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時光

89 時光

酉時三刻,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走廊上的風燈發出的淡淡光芒,籠罩着偌大王府中一處幽靜院落。朱門花窗前,一個穿着藍衫的青年男子倚靠在旁側的柱子上,俊朗儒雅的面孔上長眉緊鎖,不時的朝門內張望,明顯心神不寧。

突然一陣腳步聲從另一端傳來,青年男子從煩亂的思緒中回神擡頭:“卿顏姐。”

東卿顏顯然沒料到會在這裡看到他:“倚雷?待在外面作什麼?”

倚雷苦笑了一下,摸摸鼻子:“我本來是過來找嘯桓的,但主上不讓人進,我就只好等了。”

“嗯?”她有些疑惑,不自覺輕蹙了眉,扭頭看了看緊閉的門扉,忽的轉身微仰頭道,“怎麼回事?”

這話卻明顯不是對倚雷問的。

漆黑的樑上有一陣響動,一個低沉的男聲回道:“請東護法見諒。”是隨侍在巫燁身邊的暗衛,不過一句,就確認了確實是那人吩咐的。

卿顏得到回答,低頭思忖了一會,然後伸手拉着倚雷就朝旁邊的偏房走去:“外面這麼冷,去房裡等罷。”

“呃?”倚雷本想再說些什麼,卻在感受到從手臂傳來的力量時嚥下了疑問,乖乖的跟着她進了一旁的房間。

點上燈,兩人在椅上分別坐下。

卿顏低嘆了一口氣,然後擡頭靜靜盯着倚雷。

“卿顏姐?”西倚雷被盯得渾身不自然。

“屋裡還有誰?”卿顏忽然問道。

西倚雷怔了下,低聲道:“顧成雙。”十幾日前巫燁讓他找人進京時,他就滿肚子的疑問了。主上明顯是爲了顧成雙的紋身功夫叫他進京的,然而到底是給何人紋身他一直不敢肯定。今日閒來無事來找南嘯桓下棋,卻剛好碰上這個麼情況。

那麼是給誰紋,在屋內只有三人的情況下,不言而喻。

“果然。”卿顏低嘆口氣,她垂下長睫,頓了頓,沉思了一會,忽然對倚雷沉聲道:“答應我,不管你心裡怎麼想的,以後主上和嘯桓之間的事,你絕不要插手。”

西倚雷身子輕顫了一下,似乎是沒想到她會這麼說,他眼中浮現幾絲不敢置信:“……卿顏姐,嘯桓是我朋友!”

東卿顏冷冷瞪他一眼,眉眼間滿是壓人的氣勢:“答應我!”

這不含任何感情,冷冰冰的三個字再次被重複,西倚雷已知道東卿顏絕不是在說笑。

“卿顏姐……”

倚雷的聲音有幾分委屈,他望着她半晌,女子都未有任何表示。他已經知道除了答應,他無別的選擇。

他默默垂頭,聲音很低很輕,“主上他……他……”垂在身側的五指握起又鬆開,話語卡在喉間,十分難受。以往的事實都一再證明,除了司皇寒鴻,那人從不會將任何人放在心上。千夜宮的那些少年他雖然心下不忍卻無能無力,但這次是自己的兄弟,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袖手旁觀!

卿顏看着身體不住顫抖,明顯正在壓抑某種情緒的青年,輕輕嘆息:“你還年輕,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倚雷,答應我,不要去問他任何事,也不要做出任何試探之舉,好麼?”

倚雷緩緩擡頭,看着視野中那種清秀的面孔,看着柳葉眉下那雙黑眸,內心各種思緒翻滾。

……

屋內垂下的厚重帳幔聚攏了熱度,角落裡繚繞的青煙嫋嫋飄散開來,在房內聾上一層似有若無的輕紗。

裡間八柱雕花大牀旁側,零落的擺滿了各種不知名的器具,一個少年坐在其中,正在盛着不知名液體的銅盆中洗攪着一塊巾帕。

稍稍擰了一下巾帕,顧成雙回身,將巾帕貼上牀上男人□的上身。

精壯的身體上,百蝶飛舞的繁複圖案清晰可見,在燈光下栩栩如生。顧成雙一想到這副紋身就要毀在自己手中,心裡就有些不舒服。

他偷瞄了一眼坐在牀尾死活若有所思的俊美青年,在心底無奈的嘆氣。

但是……主上都發話了,他能有什麼辦法?看這些痕跡,紋身應該沒有多久……這麼快就看膩了?這喜新厭舊的速度呦……

對了,有機會問問南大哥這副圖是誰紋的……技術十分不錯……

一邊在心裡碎碎念,顧成雙一邊,在牀上人身上繼續先前的擦拭工作。

這已經是第五遍的擦拭,麥色的皮膚已經被擦的通紅。顧成雙每擦抹一下,都能引起巾帕下肌肉的細微顫動,顯然對於牀上的人來說,並沒有看上去那般輕鬆。

南嘯桓只覺得身上彷彿着了火般,輕輕一碰,覆蓋在血肉上的皮膚就像被劇毒腐蝕了般疼痛難忍,不知不覺細密的汗水已經佈滿他的全身,他緊咬着牙關,不讓痛哼從喉間溢出。

“呃藹—!”來到下腹處的手忽然加大了力量,狠狠的開始來回摩蹭,南嘯桓額頭上青筋爆出,只覺一陣巨大的疼痛從下腹處直刺內臟。

一直緊繃着神經的巫燁聽得南嘯桓這聲痛呼,心下一疼,望着顧成雙,沉聲道:“有什麼法子能不這麼疼的?”

心疼了?當初給人紋的時候幹什麼去了?顧成雙擡眼看了巫燁一眼,沒什麼表情的輕輕搖了搖頭:“這個藥水就是如此,屬下儘量快點。”

說罷拿起巾帕,只見絲絲血珠正從紋着花紋的地方慢慢滲出,不一會就匯成一股,順着南嘯桓腰側的滑落到被褥上。他將巾帕扔到另一個盛着清水的銅盆攪洗了一會,待弄完了,又換了塊新的,來到之前那個盆裡,浸上藥水,擰出,再次開始擦洗紋身。

短短的小半個時辰,對南嘯桓來說,卻如同漫長的一場酷刑。凌亂的黑髮粘在額上,汗水和血絲混在一塊,很快就佈滿了他□的上身,染紅了身下的白色牀褥,詭異的藥味隨之瀰漫開來,充斥三人的鼻尖。他整個人看上去狼狽不堪,一雙長眸中在疼痛的刺激下卻是無比清明。

巫燁溫柔的拿着乾淨的錦布細細擦去他身上每一處血污,半彎着腰,不時的在南嘯桓額上、臉頰上落下安撫的輕吻,根本將房內另一人視若無物。

落在臉上的吻十分輕柔,帶着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身體上的疼痛似乎也得到了幾分緩解,躺在牀上的男人一動不動的望着視野中的青年,彷彿要將對方的模樣刻到自己心中。

顧成雙從外間走來,低咳了一聲,走到巫燁身前,展開手中的白紙:“主上看看這幅圖,是否滿意?”

白紙上是一隻展翅飛揚的雄鷹。展開的巨大翅膀上,每一根羽毛都描繪的極其細緻;冷酷的鷹眼中閃着冷酷的光芒,無比犀利;鷹喙尖銳如彎鉤,騰空的鷹爪蒼勁,幾乎可以讓人想象,若是那鋒利的鉤尖,定是血流如注。它的背後是繚繞的雲霧,腳下是熊熊燃燒的火焰,彷彿下一刻,這翱翔的雄鷹,就要從烈焰中衝出直飛九天。

巫燁盯着這幅圖看了許久,都沒說話。

顧成雙撓撓頭,略微不安道:“主上可是覺得這圖案太繁瑣了?……沒辦法,南大哥身上那副面積很大,不好覆蓋,只能這樣……”

“不,很好。”巫燁默然良久,終於點頭道。

“主上喜歡就好。”顧成雙眉開眼笑,雖然對巫燁那樣說,實則這副圖可絕對算得上他的得意之作。

稍微清理了原先紋身的一些地方後,接下來,改繪才正式開始。

巫燁替南嘯桓身上抹上一層藥油,待其稍幹後,顧成雙拿出畫筆和顏料,坐到牀沿,開始在南嘯桓前胸和後背上白描。

紙上的圖畫費了他許多時間,但在人身上白描時,顧成雙速度卻快了幾倍,不過一個半時辰左右,基本的線條便完成了。

扔下畫筆,他又從懷裡瓷瓶中摸出一個藥丸,揉碎了倒入到空碗裡滿上熱水,待藥丸融化的差不多了,遞到巫燁面前:“接下來割線會很疼,喝下它能讓南大哥意識模糊,痛感遲鈍些。”

巫燁看了他一眼,扶起南嘯桓,一勺勺仔細的喂完。

從開始到現在,時間已過了兩個多時辰,天色也由剛開始的微微發暗到了現在的深黑。顧成雙揉揉自己雙肩,走到外間,湊合洗了把臉。

打開窗戶透了會氣,暈沉的大腦能清醒一下,顧成雙仰靠在檀木長椅上,聽着內間裡的動靜,微微的心下有些感慨。

恍惚之中,有一雙眼睛,一直在注視着自己。

充滿着柔情與愛憐,彷彿看着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

意識模糊之中,那雙黑眸完全佔據着他所有的思緒。

隱約之中,耳邊有人聲傳來……

“一個時辰內,用溫水清洗身體……把凝固的血塊洗下去……擦乾後別忘記把這藥膏塗上……”

“之後七日內,不要泡澡,但可以用水擦洗……藥要按時塗抹,免得皮膚太過乾燥或者結痂太厚。”

“……紋身的地方會癢,也會脫皮,這些都是正常的。主上記得叮囑南大哥,萬不能用手去摳抓,會影響顏色。……情況好的話十日內就可痊癒了……”

“七日內不能喝酒,不能吃辛辣的食物……儘量穿寬鬆的衣服……讓紋身的地方透氣……”

……

終於結束了?

……南嘯桓勉力撐開眼皮,耀眼的燭光映入眼中,他看到一張模糊的面孔。

“……都弄完了……你好好休息……”隨着溫柔的低喃落下的是一隻冰涼的手,遮去了大半部分的光線。

一聽這話,長久以來壓在心中的重石終於落地,連帶着疲累疼痛的身體也似乎好過了許多。南嘯桓擡手,費力的摸上自己腹部。他摸到紋身的紋路,手指感受到還未乾掉的血跡。

緩緩將沾了血的手指移到眼前,他呆呆的盯着。

……這個紋身會永遠的留在他的身上,成爲他獨有私藏的回憶。

幾絲喜悅融進血液,沿着血管流遍身體各處,南嘯桓淡淡笑了。

……

爲這個笑容所驚愕,巫燁呆愣了半晌,滿腦子都是眼前男子的笑容,直到他回過神來時,才發現南嘯桓在再次侵來的藥物作用下睡了過去。

巫燁搬過凳子,守在牀前,等到南嘯桓身上滲出的血和汗水都幹了後,起身到外面喚人。

用被子將南嘯桓裹好,巫燁把人放到小榻上。待下人將乾淨的被褥換好後,又把他抱回到牀上。

南嘯桓的身體被他剛剛用巾帕擦過一遍,又抹上了藥膏,抱在懷裡,聞起來有一股不知名的香味。巫燁笑笑,在他脖間重重吻了一會,直到那裡留下痕跡後,才坐起身來下牀去沐浴。

洗去一身汗水,也洗去一身的疲憊,巫燁摟着南嘯桓,腦中的睡意不知何時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睜着眼睛,看着懷中的男人閉眼沉睡,看那長長的睫毛,看那挺直的鼻樑,看那淡色的薄脣……

看着看着,就無法控制的吻了上去。

只是嘴脣貼着嘴脣的輕吻,卻讓巫燁心如擂鼓,心潮澎湃。

他揭開蓋在兩人身上的被子,然後緩緩褪下南嘯桓白色的裡衣,讓一寸寸無比美好的軀體映入自己的眼簾。

火光下,麥色的軀體上,一隻展翅翱翔的雄鷹若隱若現,銳利的鷹眼中閃着無情的冷光,桀驁勇猛,威風凜凜,無所畏懼。小腹處的火焰則順着腰側一直延伸到背後,幾乎覆蓋了南嘯桓整個後背。而在兩塊肩胛骨處的中間,則有一個不仔細看就絕看不出的燁字。

彷彿被蠱惑一般,巫燁不自覺的伸手觸上雄鷹,輕輕撫過它一根根的羽毛,撫過它的腦袋,撫過它的利喙,撫過它鋒利無比的爪子……

不由想起上一世,那伴他十五年的半胛鷹紋,也自然想起來,那已經許久不曾記起,只有偶爾午夜夢迴時纔會出現的過往。

和暮寒仲不同,巫燁出生在紐約最大的貧民窟中,成長於暴力血腥不斷,力量至上的環境中。在他一無所有的時候,爲了活下去,他捨棄了許多東西,道德、自尊、同情……一切弱者所有的弱點,他都竭力的將之除去。艱難曲折的二十八年,他早已疲倦,他只願能尋得一人,讓他感受人體的溫暖。

然而他所處的環境,他的身份,讓本應純淨的感情混雜不堪。他忽然發現,尋覓一個人,竟然如此困難。

直到借屍還魂,成爲暮寒仲。不同的世界,相似的身份。他微笑着看着這個完全不同的世界,然後發現了那一份讓他悸動的忠心。

如此純粹,無怨無悔,不求回報,彷彿獻祭般的忠心。

他十分自然的產生興趣、然後爲之着迷、淪落……

也許這便是宿命?眼前的男人,就是自己此生的歸宿?

想到這裡,巫燁失笑,染了淡橘色燭光的黑眸浮上淡淡的喜悅和滿足。他傾身向下,在胸膛上的銳利鷹眼上落下一串溫熱的輕吻。

……

翌日南嘯桓醒過來,端詳了那紋在自己身上的圖案許久。這次的圖案用了顧成雙秘製的藥水,也是隻有在體溫升高時纔會顯現。但癒合過程中,紋身卻是依稀可見的。

巫燁梳洗完畢從外間走進來,見他坐在牀上出神,不由微笑:“覺得這鷹沒蝴蝶好看?”

這句調笑的話聽在南嘯桓耳裡卻讓他心頭一凜,連忙搖頭否認:“不是!”

巫燁將銅盆放到牀前的矮凳上,沾溼了面巾,拿着來到南嘯桓面前,含笑看着他有些失措的模樣:“呵,比起蝴蝶那種脆弱的生物,雄鷹明顯更爲適合你。”

他又壞笑的挑挑眉:“……再說,反正已經紋上了,再換圖案是斷無可能的。嘯桓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都只能一輩子帶着它了。”

南嘯桓楞楞的看着巫燁半晌,視線從那如玉的俊美面孔移到即將觸上面頰的面巾,下一瞬彷彿觸電一般,急忙閃開後退,恭敬的垂頭:“主上,屬下自己來就好。”

巫燁佯裝不悅壓低了聲音:“昨夜也是我給你擦的身體。”

“……那……不一樣。”南嘯桓臉上一紅,說道。

“有什麼不一樣?”巫燁勾起嘴角的弧度,盯着視野裡跪在牀角的男人,“爲什麼昨夜,還有之前那麼多次我這樣做就行,換成現在就不行了?你倒是說給我聽聽。”

南嘯桓頓時無語。三年來兩人相處,一直是很普通的主僕模式。後來那件事發生後,雖然那人突然對他言行舉止間親暱了不少,也沒以往那麼多規矩,但最基本的尊卑上下有別,還是存在的。

現在……

南嘯桓想到“之前那麼多次”,不禁漲紅了臉,囁嚅了半晌,也無法開口。總不能說以前只有每次七日之期完事後,在他實在累極,全身無力的情況下才會讓這人給自己清理全身吧!

“嘯桓。”

金石相擊的悅耳嗓音悠悠響起,南嘯桓擡頭。

巫燁坐在牀沿,認真無比的目光穿透他的身體,彷彿能夠看透他此刻所想的事情。他忽然起身一步步走進,低頭凝注着他:“以前我對你說過,在我面前,你不用這麼多規矩。”

“今天我想告訴你:從今往後,私下你我相處時,不要那麼拘謹,你是我的愛人,我們彼此間根本無須規矩來刻意拉開距離。”

“?!”愛人?南嘯桓愕然。

“於公,我是宮主,你是護法。於私,既然你已經點了頭,我們雙方構成了戀愛關係,我們就是平等的,沒有主子,也沒有下人。你想怎麼對我,就怎麼對我,不要再去想那些勞什子的什麼規矩禮儀……”

一邊說着,手中的面巾便貼上南嘯桓面頰,輕柔的開始在那線條分明的臉孔上擦拭。

“可是,主上……”

南嘯桓能夠明白他的意思,然而常年來被灌輸的觀念根本無法輕易改變,他睜大着雙眼看着巫燁,喉頭蠕動,半晌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巫燁知道這種人急不來,但是,先把話說明了卻比什麼都不說好上太多。他低嘆一口氣,拿起覆在南嘯桓額頭上的面巾:“我知道一時之間,你可能很難接受。沒事,慢慢來就好。”

他忽然狡黠一笑:“今天,就從我服侍你洗臉開始吧,嘯桓。”

……

面前的人再怎麼不開竅,一月不行,三月不行,那麼五年、十年呢?

反正,剩下的人生還很漫長,而他們……也還有很長的時間。

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