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即是陰山的一段,整個北方,陰山山脈連綿不絕,意辛山便是黑山北面的一座山峰。
原本這一帶全是高車人的故地,自柔然和鮮卑開始對立以來,黑山一代作爲主要的戰場不停的征戰,生活在這片草原上的高車四分五裂,北面的被柔然掠去做了部民,南邊的南歸大魏,造就了許多如同狄葉飛這樣的後裔。
而高車人生活着的牧場,因爲黑山大營的鎮守漸漸變成野地,柔然和其他胡人不敢南下放牧,魏國的將士們因爲有後方的糧草供應,衣食無憂,也極少北上去冒險。
意辛山下的馬羣,就這麼迅速的壯大了起來。
草原上的山,和別處的山都不一樣。有可能山上陰風颯颯,有云從頭頂上飛過,頃刻間鵝毛大雪,而山下則是茫茫原野,莽茂的樹林。
山頂的皚皚白雪一旦融化,便變成溪流從山間流過,山腳潺潺溪水,又吸引了無數野牛、野馬前來繁衍生息。
賀穆蘭是典型的南方人,去的最遠的地方,便是帝都了。這片再往北都已經算是出國的地方,她兩世都沒有踏足過。
到了黑山大營,她每日就操練、出戰、殺敵,從未出來欣賞過黑山以北壯麗的草原景色,更沒有如同現在一般,和上百個同袍趴伏在草地裡,看着遠方的馬羣……
“花將軍,那一羣怎麼樣?”
一個精幹的小夥兒指了指旁邊一羣野馬。
“各個膘肥體壯,一定能賣個好財帛!”
“我覺得那邊的不錯,都是黑馬!黑馬賣的財帛高!”
夜襲時騎黑馬的騎士普遍比白馬的存活率高,是以許多老兵都喜歡黑馬,商人也喜歡收購黑馬,因爲賣的快。
北方許多軍戶接到軍貼就得自備戰馬,這些人家中大多都有退役的前輩,一經指點,買黑馬的人比其他雜色的要多。只有花木蘭家這種沒什麼盈餘的人家是買得起什麼就買什麼,挑不了顏色。
賀穆蘭聽着耳邊衆人的議論,忍不住在心中感慨萬千。
從一開始聽到她的計劃視爲天方夜譚,到後來學會套馬變得躍躍欲試,到最後巡邏回來的人找出這一片野馬必經之地,所有看到這一大羣壯觀馬羣的將士們都徹底瘋了!
莫說他們瘋了,就連她都瘋了好不好!
成百上千匹的馬就這麼悠然自得的在這裡吃草喝水啊!安靜的像是隨便一拉就走的樣子!
成百上千!
全部聚集在這裡!
就算野馬比馴養好的戰馬便宜,可北方從來不缺會馴馬的人,這麼一大羣馬,能換多少金銀!
賀穆蘭做了承諾,她只拿走兩成,其他全部由帳下的將士們平分。
按照一千匹算,她拿走兩百匹,等於每人得了一匹馬。而意辛山路過的野馬何止上千?再北面也許還有。
抓上一個月,說不定賣上兩三匹都有可能!
他們都打聽過了,沒訓練過的野馬按照品相算,就算是一般的,也能賣絹帛二十匹。
聽說這些商人要是能買到南朝去,有時候能賣三十五匹!
二十匹,夠一個五口之家生活兩三年了。
蠕蠕的戰馬一向是軍中各位主將副將獲得進項的主要來源,一場戰鬥下來,蠕蠕戰死者的戰馬都由各部的將軍派人牽走,有時候得到得多的,就有戰功卓絕的將士們分了。
賀穆蘭的一匹替馬就是這麼來的,一直用到現在。
“準備了多少套馬索?”
賀穆蘭看了看前面大羣大羣的野馬,也是欣喜不已。
“每人準備了五根,杆子也備了不少。”吐羅大蠻湊上前來,顯然也激動的不行。“我們就試試吧?先試試!”
他們都是紙上談兵的技術,除了幾個柔然來的奴隸真的套過馬,其他人看都沒有看過。
賀穆蘭望向身邊的花生,他也套過馬,而且在這些奴隸的口中技藝還不差。賀穆蘭用詢問地眼神看向他,他眯眼看了看前面的馬羣,指着一羣相對離泉水遠一些的馬羣,開口說道:
“這一羣野馬沒有其他馬強壯,所以被趕到那邊喝水。我們第一次抓馬,找這種試試就行了。”
“啊?不找那邊的嗎?”
有幾個人看着另一邊膘肥體壯的野馬們,露出失望的神色。
“你抓頭馬,若是抓不好,其他的從馬就會衝上來把你踢死、踩死!”花生見他們半點都不擔心的樣子,認真地勸說:“就算再不把人當人看的奴隸主,也不會讓奴隸第一次套馬就找這種馬下手。”
他說的這般厲害,其他人也都住了嘴。
套馬若是那麼輕鬆,柔然的部落主們也不會讓奴隸幹這種事了。勇士和青壯都是用來打仗的,只有這種當炮灰的事情,纔是奴隸做的多。
賀穆蘭見花生說的有理,立刻一指那羣偏遠的馬羣。
“好!就是那羣了,讓花生和其他‘師傅’先套幾隻給我們看看!”
***
這是一支年輕的馬羣,所以種馬的年紀並不大。年輕的馬羣總是得爲年長的馬羣讓步的,所以無論是在覓食、飲水,還是交/配時,它們都要等其他的馬羣享受過了後,纔可以上前。
但今天不一樣,今天它們發現了一羣沒有被這羣老傢伙們染指的母馬!
喝着水的年輕野馬們紛紛停止了自己的動作,不由自主地向着散發出美妙氣味的母馬們看去。
不同於野馬羣裡的母馬,她們強壯、皮毛光滑、有着漂亮和顯眼的顏色,最重要的是……
她們各個都在發情期!
這羣野馬全都瘋了,一個個蹄子刨地,不停地開始打着響鼻。
它們迫不及待的想要飛奔過去,騎在她們的身上,開始孕育馬羣新的後代,讓她們加入自己的馬羣。
有這些“絕色尤物”存在,還愁它們的馬羣不能壯大?
一隻性子最急躁的公馬調轉方向,開始向着遠處出現的那羣母馬位置遊移,卻被突然撞過來的力道擊打的後退了幾步,不得不停止腳步。
在它的前方,一隻高大的棕色駿馬用頭將這隻年輕的公馬撞開,眼神裡流露出的似乎是“老子還沒上你就敢上?”之類的意思。
年輕的公馬乖乖的爲自己的首領讓路,讓它先行。
剎那間,棕色的頭馬就讓人明白了何謂脫肛,阿不,脫繮的野馬般的速度。
看着從泉水邊威風凜凜地向着母馬羣跑過去的頭馬,所有人都受到了感染,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拳頭。
“上鉤了!”阿單志奇對着空氣揮舞了一下拳頭。“花木蘭,你的那些軍奴確實有經驗,找的母馬一下子就把它們哄走了!”
賀穆蘭點了點頭。
這些軍奴爲了找這些正在發情期的母馬,居然還去找母馬排出的尿液。據說母馬發情排尿就會變得頻繁,那些柔然救回來的奴隸們幾乎一天到晚就泡在馬廄裡了,千挑萬選找出這些母馬。
賀穆蘭帳下有許多騎士的公馬都沒有騸掉,遇見這羣母馬,還鬧出了一些笑話,好在賀穆蘭的越影似乎沒有到發情的時候,沒把她掀下馬去,也沒給人家母馬獻殷勤。
花生手裡提着套馬索,眯着他那細長的眼睛,翻身上了一匹同樣發情的母馬,沉穩地迎着奔馳而來的頭馬迎了上去。
那一刻,他就像一位即將出徵的年少將軍。
母馬小步奔向那隻年輕而強壯的公馬,它也在發情期,自然希望最強壯的公馬可以和它產下後代。
那匹頭馬衝入母馬羣裡,開始不停地嗅着它們的屁股。花生騎着來的母馬最後進入這一羣馬之中,那頭馬擡頭看了一眼,花生把自己的身體趴伏在馬背上,一動也不動,這野馬沒意識到危險,看了幾眼,又繼續去嗅其他馬了。
一旦進入交/配的公馬被打斷,那狂躁的程度會是普通的幾倍,花生知道不能再拖,趁着野馬又一次擡頭“挑選”之際,伸臂一揚,將手中那根套馬索飛了出去。
他並非在運動中的馬身上套馬,甚至都沒有用套馬杆這樣的東西。
套馬索十分精準的逃入了頭馬的頸項間,這種精準和對時機的把握讓其他人都看呆了。
飛出去的套馬索在花生的拉扯下突然收緊,野馬意識到不對,開始瘋狂的抖動自己的脖子,不停人立而起又頓足於地,發出呼喚馬羣的叫聲。
“套上了!下面怎麼辦?我們把那匹馬拉回來?”十幾個士卒跳了起來,恨不得上前拉回“絹帛”。
二十匹啊!
二十匹!
“不制服頭馬,馬羣不會乖乖跟你們走的。”一個經驗老道的軍奴說道:“你們得等花生把這匹馬制服。”
賀穆蘭靜靜地站在那裡,看着花生騎着母馬一步步向着那發狂的公馬靠近,側身一閃,躍上了棕馬的馬背。
那是一匹沒有備鞍的年輕公馬,脊背光滑,不停騰躍。
賀穆蘭看着花生用雙腿的力量夾住馬背,讓自己牢牢纏在棕馬的身上,他的套馬索不停的收緊,不停的和公馬在一起較量。
在這一刻,這個年輕的小夥子不再是她身邊做着雜物的軍奴,而是一位真正的戰士,和草原上最具靈性的動物在進行一場較量。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一時間,除了馬的嘶鳴聲和花生喘着粗氣的聲音,似乎只有草原上風吹過草叢發出的聲音。
被矇住眼睛,控制住脖子的棕馬在一陣騰躍後終於屈服了,當它的馬羣成員趕到時,已經看見自己首領的背上已經多出了一道身影。
賀穆蘭看着花生駕着那匹雄壯的棕色頭馬朝着自己而來。在他的身後,跟着一羣更加年輕的公馬。
它們像是簇擁着新登基的君王一般,跟隨着花生來到了賀穆蘭的面前。
花生翻身下馬,恭敬地獻上已經套住馬脖子的索繩。
“主人,幸不辱命。”
“花生,幹得漂亮!”
“不愧是花將軍的隨從!”
賀穆蘭這時候纔想起來,這個騎術一流的孩子甚至沒有一匹自己的馬。
她從未想過要將這個應該是初中年紀的孩子送上戰場,在她的料想中,他就應該在帳子裡洗洗衣服,跑跑腿,做些輕巧的事情。
但她忘了,這是鮮卑人和柔然人的後裔,天生就該屬於草原,屬於駿馬,就如同他所向往的“自由”一般,她不該決定他該做什麼。
賀穆蘭沒有接過索繩。
“你乾的很好,這匹頭馬就賜給你了。”
她說。
“希望你能成爲一位真正的騎士。”
心懷自由,強大而富有同情心。
真正的騎士。
他已經通過自己的努力贏得了她、以及她身後這些同袍的贊同。
他應該得到自己該得的東西。
花生猛地擡起頭來,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賀穆蘭對他點了點頭,轉身對着身後的將士們高喊了起來:
“七匹!我們成功抓到了七匹馬!往後我們會有七十匹!七百匹!七千匹!”
“我是普通軍戶出身的將軍,你們是最被人輕視的右軍士卒。我們沒錢,沒勢力,沒名氣,可我們有頭腦,有毅力,有勇氣!我們要告訴別人,右軍是窮,右軍是沒有什麼貴人,可是右軍絕對不是沒前途的地方!”
賀穆蘭一下子拽起了身邊的花生,沒有讓他在繼續跪在地上。
她覺得這樣的時刻,根本不該有人低下自己頭顱。
她仰起頭,似乎是想把胸中的鬱氣全部宣泄出來一般地高喊道:
“沒有什麼困難能壓倒我們!”
一個,兩個,三個,上百個年輕地漢子凝望着他們的將軍,也跟着呼喊了起來。
“誓死效忠花將軍!”
“誓死效忠右軍!”
“老子纔不舔貴人的屁股!”
賀穆蘭擡眼望着遠方。
在那裡,蒙古高原的山走不到盡頭,看不到盡頭。
這裡貧瘠而窮苦,大部分地方的地裡長不出除了草以外的其他植物。但這裡孕育了這麼多遊牧民族,這麼多靠着草原吃飯的牧民,難道全是靠着搶奪別人的東西嗎?
她是窮到沒法子養活這麼多人了,她也不是萬能女主,她不會做肥皂,鍊鋼鐵,做大炮,可是她有人,有膽量,有變通的腦子。
還能把她餓死不成?
就算被人笑話,就算被人當做一羣土鱉,她也要想辦法把這麼多人養活了。
養活了,不餓死,還要讓他們過的比其他的士卒還要好。
戰死的阿單志奇,戰死的丘林莫震,花木蘭養着的那麼多孤苦家庭,若不是有花木蘭在,恐怕都在過着窮困潦倒的日子。
即使他們是英雄,即使他們爲大魏付出了血汗,可又有誰能在後來記住他們的名字?
活着,有尊嚴的活着,能夠衣錦還鄉,不讓一家人餓肚子。
她不是花木蘭,也許做不到萬人敬仰,那就先從不讓底下的人餓肚子,也不讓他們的家人餓肚子開始吧。
“我們套馬。”
賀穆蘭伸手指向泉水的方向。
“不會,我們就慢慢學!”
我也不會做將軍。
我們一起慢慢學。
這便是她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