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莫提一向不待見漢臣。這並非他個人性格有問題,而是他必須要向鮮卑貴族表明的一種態度。
他從小和拓跋燾一起長大,學習漢學和武藝,諸國的語言。
哪怕是比武,他都敢贏了拓跋燾,只有漢家的治國之道,他上課時不是睡着,就是被先生教訓。
他不是學不好,而是不敢學。他還記得自己某一次答的得了博士誇獎,先皇那寒芒一般的眼神。
在宮中陪拓跋燾讀書的宗室有不少,可除了幾個缺心眼的,沒人敢在漢學上超過拓跋燾。那幾個缺心眼的,後來也都遠遠的離開了拓跋燾身邊。
小時候,他一直認爲漢人的學問是一件非常崇高,非常神秘的學問。那些文字和故事,哪怕只是聽一聽,都比那些大漠蒼茫,洞穴傳奇要有趣的多。
但他的本能又告訴他,漢人的本事,並非一個臣子要學的精通的。
拓跋宗室需要的是能打仗,是替皇族牢牢掌握住軍權,而治國方針,治國之略,總會有前赴後繼的漢人跳出來博取晉身之道。
漢人能征善戰的豪族全去做“宗主”了,在這一點上,鮮卑貴族還真不擔心漢人能豁出全部身家輔佐朝廷。
崔浩出身清河崔氏,他當年剛出仕的時候,做的便是博士祭酒,教授他們學問。拓跋燾一直很尊敬他,他出入東宮,後來又把拓跋燾一手推到太子的位置上,更加位高權重。
而他,在無數次打瞌睡之後,被先帝送來了黑山,走他父親的老路。
拓跋燾的身邊不再有他,而被當年那個笑的猶如珠玉在側一般的先生替代,庫莫提有時候想一想,都覺得自己小時候的那些豪邁壯語,恐怕日後都會淹沒在時間裡。
即使他再怎麼愚蠢,也知道自古青史留名的文臣多,而能夠青史留名的將軍,要麼就是力挽狂瀾於亂世,要麼就是拼死搏殺成絕唱。
他想做個盛世的將軍,既不想遇見亡國亂世,也不想遇見走投無路之時。
‘哎呀,這麼一想,更討厭崔浩了。’
庫莫提站在崔浩的大帳外,等着通報的人出來,有種掉頭就走的衝動。
‘一想到老子以後在史書上連個泡都沒有,整個人大段大段的描述,就他孃的想回去睡覺,讓他死了算了。’
無奈通報的人腿腳飛快,庫莫提還沒感慨一會兒,就被請進去了。
崔浩是個注重養生之人,信奉道教,他來的時候正在晚上,大概他是要早睡早起好休息了,所以穿着一身道袍,頭上只插着一根木簪,整個人意態閒適的要命,就連庫莫提,也不得不讚嘆這個人實在是有傳說中那些名士高人的風範。
總而言之,賣相好。
庫莫提知道自己不能在他的帳篷裡盤桓太久,否則各方都要來打探了,於是言簡意賅的把自己在賀穆蘭那裡知道的事情說了一番。
崔浩凝神聽完了庫莫提的話,張口問道:
“這個花木蘭,可值得信任?”
他不問別的,只問這個,可見爲人之謹慎。
若是問這話可是真的,未免顯得庫莫提“好心當作驢肝肺”的意思。可要是問“花木蘭可值得信任”,那就算這情報不實,也只是花木蘭的問題,怪不到庫莫提。
庫莫提一聽,便知道這個“先生”還是以前的老性格,而且隨着年歲愈大,性格更加讓人不討喜,當場點了點頭。
“花木蘭應該是陛下身邊的心腹,被派來黑山打探消息的。”
他也不怕透露這一點。崔浩是完全捆綁在陛下的車上的,他比先皇還要關心陛下的安危和前程。
清河崔氏傾力相助的皇帝,若不是位曠世明君,豈不是就墮了他們的名頭,比前朝的“王謝”給比下去?
漢人也有漢人的尊嚴。
果不其然,崔浩聽到庫莫提的回答,立刻正襟危坐,端端正正地給庫莫提行了個禮:
“多謝將軍告知!崔某先謝過將軍的救命之恩。”
庫莫提哪敢接了他這一禮,也還了一禮,才正色問他:“我極少出來走動,此番前來,怕是有些人就要多想了。我時間不多,該提醒的也提醒過了,崔太常有何想法,速速說來吧。”
他自認沒有崔浩的智謀,所以先說出準備讓花木蘭引蛇出洞的想法,崔浩聽了滿臉感激之色,擊掌嘆道:“將軍所想,竟與在下不謀而合!花木蘭值得信任,武藝又高強,最妙的是身份也不高,最適合做這個幌子。就是安全上……”
“我暗中已經加派了人手保護。新分給他的隨從,也是一個通曉辨毒的家僕。只是比武場上刀劍無眼,不過以他的本事,想來能讓他吃虧的不多。”
崔浩一臉意外:“將軍竟對這花木蘭如此高的評價?”
“不是我對他評價高。我和他交過手,勝負在五五之間,這還不是生死較量,只是比試而已。即使是陛下身邊,有這般身手的人也是少數。”
庫莫提說到這個,不免有些自傲,畢竟花木蘭是從他身邊出去的人物,人人都會記得“花木蘭曾是庫莫提的親衛”。
“統萬城一戰,花木蘭跟隨陛下殺進大夏宮,以一人之力拖住宮門口的所有侍衛,讓陛下成功離開宮門。崔太常,他最難得的不是武藝,而是對陛下的忠心。他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險來示警,可見陛下對您的看重。”
“我知道。”
崔浩的手微微抖了抖,他說的很慢。
“我崔氏一門深受兩代君王之恩,必當誓死報答。”
庫莫提在心裡哼了一句。
這種誓死效忠的話,他在花木蘭面前也不知道說了多少。
若是說給花木蘭聽,還有可能傳到陛下耳朵裡,他說給自己聽,自己是一個字也不會說給陛下聽的。
他就是這麼實誠的人。
“我會派些好口舌的傢伙將花木蘭要大比的消息傳出去,唔,爲了逼真些,最好就說他在陛下面前已經做了允諾,要以‘三冠’的身份摘得第一,謀取將軍之位。”
庫莫提一點都不擔心花木蘭太過搶眼,花木蘭若是爬不到重要的位子,皇帝派他來做什麼?
就連中軍新來的那個小子李清,都比他要高調多了。
崔浩點了點頭,補充道:“不如我也放出消息,比武那天,我會爲親自到場,給冠軍題字。加上這一條,那些刺客肯定會前赴後繼地跳出來的。”
崔浩一字值千金,黑山大營裡很多人不知道,但那些參軍帳中的參軍們一定會瘋掉的。
“崔太常還要親自去?派個替身吧,實在是太危險了。”庫莫提聽他的意思,似乎不願意暫避一二。“那幾個刺客應該是得了毒藥一類見血封喉的東西,否則不會那麼小心。”
“無妨,我有老君庇佑,又有天師保護,不會有事。”崔浩笑了笑,似乎對自己的安危非常放心。
“神仙要是能救人,我們還要來黑山幹什麼,直接讓神仙鎮守邊關就是了……”庫莫提最煩崔浩的就是這一點。“你是國之重臣,若是在黑山出了事,我們這些人都要惹上干係。”
“將軍放心,將軍勿憂!”崔浩擺了擺手。“我此番出京,天師道的寇天師也跟着出行。他如今去了黑山觀星,這幾日便會回返,到時候我和他形影不離,自然安全無虞。”
庫莫提撇了撇嘴。
“崔太常若是執意如此,也只能這樣。”
希望那個天師別是個騙子就成。
“我這邊明日就開始安排。崔太常最近小心左右,儘量不要到處跑。他們說外面的天穹廬難以靠近,說明參軍帳中還是可信的,您若真要晃晃,不如去李參軍哪裡。”
庫莫提拱了拱手。
“我今日出來的時間也太久了點,就此告辭。”
“將軍慢走,替我謝過花木蘭的提醒之恩。”
崔浩和庫莫提在外人面前關係一向是不鹹不淡,也不好突然變得熱情,所以沒有送他出帳,也沒有表現出十分熱絡的樣子。
庫莫提出了大帳,見崔浩在帳外保護的部下都一副自己隨時可能把崔浩怎麼樣了的樣子,頓時露出一個不屑地表情,拂袖而去。
希望能夠麻痹到那些刺客吧。
幾日後。
右軍。
“你聽說沒有,花木蘭果然參加大比了!”右軍一個看守營門的士卒興奮地說道:“消息是中軍那邊出來的,應該沒錯!”
“不會吧?不是說他在鷹揚將軍身邊混的很好嘛?連陛下都賜了他汗血寶馬,他參加大比圖什麼啊?就算得了第一,也不過就是個偏將……”
另一個門卒納悶地道:“鷹揚將軍發個話,他不就是偏將了嗎?”
“你新來,你不知道,花木蘭原本在右軍大比的時候就該得了偏將的,不過他那時候風頭太盛,引起了左軍那個小心眼的撫軍將軍忌憚,差點下了雜役營。鷹揚將軍愛才,就發話要了他,讓他去身邊當一個親衛,免得去雜役營被人糟踐……”
有個門卒大概是來的早,說起過往來有鼻子有眼。“當時花木蘭走的時候,右軍同袍紛紛相送,花木蘭和他的同火們說,無論如何,他一定會回右軍的,下次大比,他一定會來。”
這門卒激動地一揮拳:“這不!大丈夫一諾千金,他果然說到做到了!”
“我們右軍有什麼好的,連吃的都比別人差……哎喲,你打我做什麼!”
“你這個沒良心的!右軍不好,你來右軍做什麼?吃的比別人差,你殺的比別人多嗎?殺的沒別人多,別說自己吃的差!”老兵見不得新人抱怨,舉起長槍就掃了一下這菜鳥。
“花木蘭沒在右軍的時候,我們吃的更差!你現在看看我們右軍的這些將軍,每次出戰,哪一個不是拼了命的殺敵?就是因爲我們右軍每次只要出來一個厲害的傢伙,不是被人搶了去,就是被人陷害,所以從上到下卯足了一股勁兒,不想再被別人看輕……”
“是是是,花木蘭厲害,花木蘭守信,話說回來,花木蘭是什麼樣子的啊?居然讓中軍的將軍都起了愛才之心?”
“那你就不知道了,我可在校場見過花木蘭。他身高八尺,虎背熊腰,相貌威嚴,有萬夫不當之勇,一身神力,簡直讓人震駭莫名。當時左軍那些陰險小人帶了人來捆他,他不願走,幾個人拉他都拉不住。有人要砍王將軍,他就把兩個膀子這麼一撐……”
那老兵雙手合拳做出一個雙手叉腰的動作。
“那繩子就被繃斷了!”
“假的吧……”
“頭兒你又在吹牛!”
“吹牛讓我這輩子都不舉!”
雖說圍的人多他沒看清花木蘭長什麼樣,但那崩斷繩子的事情他那同火是親眼所見!能崩斷繩子,怎麼也要身高八尺,虎背熊腰吧!
你見過小矮子能做這種事嗎?
“敢問幾位阿兄……”
一個磁性地聲音溫和地在他們耳邊響起。
“在下要找一個朋友,可否請你們通傳一聲?”
幾個門衛正說得興起,沒注意遠處來了人,再一擡頭,是一個身材高瘦,猿臂蜂腰的年輕小夥子。
這男人長相平平,單眼皮,瘦長臉,和他這身材倒是相配。只是一身黑衣看起來做工精緻,一望便不是普通的貨色。
這些人天天看門,察言觀色最是厲害,見他是從中軍方向過來,又穿的乾淨,腳下一點泥土都沒有,便知道肯定不是普通的士卒。
“這位將軍怎麼稱呼?要找何人?”
那老兵在旁人羨慕的眼神中高高興興地湊了過去。
在軍中,把人往大了說,絕對不會得罪人,哪怕是個小兵,被人喊將軍,也只有高興,不會因爲被認錯而生氣。
若是上官,幫忙通傳後,少不得還要給點“賞頭”。
果不其然,人人都愛聽好話,這年輕人聽到老兵的詢問,立刻露出一個爽朗的笑容:
“將軍不敢當,我也是從右軍出去的,並不是什麼將軍……”
他咧開嘴,帶着幾分重回故地一般的感慨:
“就要大比,也不知道哪裡來的規矩,現在竟不給隨便探營了。麻煩幾位幫我通傳一聲王將軍麾下的百夫長,叫做那羅渾的……”
年輕人矜持地笑了笑。
“就說花木蘭找他。”
“咦?”
“什麼?”
“頭兒你還說你見過花木蘭!”
身高八尺?
虎背熊腰?
相貌堂堂?
萬夫不當之勇?
一身神力?
賀穆蘭莫名其妙地看着一羣門衛見了鬼的表情,上下左右看了看,不知道哪裡又惹了什麼談資。
那老兵尷尬地望着她,似乎也沒想到有這種局面,賀穆蘭還沒問出口怎麼回事,一個士卒突然指着她,滿臉竊喜地說道:
“頭兒,不舉!”
啥?
賀穆蘭下巴都要掉了。
前一陣子不是還傳“巨物”嗎?怎麼她才走了沒幾個月,這就變成“不舉”了?
她到底又做錯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