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立威(二)
沒有人看清發生了什麼。
當大漢痛苦的狠狠摔落在地時,圍在四周的人羣之中,只有死一般的寂靜。
直到幾聲突兀的鼓掌聲零落的在一旁響起。
巫燁朝聲音來源的地方看去,只見層層圍繞的士兵之後,有兩人遠遠立在一旁大樹下,其中一身淺灰戰袍的青年男子正是那鼓掌的。見他看過來,才慢悠悠停下手中的動作。
“將軍好身手!”羅青凌由衷讚歎。
“過獎。”巫燁抱拳示意,淺淺一笑,調回目光看向身前的那些剛剛纔反應過來的士兵,“接下來是誰?”
這時那摔在地上的大漢才顫巍巍的從地上爬起,許是覺得丟了臉面,一頭鑽進人羣再也沒出來。
“我來會會王爺!”又一個嘹亮的嗓音,巫燁扭頭朝右側看去,只見一個稚氣還未全脫的少年朝他走來,手中一把虎頭金刀,在陽光下異常耀眼。
“請。”巫燁含笑,光從這少年一出來士兵們遠高於剛纔的騷動與歡呼,便可以看出這看似文氣的少年人定有過人之處。
然而……再有過人之處,對上巫燁的結局,也不會改變。
只一招,少年就已落敗。
巫燁溫和的笑,一身白衣不沾半分塵埃,一陣清風揚過,衣袂翩飛,飄飄若仙。周圍士兵眼中,起初弱不禁風的評價,已變成了頗有幾分能耐。
這邊,羅青凌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撇撇嘴,對着身旁的權自效嘆道:“說了讓你別瞎操心了~現在看到了吧?你的心上人又哪是那般容易欺負的……”
而他身邊的人還陷在眼前的一幕無法回神。記憶之中的那個任□哭的小男孩……已經……長成如此,大概……是再也不需要他來保護了吧……心中閃過一絲悵然,耳邊,熟悉的嗓音突地大了不少。
“誒!回神!快看那邊!”羅青凌興奮的指向圈中。
權自效愕然擡頭,正看見塵土飄揚中,巫燁輕身而起,輕盈踩上朝他落去的長戟,一個停頓,展顏一笑,下一刻,忽的身形一閃,那兩人只覺涼風陣陣,再反應過來時,未出鞘的長劍尾部已穩穩指向他們喉間。
而他整個人,依舊未出腳下的三尺圓圈。
時到現在,圍在巫燁四周的士兵已經不知道是第幾個上去挑戰的了……
各自軍中的佼佼者,卻都在那人手下過不了三招……這般深不可測的武藝,哪裡只是頗有一番心得?衆人想到這點,只覺背後冷汗涔涔,在五人一齊上前圍攻卻三招敗下之後,再也無人敢上前。
而原先心中,對眼前青年的那股不自覺的輕視……早已消失在九霄雲外 。
巫燁撣撣衣上的灰塵,然後擡頭隨意掃了幾眼的士兵。
不同的面孔上,相同的是,輕易便可辨認的是……完全的折服和幾絲暗含的懼怕。
自始至終,在軍隊這般崇尚武力的地方,實際的行動和眼見的結果,遠比言語更易讓人信服。即使目前巫燁未有任何功勳,僅憑今日露出的深不可測的武藝,都足以使這些信奉武力至上的士兵另眼相看。
“承讓。”客套之辭從他嘴裡再一次說出,聽下士兵們的耳裡,已與之前完全不同。
明顯的手下留情……讓人想要忽視,也無法。
一旁的落敗者們摔躺地上,少有幾個還爬的起來,現下多數也只有悶聲痛哼的命。
“已經三十四個了……看樣子,是不會再有人來玩這個遊戲的了。”巫燁笑着說,走出剛纔自己畫的圓圈,“遊戲已經完了,是我們該兌現籌碼的時候了。”
一聞此言,地上的幾人不安的對視,在全軍這麼多人面前丟了面子不說,到頭來還要賠了夫人又折兵,雖說是一早說好的,但不管如何,此刻聽到巫燁提起,都有些沮喪和鬱悶。
“丁雲!”巫燁揚聲高喊。
“是,將軍!”一旁的男子跨步上前,單膝跪地,垂首抱拳。
“記下這三十四人的名字、所在編制,本月月俸加倍發放!”
“末將遵命。”丁雲朗聲答道,然後起身,當即指揮手下就要帶着那三十四人走去檔子房處。
“……王、王爺……這……”那三十四人還以爲自己聽錯了,不敢置信的看向巫燁。
“雖說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但我從來都不是君子。”巫燁狡黠的眨眨眼,“這加倍的俸錢,是爲你們今天敢站出來的勇氣,和對自己的信心。……在我眼中,不論輸贏,能站出來的,都是好漢子!”
他這幾句話擲地有聲,洪亮高遠,就連遠遠落在圓圈後方,擠不前去的士兵也聽得到。
“……將軍!”
幾十個漢子被他這番話弄的情緒翻涌,心中涌上無限感動和驕傲,望着巫燁的眼眶不知何時也微微發紅。而那情不自禁叫出口的稱呼,已暗示着變化的發生。
變化並未終結。校場裡的遊戲,只是一個初始。
當晚,巫燁便將四軍共計十五名營級將官召到了統領府。他拿出一摞書冊,讓南嘯桓一一發放給眼前衆人。
“這本書中,記錄的是我和軍師共同商定的訓練計劃。從月初至月末,每一日都有詳細的訓練任務。”巫燁從桌案後走出,來到衆人面前,正色道。
“你們明日開始,便按此訓練,不得怠慢!”
“是,將軍。”十五人一齊恭敬拜下應聲答道。
“還有……”巫燁微微擰眉,看着燭火下幾人,稍稍思忖了一下,便繼續道,“原來的四軍,從明日開始,用一日時間,重新打散編制。”
“打散?”權自效愕然,扭頭看向身旁同期的將官,皆是同樣的迷茫困惑與震驚。
巫燁掃他一眼,不怒自威,權自效知道自己越矩,當下微一垂頭,收斂起所有情緒,不再隨意言語。
“從你們走出各自軍營那天起,你們就不再是原來的上四軍了。”巫燁淡淡道,“也就再沒有天武、捧日、龍衛、神衛之分。……我要你們記住,從今往後,你們只是閃騎!”
屋內一時無語,衆人都在心中琢磨着這句話。
“將軍,那……關於新的編制,您可有主意?”片刻之後,捧日軍中一名指揮使終於忍不住,斟酌着開口問道。
巫燁但笑不語,只是踱步走回桌案之後的太師椅放鬆的坐下,待賣夠了關子,才緩緩開口:“我們這次去剿匪……選的是輕騎兵,注重的,自然便是軍隊的機動性。”
“輕裝急速是我們的第一手段,接下來的訓練也都着重這些方面。”
“而閃騎三千人,初步預定編爲三個分隊,按各自所長歸入槍騎兵、騎射手和刀騎兵。每隊設一名指揮使,一名虞侯;每隊之下再細分爲四支小隊,各隊設前鋒參領、副前鋒參領……”
他三言兩語便將閃騎將要着重之處和取勝手段闡明,又大致講了新的編制方法。巫燁侃侃而談,滔滔不絕,那漆黑的雙眸亮的宛如天上的明星,嘴角那抹若有若無的笑容充滿悠閒和一切盡在掌握的淡定平靜,直讓屋內一干人等看的失了神。
而這失神的人,沒有例外的,也包括一直靜靜侍在巫燁身旁的南嘯桓。
短短半日,這人便輕而易舉的化解了那些潛在的不安定因素……眼下聽他談來,卻是對胤國上四軍情況極爲熟悉,完全不若一般的皇室貴胄……心中不由得對那人接下來的舉動,充滿了絲絲期待……
南嘯桓微微垂眸,走上前去,恭敬着給巫燁滿了茶。
茶水自茶壺汩汩而出,輕微細小的水聲響在十幾人耳前。
“將軍英明!如此編制……確比維持四軍原樣要好。”一箇中年漢子率先表示看法。
接着,衆人紛紛表態,大半都是贊同,少部分持反對意見的,也只是平和的表述了自己的意見,並闡明瞭理由。
……
處理完了大半事情,又將那些人送走 ,巫燁轉身回院,簡單清理了下,便累的癱倒在牀鋪之上,長長舒了口氣。
好的開始……雖不知後面的一月如何,那眼下看來,並無多少需要操心的事情……
望着牀頂,巫燁閉眼,同時放空腦子。
南嘯桓服侍他脫了鞋襪,收拾乾淨房內的東西,叫人將浴桶搬下後,便放輕步子走到牀邊,輕聲問道:“主上可要現在滅燈?”
巫燁聽到熟悉的聲音,卻並不做聲,只是維持着面朝下俯趴的姿勢,一動不動。
南嘯桓聽他呼吸知他並未睡着,然而眼下這人不肯回他,他也無法,只能又低聲重複了問了一句。
低沉磁性的男低音輕輕入耳,牽起昨夜意外之下看到的那幕。他本以爲自己經過大半夜的自我開導已經完全放下,沒想到……到頭來,還是無法釋懷。
他對待情人,從來都是溫柔的。不會有大聲的喝問,也不會有蠻橫的糾纏,即使不小心撞見了情人同別人在一起親暱的舉動,他都是淡淡一笑,隨後拋之腦後。
既然喜歡一個人,便要信他。是以,他從不胡思亂想然後妒火中燒。而對方不想讓自己知道的,他即使知道,也會裝作不知道。
只是一味的在心底信着……
然而南嘯桓這次,他以往的任何經驗,都無法套用。
首先,他只是他的屬下,不過因爲那古怪的毒藥,憑着那赤誠的忠心,和他發生關係。他們並非情人關係……
他與他並無誓言,也根本無需對對方負責。他明白這點……卻爲何……在明明知道那人只是職責在身後,那兩名舞姬前摟後抱着他的情景始終無法揮去……
而……心中的這股不舒服,也一直未曾消失……
白天還可以因爲軍營之事,將注意力轉移。到了晚上兩人獨處一室,看到那人,聽到那人的聲音,昨日的一幕幕便不受控制的漂浮出來……
心中,也隨之涌上覆雜無法辨識的情緒。
低嘆了口氣,巫燁思量着,翻過身,面朝上對着南嘯桓睜開雙眼。
“嘯桓。”
“是?”南嘯桓走進一步,等候巫燁的進一步命令。
“你……抱過女人麼……?”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卻不似調笑,反而含着幾分說不出的認真。
南嘯桓心中滑過古怪,猜不透巫燁這樣問的意圖,只能照實答了:“未曾。”
“呃?”這下輪到巫燁驚訝了。
若說在閣中那幾年,因爲訓練任務的關係,眼前這人不得親近女子,那……擔任貫日閣閣主這三年來,雖說他性子冷了點,但憑藉他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不怕他冷冰冰外表的,主動送上門的女子,想來並不會太少……
極快的在腦海中思索,巫燁最終得出的原因,只能是這人天性偏冷的緣故。
“那……可有喜歡的女子麼?”不知爲何,巫燁聽到這樣的回答,心中竟飛快閃過一絲喜悅。笑意涌上心頭,腦中不及思考,這樣的一句話已經脫口問出。
南嘯桓怔了一下,半晌垂下眼簾,低聲答了:“有過。”
有過……有過……
不過兩字,卻輕易的將剛纔那抹喜悅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苦澀……同時,無法制止的自發開始思索。
有過……的意思是,若非是不喜歡了,那……便是不在了麼……
不耐的朝裡側翻,巫燁低嘆一口氣,最終出聲,示意南嘯桓退下。
燈被滅掉,屋內陷入一片黑暗。窗外蟲鳴之聲此起彼伏,襯着屋內自己的呼吸聲,讓人心煩意亂。
……
重新編制的工作進行的很快,各大隊的將官也由士兵推舉比試而出,新的訓練一經實施,剛開始的閒言碎語,在看到明顯提高的效果之後,悄悄消失。衆人心服口服,全軍上下,擰作一股,開始專心投入每日的訓練之中。
新的訓練加入了對基本體力的要求,每日閃騎騎兵們都要在完成常規訓練後進行體力鍛鍊。這些概括起來,包括持重械練手力,學趨跳練耐力,附沙袋練腳力,荷重物練身力,
平日裡士兵披着重甲,身上揹負重物,用盡全力訓練,如此上了戰場,自會身輕如燕,進退迅速,最大限度的發揮輕騎的長處。
而巫燁,每日的生活也十分規律。
他與士兵一起作息,士兵在校場上揮汗如雨,他便在一旁做些基本體能訓練,然後就會練習長槍。
暮寒仲擅劍,然而戰場之上,劍不是一個好的選擇,所以巫燁重新選了一杆銀槍,照着權平生給他的槍譜練習,同時修習槍法的,還有隨侍身側的南嘯桓。
這日,校場之中三大隊正在進行陣法訓練,一旁巫燁揮着長槍練習,覺得新的一招掌握的差不多了,便飛身上馬,縱馬和南嘯桓用槍拆起招來。
巫燁拍馬舞槍,直取南嘯桓,南嘯桓挺槍來迎。兩人交馬數合,一時不分上下。
小比試告一段落,巫燁控馬回身,平復過快的呼吸,看着對面黑衣勁裝的高大男子,微笑蔓上脣角,由衷讚道:“嘯桓,進步挺快的嘛。假以時日,不僅刀劍,這槍,估計也要算入你的拿手絕技裡了。”
數日之前,眼前這人還對槍術一知半解,現在不過小半月,就頗有眉有眼。
“承蒙主上不棄。”南嘯桓抱拳垂首,答道。
巫燁不語,只是揚眉,示意兩人繼續。
這次南嘯桓一改先前直取直進作風,虛招甚多,好幾次巫燁都差點落敗。
又一次靈巧險險避過刺過的長槍,兩人分馳兩端。巫燁勒馬,按住銀槍,拈弓搭箭,正射對面之人。
南嘯桓急急挺槍躍馬,舞槍擋下那一箭後 ,擡頭朝那巫燁望去。他目光如電,黑眸中有些微難以察覺的惱意。
……明明說好了比試槍法,這一箭,卻是何意?
巫燁控馬行到他身前,朝他眨眼,調笑道:“關鍵時刻,也要懂得不擇手段啊!”
說罷,輕躍下馬,走到一旁,拿過早些時候備好的水壺,轉身遞到身後:“讓廚房弄的酸梅湯,多喝點,消暑。”
南嘯桓楞楞接過,下意識的朝巫燁看去。只見那人已經隨意的在馬紮上坐下,手中拿着另一個水壺,仰頭大口大口的喝着。
默默不語,南嘯桓擰開壺塞,只輕抿了一口,便又合上,放了回去。
傍晚的時候,廚子早些時候冰好,剩下的大半酸梅湯,全數進了暮雲蕭的肚子裡。
雖然早些時候皇帝說了是暮雲蕭和巫燁二人一起練兵,但依着自家師傅的懶散性子,巫燁不敢抱太多希望。
因此,當見到月白色的熟悉身影出現在大廳時,巫燁還是小小吃了一驚。
又喝完一碗酸梅湯,暮雲蕭滿足的輕嘆了一下,朝侍候一旁的下人招招手,那人急忙上前。
“再來幾碗。安無,你也坐下,站着讓人看得眼煩。”
巫燁莞爾,靜靜看着安無無奈的入座,才思忖着開口:“師傅您怎麼來了?”
“——唔?我不能來麼?”暮雲蕭不滿的皺眉,接過下人遞上的酸梅湯,一口氣喝了,喃喃感嘆:“這天真是快熱死人了……”
“我可不認爲師傅你現在想起來你的軍師身份了。”巫燁戲謔笑道。
“切!你以爲我想來?”暮雲蕭斜瞪他一眼,“後個是八月十五,皇兄想和你聚聚,我苦命的千里迢迢的趕來這裡,你不感激就算了,還說出這般話來!”說罷,瞪視一眼,不再多言,一甩袖子,拉着安無起身,朝後院走了。
巫燁坐在原位,聽着暮雲蕭支使着下人燒水拿衣,不禁笑出聲來。
原來,已到了八月十五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