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開端(二)
夜色深沉,漠北禾州石芫高大雄武的城門之上,燃起的無數火把在夜風中搖曳。從城上向下望去,整座城市正沉浸在酣睡之中,然而緊鄰城牆之下的,重疊的呼吸聲此起彼伏,月光傾灑處,隱隱約約的銀光反射出陣陣光華。
初冬夜深露重,肅目端立的高大男子,揹着月光正在俯瞰城牆之外的土地,夜風扯着他鮮紅的大氅緩緩飄動。
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心腹愛將急行至他身旁,跪地抱拳:“永昌那裡傳來約定的信號。”
男子擡頭望了一眼靜靜懸掛空中的銀月,許久,輕嘆一口氣,朝身側的愛將揚手示意。
“是!”看到手勢,知道是出發的意思,跪在地上的人點頭低應,隨即快速起身,如來時一般,急匆匆的離去。
“……舉國成敗,皆在此一戰……”縷縷銀絲順風起舞,溢出的聲音蒼老飄遠。
似乎只安靜了那麼一瞬,又似乎沉寂了百年。待他再回過神來時,視線所及的城下,殷紅如血的大旗已經緩緩升起,在夜風中獵獵作響。
隨着一聲低沉的號角聲,沉重厚實的大門緩緩開啓,身披銀甲的無數騎兵潮水一般從城門中涌出,朝前推進。鐵蹄踏起煙塵,聲勢震動天地,人與馬匯成一片銀色的潮水,朝着前方毫無所懼的涌去……
銀月高懸,山谷間一片靜謐。
數千閃騎,依着地形整齊的排成兩部。最前方,一匹純黑駿馬上,正是一身白色戰袍的巫燁。身旁南嘯桓護於半步之後,冷硬麪孔上完全的冷寂與警戒。
而沒有披甲,僅着一件月白戰衣的暮雲蕭閒閒靠在一旁,正和身側的高大男子低聲說着什麼。
“將軍!”
一步開外,正俯身貼地,仔細凝聽地面動靜的士兵猛然叫道,“有人來了!……是騎兵!”
巫燁心中一動,不由攥緊手中的繮繩,面上卻是一如既往的淡然與從容:“還有多遠?”
親兵面色一沉:“……他們速度極快……最多不過五十里!人數具體多少不知,但定有千人之上!”
此話一出,圍在巫燁身旁的各隊將士互相對看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滿滿的不解和疑惑。早在上一月末從白州出發,巫燁就將他們此行的最終目的毫無隱瞞的告知,然而這一路行軍的古怪路線,以及到了山谷卻不出去的行動,着實讓那個人摸不着頭腦。現在閃騎已在這山谷等候了一個多時辰,眼下聽到這消息,大多數人已經隱約的感覺到,他們終於不用再等待了……
“……將軍,是否派人出去探探,確認來人?”羅青凌眯着眼睛,低聲詢問道。
雖然來者何人他心裡有數,然而萬無一失確是必要,因此巫燁看他一眼,輕點了頭。
羅青凌領命而去,帶着手下斥候沿着小路出了山谷。
山谷之中風在輕吹,帶着幾絲寒意撫上衆人的臉頰,隱約的馬蹄聲順風傳了過來。
“三十里。”巫燁喃喃自語,下意識的撫上腰間長劍。
斥候不一小會便疾跑着回來,羅青凌從馬上跳下, 半跪在巫燁馬前:“將軍,是北狄鐵騎!”
“三裡。”一旁的暮雲蕭突地開口,輕輕摩挲着腰間長弓,張開的長眸中一片冷然。
此時,馬蹄聲已褪去了早些時候的輕紗,鋪天蓋地的涌來,再也不用那親兵說出相距的距離,在場閃騎都知另一支軍隊已經與他們近在咫尺!
雖然因爲地勢遮掩緣故,閃騎完全看不見鐵騎的身影,然而那震天撼地的雷鳴般的蹄聲,微微顫動的大地,以及狂潮般掠過的殺氣,無一不顯示着他們的存在。三千閃騎,在一步步靠近的蹄聲中,安靜無聲。
“狄國鐵騎,十年染血而成……有如此威名,也難怪狂妄之斯。”明明是偷襲,卻弄的如此聲勢浩大……暮雲蕭挑眉,不滿的低聲怨道。
巫燁靜靜看他一眼,卻並不說話。身後南嘯桓緊握着手中長劍,聽着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
暮雲蕭仿若無骨的靠在身後安無胸上,仰頭看了一眼天幕,卷着安無垂下一縷黑髮的手指忽然停了動作。
“拓跋戚這次出兵,依他的性子,爲求謹慎,定會帶走禾州石芫駐守的七至八成鐵騎……城裡空虛,你們進城之後,切記動作一定要快!”
暮雲蕭平淡的聲音悠悠響起,微含了一兩分不易辨認的擔憂,分別前僅剩的一點時間,被他用來做最後的囑咐。
“樑昊軒人馬不多,對上拓跋戚,雖然早有佈置,但估計也撐不了三個時辰……那邊戰事一旦結束,無論如何,先去增援永昌!”
巫燁靜靜將他的話記入心中,輕點了頭,然後控馬來到暮雲蕭身旁,擡眼直直望入暮雲蕭雙眸,良久,在馬上微一躬身:“徒兒定不辱命。”
山脈阻擋,雜草掩映之下,正在疾馳中的狄國五千鐵騎,並不知與他們一山之隔處,安靜的潛伏着本應在千里之外白州的閃騎……
雲朵慢悠悠的在天空飄移,漸漸遮住了天際明月。
冬夜的風在三更時分,更是冷的滲人。漠北禾州石芫,蒼灰色的城牆被火把映紅,卻依然掩蓋不住的冰冷氣息。幾個守在垛堞上的步卒忍不住重重睏意,在投下的陰影中小憩。輪值的守軍結隊在城牆上經過,寬闊平整的大道上回響着空寂寂寥的腳步聲。巡視的弓箭手領隊千夫長大步走過,看到睡着的士兵便走上前去,用掛在身側的長刀重重敲在士兵的頭盔上,叫醒當值的士兵。
“都什麼時候了!還睡!”千夫長粗眉一橫,暴怒道,“全都給我打起精神來!”
偷懶的士兵不敢去看那蓬勃而出的怒火,清醒過來連忙揉揉眼睛,開始警戒自己的職責範圍。
忽的,千夫長身邊一身盔甲的同僚撞了撞他的胳膊,伸手朝黑茫茫的一角指去:“誒,你看到了麼?”
“什麼?!”千夫長凝神看去,卻什麼也沒看到,便回頭古怪的打量着身邊的人。
“莫非我眼花了?”另一人低聲嘀咕,收回目光,就欲邁開步子繼續巡視。
然而下一刻,迎着凜冽的寒風,似乎有陣陣馬蹄聲涌來。再幾瞬,那聲音越來越大,千夫長猛地一驚,急忙走進垛堞,向遠方望去。
光與影交界之處,塵土高高飛揚,殷紅的大旗迎風展開,一百左右,身着統一制式鎧甲的騎兵快速奔馳,伴着一聲忽起的高喊:
“——我軍遭遇伏擊,死傷過半!請燕偏將速派援軍!”
這一聲宛若驚雷,炸響在城內守兵耳旁。千夫長身體一顫,瞬間臉色已然慘白。
“速開城門!快!”
一聲令下,他人已從城牆上消失,朝着城內一處奔去。
……
安靜的屋內,一個男人跪坐在棋盤之前,默默對着盤上殘局兀自出神。屋子不大,卻收拾的十分整齊,一把長刀,橫在矮桌的刀架之上,方頭直身,刻着古樸花紋的劍柄已有幾處磨損,即使主人十分愛惜,也可從中窺探出流逝的崢嶸歲月。
角落的香爐飄出縷縷青煙,隔絕了兩個空間。
然而嘈雜聲還是由門外傳來,男人皺眉,佈滿老繭的手掌忽的壓在棋盤邊緣,借力起身,朝門外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信大人,武王殿下在落雁谷中了胤人埋伏,燕偏將正要帶人前去救援!”答話之人跪在門外,頭上浸出層層汗珠。
“埋伏?”男人低喃一句,思忖了片刻,忽然朝前急走了幾步,一把推開大門,“報信的人呢?”
“剛剛入城,軍醫們正趕過去。那報信的人傷的十分嚴重……武王殿下他……”
男人瞥他一眼,然後輕輕搖頭 ,示意他不必再說下去。
心中奇異涌起的不安,結合着剛纔思慮的種種疑點,男人英俊的面龐上閃過一絲疑慮。他拿下披在身上的長袍抖了抖,再展開穿好,然後走出了他居住的小屋。
屋外有一片空地,並排站着十幾個身着銀盔的鐵騎,他走到其中一人面前,勾了勾手指。
那士兵一怔,快步走了過來,拱手行禮。
“你速速前去攔下燕偏將,說是奉我命令,讓他稍候片刻。”
衛士面上飛快閃過疑惑,隨後點頭接令,一轉身跨上戰馬,揚起馬鞭,快速奔出了小院。
“信大人?”跟在身後的年輕人奇怪的看着離去的鐵騎衛士,不由出聲。
男人沒有回答,只是徑直走到小屋後,只聽幾聲馬鳴,下一刻,年輕人只覺眼前一道黑影一閃而過,一道輕風掠過臉頰,再看去時,男人已經騎馬出了小院。
——若他所料無錯,那這石芫……
飛馳不過片刻,他已出了居住的街道,然而剛剛踏上城中大道之時,不知從何處現出一批衛士,將他團團圍了起來。馬揚起前蹄,長嘶了一聲,才止住腳步。男人正待呵斥,卻聽得一聲低沉的男音響起。
“信大人,請留步。”
一個衛士從人羣中走出,按劍而立,他身材高大,鼻翼顴骨處的陰影投下,更顯得那張刀削般的面孔堅毅冷硬。他身旁的白色駿馬緊緊跟隨,此刻正瞪着一雙大眼,緊緊看着男人。
男人面色一沉,皺起眉頭,低道:“你們攔着我,卻是想要作甚?!”
話還未完,只聞一聲輕嘯遠遠城門處傳來,他仰頭看去,卻見一面金色大旗插在高處,迎風飄展。而原本那裡的殷紅大旗,卻不見了蹤影……!
“你們到底是誰?!”男人壓下眼中的震驚,回頭怒視,然而迎接他的卻是一道飛速閃過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