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102 隱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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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南嘯桓在黑暗中睜着眼睛過了大半宿,直到天矇矇亮時才無法抗力昏沉沉的睡過去。而起牀梳洗完畢的巫燁,用手指慢慢一點點撫平男人無意識皺緊的眉間,然後又給他掖好被角重新放下牀帳才起身離去。
他走到偏殿,出乎他意料的是,男孩竟然也已經起來了。本來預想好的各種將人從牀上拖拉起來的方法頓時沒了用,青年內心不由浮現幾絲小小的鬱悶。而這種鬱悶,等到他帶着司皇南熠一起用完早飯,對方快速答完他昨夜出的那套題,他也得出男孩的分數後,纔有了幾分消解。
看了一眼在面前站得筆直,垂首斂眉,明明忐忑不安,面上卻還是裝得滴水不漏的司皇南熠,巫燁彎了彎脣角。這套他憑藉着以前的記憶默出來的幾十個問題,是上一世專門用來測試八九歲兒童智商的測試題。司皇南熠答對了其中的極大部分,於是……其實自己不經意間還挑了個高IQ的天才兒童?就是不知道EQ如何……不過經他昨日觀察,除了有些面冷外,其他方面沒有什麼大的問題。
“皇叔……有哪裡不對麼?”司皇南熠被巫燁的目光打量的再也無法保持沉默,只得開口詢問,目光卻是落在青年手裡那張紙上。
果然年紀小,冷麪功雖有小成,和另一個在同樣目光下可以保持沉默任他觀看的男人來比,還是差了許多。一邊在心底感嘆,巫燁一邊將目光移到對方的“卷子”上,慢悠悠的開了口:
“不,很好。……熠兒上過學塾?”
胤國教育體系分爲官學和私學。顧名思義,前者是由中央和地方政權主辦的,一般收錄官宦富商子弟,一個有權一個有錢,官學的教學設施夫子水準什麼的自然是一流的。而後者是私人設立的學塾和精廬,規模較小,門檻也低,只要交得起學費就都能進去。而對於兒童的啓蒙教育,大部分都是由這些私人辦的學塾負責的。
聽得這個問題,男孩擡頭:“沒有。是父親請了夫子,在家裡教的。”
和自己預想的答案差不多,巫燁點點頭,繼續問:“都學了些什麼?”
“《蒙求》、《千字文》、《三字經》、《百家姓》、《弟幹職》、《性理字訓》、《太公家教》、《四書》。”語調不快不慢,司皇南熠將自己所學一一道來。
“……從《弟幹職》、《性理字訓》、《太公家教》、《四書》中分別挑一段,說給皇叔聽聽。”
“是。”小傢伙答的乾脆利落,低頭想了一會,便從《弟幹職》開始,撿了一個章節背誦出聲。
童音清脆,朗朗而誦,巫燁靠在椅子上,靜靜的聽着。待南熠一段背完,又隨口問了幾個關於內容釋意的問題,都得到了條理分明,清楚明瞭的回答。
瞄了瞄乖乖站在身前,板着張小面孔,一本正緊的又開始誦讀下一部書中段落的男孩,巫燁不得不感嘆,人和人果然是不同的。暮寒仲當初這般年紀的時候,霜妃和司皇雲逸不知費了多少心思纔將那精力異常飽滿整日翻滾在習武場上的男孩攆進學堂。哪有得眼前這個
一看就是乖乖牌的好學生讓人放心?
司皇南熠背完了,也解釋完了,那邊紫嫣按照巫燁命令在書房中尋得書也被送到了青年手裡。
粗粗翻了翻手中幾近全新的書本,巫燁把它丟到司皇南熠懷裡:“這幾日你就看這個吧,有什麼疑問,可以過來問我。”頓了頓,看了一眼司皇南熠,“熠兒可曾習武?”
“只是一點皮毛。”沉默了一會,男孩低聲答道。
“無妨。……下午未時,皇叔過來教你。”巫燁從椅子上起身,來到司皇南熠身邊,拍了拍他的小腦袋,然後離去。
司皇南熠依然筆直的站在那裡,直到腳步聲消失,雕塑般的身體纔像又有了知覺,動了起來。
低頭看向手中書冊封面,司皇南熠有一瞬的呆愣。
公羊春秋……
事實證明,巫燁這次並未看走眼,司皇南熠確實是個好苗子。先不說天分如何,起碼讀書習武上,這個孩子從不偷懶,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勤奮程度堪比高三學子。就拿第一日巫燁教他武功來說,在認真蹲完成了青年規定的馬步時長後,回屋後的司皇南熠躲在房裡又自己蹲了小半個時辰,休息了不到一盞茶時間,便開始完成巫燁的課後作業——俯臥撐、頭膝碰、弓箭步、屈膝起坐、仰臥起坐等等一系列基本的體能訓練。此過程完全無人監督,至於巫燁如何得知,當然靠得是自己那些全年無休的屬下了。
翌日,用完早餐,巫燁又懶洋洋的坐到那張對於八歲男孩來說太過寬大的太師椅上,而司皇南熠也如昨日一般,安靜的站在巫燁側前方。
這次不等巫燁開口,司皇南熠已捧着昨日的書冊,將之遞到巫燁面前:“這部《公羊傳》,熠兒昨日已讀了一部分。”
“哦?”巫燁聽他這麼一說,當即來了興趣,接過那本《公羊傳》,看着司皇南熠笑道,“讀了哪些?”
“從隱公到宣公這裡。”司皇南熠低頭回道,說道最後的章節時,猶豫半晌,又加了一句,“只是時間緊促,後面的那些,熠兒還有些生疏,沒有完全記下來。”
如果說剛纔是小小的驚訝,那麼明白過來他言下之意後,巫燁此刻就是大大的驚訝了。天知道他選這部根本就沒安多少好心。《公羊傳》是專門解釋《春秋》的一部典籍,經傳合併,重點解釋的是《春秋》所謂的“微言大義”,用問答的方式解經。太多的政治內容對於只有八歲的孩子來說是晦澀難懂的。當年暮寒仲學時,諸多書冊中,最討厭的就要屬這一本了……而現在,不過短短一日的時間,眼前的孩子告訴自己,他不禁看了一多半,還背下來了?
巫燁用複雜的目光深深的看了一眼司皇南熠,然後隨手翻了前面一頁:“讀書貴在知意而非死記硬背。後面那些記不得也沒關係,皇叔是不會打你板子的。來,給皇叔講講這段。”
巫燁將書放到男孩面前,用手指點了點書頁上中間一段。司皇南熠擡頭默默看了,然後輕輕點頭:“是。”
聽司皇南熠講完,巫燁回到自己房間。而自他出了門就跟在身後的黑影也跟了進去,恭敬的半跪在青年面前。
“到底是怎麼回事?”
知道巫燁所問何事的暗衛沉聲答道:“回主上,昨日您走了之後,小公子就派人取筆磨墨,整整抄錄了兩個時辰。昨夜背到子時才睡,早上寅時又起來背誦。”
“有人給他講解麼?”司皇南熠講那些章節講得頭頭是道,可據他所知,那本書上可沒有註釋。不要告訴他天才兒童能揹着揹着就明白那些大道理……
“沒有。昨日小公子去了一趟書房,半個時辰後,拿了七本書出來。”
聽到這裡,巫燁不由得翹起脣角。大手一揮讓暗衛退下,他走到裡間。那裡,黑衣男子剛扣上衣襟上最後一個釦子。
“主上。”披着長髮的南嘯桓見他進來,立刻從鏡前坐起,深色的臉皮上飛快閃過一絲窘迫。養病這段日子,雖然刻意避免,但睜眼醒來的時辰卻是越來越晚了。一向早起練武的男人自覺倦怠,卻在頂頭上司的半命令之下,不得早於那人起牀。一個月下來,南嘯桓的生物鐘已經無法控制的自發調整完畢。於是比巫燁起得晚的情況,最近是頻頻發生了……
巫燁來到他身邊,湊過去在男人臉頰上輕吻了下,然後一把將站起的人又按到了凳子上:“乖乖坐好,我給你束髮。”
南嘯桓不安地在凳子上動了動,本想說些什麼,最後還是默默的閉上嘴巴,任巫燁從面前桌上拿過梳子和髮帶。
“……主上……有遇到什麼開心的事麼?”屋內安靜了一會,南嘯桓盯着銅鏡裡青年的鏡像,忽然輕聲問。
“嗯?”巫燁挑了挑眉,隨即意識到什麼,低頭輕笑出聲,“是關於南熠的。”接着,便把今早的事情簡短複述給了眼前的男人。
南嘯桓聽完,沉吟了一會,才發表自己的觀點:“爲什麼是《公羊傳》?”
很顯然,對於一個八歲的孩童來說,巫燁的選擇是個巨大的失誤。書裡的許多道理,那麼小的孩子是根本無法理解的。但南嘯桓根本不相信自家主子會在這種事情上犯這麼低級的錯誤。
“因爲它夠厚。”巫燁綁好髮帶,對着鏡子裡的男人眨眨眼,笑得十分狡黠。
“……”南嘯桓默默無語,基本上已經可以肯定他在打什麼主意。
書不是重點,重點是司皇南熠對於這件事的態度。巫燁事先已經說明了有疑問可以問,也沒有限定時間,更沒有規定他怎麼做,只簡單吩咐了一句,那麼做到什麼程度,完全取決於司皇南熠本身。
下任的千夜宮宮主,不是隨便一個皇子就能讓巫燁將位子交出去的。而選個聰明、有天賦,同時又能吃苦、懂事的繼承人,也不是那般簡單的。若非這次意外,最多過兩年,巫燁也要着手給自己找人,將衣鉢傳承下去的。
而眼下老天提前給他送來的這個,不管他是故意還是原本他就是這樣認真謹慎的性子,巫燁都對他這兩日表現很是滿意。
不過,現在就下定論未免操之過急,他且趁着暮雲蕭回京前這段時日慢慢觀察。
接下來幾日,玄京下了一場冬雨,原本因爲連日晴天而有所回升的氣溫又降了下來。這本來對於宅在府裡大門不邁的巫燁來說是沒什麼大的影響,可是司皇南熠卻因此感了風寒。但是他卻一直隱而不報,直到挺着渾身痠疼的身體,摔倒在巫燁懷裡,青年才得知他的病情。
倚雷奉命診治,開了一堆藥方,以一個仁義的醫者的身份建議巫燁取消養病期間的對司皇南熠讀書和習武的教導,讓男孩好吃好睡。這小小的孩童雖然來到王府不過七八日時光,王府上下都已經知道他的勤勉。而千夜宮裡的宮衆,看得巫燁如此考驗司皇南熠,基本心中都有了底。倚雷自然也不例外。只是考驗是考驗,卻沒有得了病還要繼續的道理。
巫燁欣然接受,他可不是虐待兒童的變態,沒有那個嗜好。可是誰知聽到這個消息的當事人卻不樂意了。當即就睜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看向牀邊的青年,掩飾着內心的慌張和恐懼,堅定的一口拒絕。
“讀書習武,貴在持之以恆。熠兒不能半途而廢,還望皇叔成全。”男孩的聲音因爲風寒而沙啞粗糙,語氣中的決心卻不可忽視。
巫燁靜靜的回看回去,就在男孩被看得渾身不安時,忽然又對着男孩展顏一笑:“熠兒,持之以恆這個道理,你覺得皇叔不懂?”
司皇南熠低下頭不說話了。
看着這幾日明顯瘦下來的小男孩,巫燁憐惜的摸摸他的頭,同時心裡也在反思自己是不是給他的壓力太大了。思忖了一會,他柔聲安慰:
“不要擔心,你的表現皇叔都看在眼裡……眼下你就好好休息。”
這一句話讓司皇南熠猛然擡頭,白皙精緻的面孔上,那雙大眼不知何時已經溼潤。
“皇叔您……說的是真的?”下意識的伸手緊緊抓住巫燁的袖口,他不敢置信的看着巫燁,呆愣的模樣再也沒有刻意僞裝出的冷靜,好半天才輕聲微顫的開口問道。
被他的反應逗笑,巫燁伸出手指親暱的颳了一下他紅彤彤的鼻尖:“本王金口玉言,說出的每一句話都作數。”
司皇南熠小小年紀就思慮頗深,說起話做起事來一板一眼,宛如一個小大人。然而少了同齡孩子單純的男孩,在無波無瀾的冷麪之下卻依然還保留着幾絲天真……真是不能不讓人喜歡上他。想到這裡,巫燁淺笑着湊到男孩面前,與他近距離面對面相望:“熠兒想孃親了吧?”
“……嗯。”男孩消化完之前的信息,很快又恢復了酷酷的表情。
“如果皇叔說,要送熠兒回孃親身邊養病,熠兒高不高興?”
巫燁朝男孩眨眨眼,換回的是司皇南熠進入寰夜王府以來,第一個按捺不住的喜悅表情。
將司皇南熠抱進裡間睡下,柳晴柔很快又走了出來。她在桌上擺上點心,又給巫燁滿上熱茶後,最後在青年示意下坐到了巫燁的旁邊。
抿一口熱茶,巫燁將茶盞放到桌子上,靜靜觀察了柳晴柔一會,才緩緩沉聲開口:“晴柔姑娘教子有方,本王很是佩服。”
“王爺過譽了,晴柔愧不敢當。”女子惶恐的回道,眉頭卻在不知不覺間緊鎖了起來,清秀的臉龐上憂心忡忡。
“南熠的聰穎和懂事,寰夜王府裡的數百人都有目共睹,晴柔姑娘過謙了。”這話巫燁說的再真誠不過,言語之間還帶了幾分欽佩之意。
柳晴柔沒有回話,只是微垂着眼簾,仔細看便能發現她的身體正在輕微的顫抖,而放在身前,握在一起的雙手中的手帕也被越絞越緊。她的體內,似乎醞釀着某種激烈的情緒。終於,女子刷的一聲從椅子上站起,轉身邁步,然後撲通一聲跪倒在巫燁面前半步處。
“晴柔姑娘?”巫燁疑惑的望向跪倒在地的纖弱女子。
“……八年前的冬天,奴婢在大雪中痛了一天一夜才生下那孩子。那孩子命苦,來到這世上的第一天就餓了整整兩天的肚子。後來雖然衣食無缺,卻又沒有父親陪在身邊……他從小就懂事,每次被別的孩子欺負,都知道躲着我,自己換好衣服包好傷口才見人。偶爾不小心讓奴婢撞見了,還會打着精神反過來安慰奴婢……”
柳晴柔抖着雙肩,淚如雨落,哽咽道:“他是個好孩子,也許不夠優秀不夠機靈……但心腸卻是極好的。以後跟在王爺身前,若是不小心說錯話做錯事,還請王爺念在他年幼無知的份上,寬宏大量饒他性命。奴婢在這裡先行謝過王爺的大恩大德!……”
說着,柳晴柔便俯身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她磕得極狠,額頭和地板相撞的聲音重重回響在室內。
巫燁起身把她拉起,阻止了女子還要繼續磕下去的趨勢。美人哭起來梨花帶雨很是讓人憐惜,但是那白皙的面龐若是見了血可就太掃胃口了。
“我答應你,日後不管他犯什麼錯,都給他第二次機會。”巫燁溫柔的替她理好亂掉的髮絲和衣服,攙扶着跌跌撞撞的女子回到她的位子上。
“王爺……”美目含淚,柳晴柔仰頭凝注着面前的青年,爲那近距離的俊美面孔所惑而微紅了雙頰。
“晴柔姑娘,剛纔聽你言下之意,似乎並不打算和南熠一起跟隨在下離開這裡?”
“是的……王爺的好意,奴婢心領了。只是……奴婢離開,對所有人都好吧?”擦乾眼淚,柳晴柔苦笑。眼前的人能接受自己的孩子,是因爲南熠的血脈;但是他沒有接受一個女人的理由。而她留在南熠的身邊,只會成爲對方的累贅。
巫燁見她的模樣,低嘆了口氣,卻並沒有否認柳晴柔剛纔的話。
“王爺……大概什麼時候動身?”長久的沉默之後,已經收拾好情緒的女子忽然問道。
“這要看雍親王什麼時候歸朝了。”
月初時,北狄王親自遠赴前線,來到已經打到北狄老巢的閃騎加縱雲軍的營地,和暮雲蕭在大帳裡談了整整一日,定下了新的條約。
而戰事剛一終結,暮雲蕭就彷彿丟燙手山芋一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交接了各項事務,在前幾日扔下後續進一步談判事情給縱雲軍,自己帶着一小支人馬班師回朝。
“……如此說來,沒幾日了……”柳晴柔神色有些黯然,這一別,不知何時纔可再見到南熠……
“是沒多少時日了。”巫燁遺憾的笑笑,“……晴柔姑娘,是時間給南熠收拾行李了。”
司皇南熠睡的很熟,染着紅暈的臉上,長長的睫毛時不時的眨動,而眼皮下不斷轉動的眼珠子則顯示着此刻他正在做夢。
看着燭光下的男孩,柳晴柔的心在微微揪痛。幾日不見,兒子瘦了些,淺淺的黑眼圈映在皮膚之上,染着淡淡的疲倦……
纖手慢慢撫上司皇南熠的面孔,柳晴柔一下一下,無比緩慢,無比珍惜的觸摸着他的每一寸肌膚。
忽然,腳步聲從門外響起。柳晴柔猛地一顫,彷彿觸電般的收回手,回過身望向一步步朝她走來的男子。
“小傢伙還真惹人憐愛呢……你說是不是,晴柔?”男子笑得十分輕佻,俊朗的面孔上一雙長眸中笑意吟吟,卻讓人感受不到一絲愉悅。
“別碰他!”眼看着男子朝南熠伸出手,柳晴柔厲聲喝止。
“好啦好啦,別生氣~~也別皺眉~~我不碰他就是了。”男子無奈攤手,大咧咧的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抱起雙臂望着女子,看她給司皇南熠解發髻,調整枕頭的位置……
“可惜咯……小熠兒,怕是以後,再掐不了你的小臉蛋了吧?”
男子支着下巴,半眯起眼睛,低聲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