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姿容在五爪九龍的龍袍下愈加彰顯着帝王霸氣,明亮的鳳目含情脈脈地看向我,他伸出手輕輕颳了我的鼻子,嗔道:“淘氣鬼。”
大塬的第二個天子,元德帝扶起于飛燕,轉而挾着我的手,皺眉道:“又穿少了吧,瞧你,手像冰塊一樣冷。”我對他笑着點了點頭,“遵旨。”
非白對我無奈地笑了笑,“飛燕不如留下來陪朕和皇后用飯吧,這幾天皇后生病,也確實悶壞了。”
于飛燕恭敬地稱是。我開心地對非白笑了,“謝主隆恩。”
非白也笑彎了一雙鳳目。這日陽光甚好。知道于飛燕愛吃牛肉湯,我特地下廚多加了一道牛肉湯和粉蒸肉,小忠照例跟着我東轉西轉地專偷牛骨頭吃。
飯桌上,宮人試過毒後,原非白換了一身家常的鶴紋白緞服,親熱地拉着于飛燕坐下,“國事艱難至此,沒有什麼好招待的。好在飛燕是自家人,且將就着嚐嚐朕同木槿親手種的果菜吧,現在你的好妹子把御花園給改成御菜園了。”
他支開了宮女,我們三個人落座,趁我盛飯的時候,他自然地爲于飛燕舀了一碗湯。
于飛燕有些惶恐,但看着桌上簡單的五菜一湯,也有一絲愣神,半晌含淚地跪下道:“陛下與娘娘果然爲國節儉至此啊。”
非白大笑着拉起于飛燕,“飛燕莫要擔心,天下本來便是民爲重,社稷次之,君爲輕,”他斂了笑容,不悅道,“連年征戰不休,又苦於災荒饑年,百姓流離失所,好不容易天下太平了些,山東府仍是鬧災不斷,那裡的百姓連這些吃不上,偏偏有些皇親貴胄還是荒淫奢侈,故而朕竭力支持皇后和韓相的改制,既爲人君,必爲榜樣,以倡節儉之風。”
于飛燕點頭說了半天皇上聖明之類的話,非白笑着連連搖手,“飛燕也來這一套了,這是家宴,只有朕的妻兄,沒有家臣,再說安城公主也不在,可莫要再來這些官話了。”
我們又大笑起來。于飛燕也輕鬆了下來。非白笑道:“先嚐嘗木槿的手藝,託飛燕的福,今日朕也能一嘗大塬皇后親手做的牛肉湯啦。”
外面大雪紛飛,我不停地爲于飛燕夾菜,酒過三巡,于飛燕終於也不再拘束,非白兩頰染上了淡淡的紅暈,二人談興越濃。
我望着窗外銀裝素裹,不由想到永業二年那場夜宴德馨居,小五義,還有非珏和初畫一起其樂融融,不想如今卻只剩下我和于飛燕了。
這時,忽然傳太傅急報,非白只好對於飛燕抱歉地告了別,走了出去。
果然,太傅不但是一激情終結者,也是一溫情終結者啊。
于飛燕倒反過來安慰了我兩句,正說着話,簾外的青媚對我跪啓道:“回稟皇后,熱伊汗古麗大妃日夜思念故土,只求能再踏入漢家故土,可汗已修書皇上,欲送大妃回長安省親……”
我和于飛燕一下子都站了起來,“如今大妃如何了?”
青媚的頭微低了一些,“大妃病重已久,可汗本不忍,然宮中有巫師說大妃乃是不祥之人,不可在弓月宮中病逝,以免玷污可汗的神聖之氣,故可汗便着人送回大妃。”
于飛燕急得上前兩步,“現在碧瑩怎麼樣了?”
“大妃病情嚴重,現人已在玉門關停留多日,木尹皇子苦求大理武帝,武帝陛下已遣鄭姓醫官前往玉門關爲大妃診病,”青媚安慰道,“請皇后、大將軍放心,林御醫方纔也已經起程,想是能在驛站接到大妃。”
我們日夜懸心,不久便接到鄭峭的飛鴿傳書,措辭婉轉地表明已用藥緩住了碧瑩的病情,但是情況難測;然後是林畢延的書信,措辭更委婉,但最後兩個字明言:不妙。
臘月初八,我來到長安城門口,迎接大突厥熱伊汗古麗大妃的鑾駕。漫天風雪中,我和于飛燕迎回了內心早已是千瘡百孔的碧瑩。
一車轎風塵僕僕地前來,幾個滿面灰塵的突厥人,傻愣愣地站在我們面前,似乎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大的儀仗出現,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呼啦啦地跪倒對我們施了大禮。
林畢延跟在後面慢吞吞地騎着小毛驢。
小忠似是記得碧瑩的氣味,飛快地奔到突厥衆人前,又跳上牛車嗅了嗅,卻又飛快地跑回來。
我們亦都在心中倒吸了一口冷氣。所謂省親,前後竟然只有八個侍衛、四個侍女,其中一個還上了年紀,滿頭銀髮,氣喘不已,全靠另一個侍女扶着。我認得,竟是涼風殿的女官長阿黑娜。
我趕緊扶起阿黑娜。她對我流淚道:“真未想還能再見娘娘。”
我也是百感交集,略顯激動道:“大妃娘娘呢?”
阿黑娜面有難色,“娘娘正在御輦中休息,不過實不知娘娘會親自相迎,故而未曾梳洗。”
這麼瘦的牛車拉的也能叫御輦?我忍不住皺了皺眉。青媚早已快步走到我前頭,替我掀起轎簾。我往裡一看,不由自主地背過身去,眼淚唰地下來了。
因碧瑩是撒魯爾的大妃,身份尊貴,于飛燕不敢上前,看到我淚流滿面,當場臉上血色盡褪,以爲碧瑩出了什麼事,再顧不得什麼階級禮制,只急急地趕過來。珍珠想去攔着已晚了一步,結果也看到裡面的情景,亦是一呆。
裡面正側臥着一個奄奄一息的女人,滿頭灰髮,面容蒼老,依稀可辨還是當年的美人模樣,身上穿着一件半舊不新的紅色突厥長袍,細瘦的手上套着幾根發暗的銀手鐲,那是她渾身上下唯一的飾物。即便是在風雪的長安,依然掩不住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混合着遺便的惡臭。
我心中滿是憤怒,擦乾眼淚,怒喝道:“你們的可汗便是這樣對待她的嗎?只派你們幾個前來,你們便由着主子這樣?”
突厥衆人嚇得又跪倒在地。阿黑娜再次跪倒道:“請大塬皇后息怒,可汗這樣做也是爲了大妃娘娘好。”
阿黑娜這才說出來,碧瑩這幾年過得本不太好,處處受刁難,皇后聽之任之,而陛下自病癒後,又對後宮甚是冷淡,少有看望碧瑩,後來阿芬公主之死,還有木尹皇子之事,對她打擊甚大。
碧瑩本就親眼目睹親兒被殺,已是身心受創,撒魯爾病癒之後,其實便是非珏醒來,想起前塵之事,對碧瑩極爲冷淡。皇后雖衣食不曾怠慢,但撒魯爾有個新寵,叫朵骨拉的王妃。其本是碧瑩的一個侍女,得勢後記掛當年爭寵之恨,在皇后授意下對碧瑩百般刁難,皇后又暗中使人虐待阿芬公主,婢女聲稱公主私盜皇后寶物月光石,皇后震怒,將公主關在小黑屋,等出事之時,皇后急着要將公主火焚入葬,撒魯爾便起了疑心,這才發現阿芬公主竟是活活餓死的,身上還全是瘀青,可汗也甚是震怒,可是不等可汗發話,木尹便一下子帶着武侍闖入內宮殺了皇后還有朵骨拉。
如今木尹雖逃了出來,但卻流落大理,終生不得回故土。碧瑩肝膽欲裂,重重病倒。
新太子術止命手下謀士詛咒碧瑩,乃惡魔化身,欲將碧瑩逐出弓月宮,撒魯爾不忍加害,不想碧瑩卻從容應對,願意離宮,自請回鄉。
“陛下怕有人加害大妃,便將大妃藏於商旅之中。”阿黑娜流淚道,“出了天山,我們就同商旅分道揚鑣了。”
我顫聲問道:“你們爲何不通知我?”
阿黑娜泣道:“陛下從不讓任何細作靠近涼風殿,怕是來探聽突厥消息,其實陛下在夜裡常來看大妃,內心深處還是深愛着大妃。若不是這次大禍,斷不願意讓她離去。”
“你們陛下就是這種深愛的法子啊。”我聽了冷笑數聲,“她身上爲何只帶這些東西,出宮門時可是被那些黑了心的小人給洗劫過?”
阿黑娜等衆侍嗚咽出聲,滿面悲憤之色,“可汗賜下重物,可是出宮門時,術止葉護將我等搜刮個乾淨,幸得那個商旅甚是照顧,分手之時相贈了很多銀兩。只是到了中土,金銀實在用盡了。”
我心中鬱憤難填。撒魯爾,你若真在乎她,何至於讓她被人羞辱至此?阿黑娜走近我們,用只有我能聽到的聲音說道:“從昨兒起,娘娘就失了禁,今早纔剛換過衣裳,不想又……”我傷心得直掉眼淚。
于飛燕緊抿着嘴好一會兒,強抑悲傷,紅着眼睛上了牛車,不顧惡臭,輕輕抱起碧瑩,可還是驚動了碧瑩。她慢慢睜開眼睛,看到于飛燕和我,眼神中閃過一絲光彩,然後快速地歸於死寂,只是試圖靠近些于飛燕,掙得手鐲輕響出手,她垂下長睫,努力喘着氣,雙頰上染着不正常的紅暈。
林畢延上前把了把脈,“鄭醫官的診斷不錯,這樣的身子能從弓月城一路撐到這裡,確有人在她身上放了白優子。想是那惡賊施的蠱,所以保得她一路顛沛,卻性命無憂。只是大妃吃盡苦頭了,現下她恐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快快送入暖和之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