盈……
他過的如此辛苦,如此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可就連一個盧水胡人都能跺着腳大罵“魏國不好!”
他何苦來哉!
他何必如此痛苦!
他和赫連勃勃、赫連昌一般做個暴君、做個只顧自己的昏君不久行了!
好在他還有值得信賴的將軍。
他的將軍說出了他心底最想罵的話,給他出了一口大氣。
“君欲取之,必先予之。”
拓跋燾將這句話在口中反覆說了好幾遍,這才恢復了一貫的豁達神色,和起稀泥來。
“今日我們在這裡相見,按照佛家的說法,是我們有緣。是我不好,好好的日子談起這麼枯燥的話題,今日都累的不行,我待會命人去買些酒來,我們歡飲一場,剛纔的不愉快就讓它過去,我們好好行樂纔是。”
拓跋燾笑着讓幾個宿衛去買酒,信佛的盧水胡人們聽到拓跋燾不但沒有生氣,反倒用佛家的緣法揭了過去,還命人去買酒,各個都高興了起來。
酒是糧食釀造,在這時候貴的要命,胡族多好酒,可盧水胡人窮的飯都吃不起,酒更是碰的少,原本一羣人被賀穆蘭訓的灰頭土臉,已經有些想要對質的盧水胡漢子們頓時忘了賀穆蘭剛剛批評了雜胡們什麼,又和拓跋燾稱兄道弟起來。
賀穆蘭微笑着看着拓跋燾重新將僵持的氣氛弄的活躍,心中又一次爲他的個人魅力征服。
能以一國之君的身份陪着這些無權無勢沒東西好覬覦的雜胡廝混,若說他是個有民族、尊卑之偏執的君王,不會有人相信。
花木蘭和她發誓效忠的君主,又怎能是這種短視之人?!
拓跋燾在虎賁新營中待了半日,直到諸多宿衛輪番勸諫,這才啓程準備回宮。他走了一半,想到古弼和崔浩等人肯定等在宮裡準備“諫言”了,剛剛喝了酒的頭就一陣又一陣的痛,竟有些邁不開腳。
賀穆蘭知道他怕什麼,裝作攙扶喝醉了的他的樣子,扶着他的手臂和肩膀把他往營門外帶,引起一羣宿衛在後面感激的連連拱手。
走到營門外時,拓跋燾似是醉的難受,竟把頭一歪,靠在了賀穆蘭肩上。
拓跋燾人高馬大,比賀穆蘭還高出大半個頭,他身子又沉重,整個人倚在賀穆蘭身上,虧得她力氣大,否則兩個人都要倒下去。
幾個宿衛想要上前攙扶,被賀穆蘭伸手製止。她知道拓跋燾是個心中有度之人,即使喝酒也不會喝到爛醉,他會如此作態,肯定另有原因。
果不其然,又行了幾步,待賀穆蘭和拓跋燾走的離宿衛們有一段距離了,靠着賀穆蘭肩膀的拓跋燾猛然張開了眼睛,一陣陣酒香隨着他開口的舉動飄入賀穆蘭的鼻腔,讓人微微有些薰然。
而他說出的話,卻無法讓人薰然的起來。
“花木蘭,我剛纔一直在想你的話。你說一個人想要得到什麼,就必須先要付出什麼……”
拓跋燾半點酒意也沒有的幽幽開口。
“如今柔然已滅,夏國也都收入我大魏囊中,國中原本就有大片土地無人耕種,我想要……”
賀穆蘭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聽到拓跋燾在她耳邊小聲的言語。
他擡起頭,看了看身後的宿衛,漸漸將身子挺了起來。
“……分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