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軍?”車廂內幾人交換了一下眼色,他們在幽州呆了這麼久,自然知曉這個怨軍的首尾。原來遼天慶六年(1116年),由於遼伐金連戰連敗,渤海人高永昌殺遼東京留守蕭保先,自稱大渤海國皇帝,改元應順,佔領了遼東50餘州。天祚帝派宰相張琳討伐,在瀋州爲支援高永昌的女真兵所敗。天祚帝授秦晉國王耶律淳爲都元帥,招募遼東饑民,取報怨於女真之意,謂之“怨軍”。可是這支“怨軍”不但不能報怨於女真,反而對金軍望風而逃。耶律淳回到燕京後,改編“怨軍”爲常勝軍。而這支大體是由遼東饑民組成的軍隊卻時叛時降,讓當時的遼南京留守耶律淳十分頭疼。而身爲穿越者的周平知道的更多,這支“怨軍”可謂是一個大災星,他們先是叛遼降宋,後來又叛宋降金,最後被金軍拆解分遣,骨幹被全部殺掉。這支軍隊可謂是這個混亂的時代的一個縮影,他們出賣別人也被別人所出賣,就好像一輛被瞎子駕馭的馬車,在山路上狂奔,留下來一路的屍體和血污,最後自己也墜落山崖,摔了個粉身碎骨。
“那你先去包紮傷口,好生歇息,等到傷好了在做打算吧!”韓肖胄笑道。
“多謝恩公!”那少年向衆人磕了幾個頭,便被帶到使團的大夫車廂裡去了。溫成笑道:“想不到我等就要離開遼境,還得了這樣一枚閒子。看來此次出使,相公是要直上青雲呀!”
次日,使團便過了白溝,到了宋境,一路往東京去了。李寶因爲案子的緣故,無法去東京,準備去投奔安陽薛家村。臨別之前,李寶突然對周平說:“周大哥,我有句話要對你說,你撿來那個羅舍兒有些古怪。”
“古怪?那怎麼說?”
李寶嘆了口氣,道:“這孩子手腳十分勤快,傷還沒全好便從馬車上下來跟着切草拾柴,忙上忙下的,大夥兒倒也都爲喜歡他,只是他說話做事有些奇怪。比如有天晚上宿營,他看到我睡前把佩刀放到一旁,便問我爲何不將佩刀放在懷中貼肉放着?我說天下間哪有這般放刀的。那孩子說天氣寒冷,若是放在外面只怕夜裡刀刃和刀鞘黏在一起,臨時拔不出來便是一條性命,他們夜裡宿營時都是把刀放在懷裡的;還有一次大家一起吃飯,他只吃了一碗就不吃了,我問他吃飽了嗎?他卻答自己不過是半大孩子,並非正兵,能吃個半飽就夠了,應該將黍米留給正兵吃飽,纔有力氣打仗;還有昨天,我們經過一個村莊,他問我爲何那村莊外間沒有壕溝鹿砦,裡面沒有石牆射塔,道路直通村口,並無曲折,這般流寇豈不是一下子就打進去了?我一時間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周平回想起這次出使幽州,雖說路上也看到了一些戰亂的痕跡,但大體上來說還是和平狀態。但這個羅舍兒口中所說、目中所見,無一不是攻戰殺伐之事,顯然他這些經驗並不是在幽州學的到的,而是從怨軍逃出的遼東遼西之地學到的。由此看來那裡是何等的人間地獄,連一個半大的孩子的生活裡都充滿了戰爭。從這種人間地獄裡殺出來的軍隊一旦進入已經和平百餘年,百姓不識干戈的宋國,將會是一種多麼可怕的情景。想到這裡,周平不禁打了個寒顫。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李寶低聲道:“一想起東京的大相國寺、棘盆、撲社,再想想這個羅舍兒的所來之處,那裡人過得生活,我就不寒而慄。如果讓他們殺進來,一切就都完了,整個東京城都會被從地上抹掉的!”
“我明白了!”周平點了點頭:“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進來!”
“無論如何!”李寶重重的點了點頭:“只要能不讓他們進來,我什麼都願意做!”說到這裡,他伸出右手緊緊的握了一下週平的手臂,用力的搖了兩下轉身離去了。
“什麼都願意做!”周平看着李寶離去的背影,臉上浮現出一絲堅毅的神色。
當使團返回東京的時候,已經是重和二年三月(1119年)了,春天的氣息已經出現在這座和平的城市了。東京人依照往日的習慣,正爭論着汴河兩岸的茶樓畫舫最別緻?哪一家名園桃花新開?相藍又出了什麼新鮮的玩意?用各種各樣的把戲來打發自己的閒暇時光。此時的大宋是如此的富庶,以至於東京城內出現了這麼大的一個市民階層,他們就好像東京這個大蜜罐旁的蠅蟲,舔舐着達官貴人們大口吞食時濺出的零星蜜汁。這些幸運的蠅蟲們震動着翅膀,炫耀着自己的幸運,卻沒有發現隨着蜜香味的傳播,蜜罐四周的黑暗中已經聚集了一雙雙貪婪的眼睛。
“你們兩個要返鄉?”韓肖胄矜持的問道,自從使團回到東京,不,應該說是抵達白溝返回宋境之後。韓肖胄對周、薛兩人的態度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從那種對待心腹的親近恢復成當時士大夫對待下級所特有的那種矜持和隱藏在矜持後面的傲慢。對於這種變化,周平就彷彿完全沒有感覺到這一切,總是保持着恭敬勤勉的態度,這讓韓肖胄十分滿意,甚至在與夫人交談中稱讚周平雖出自鄉里,但處事本分得體,在武人中十分難得。
“正是!”周平躬身拜了一拜,起身道:“已經快到春耕時節了,我們兩人鄉里還有些田產,荒廢不得,還請相公恩准我們兩人回鄉,待到秋收之後再來侍奉相公!”
“原來如此!”韓肖胄捋了一下頷下的鬍鬚,稍一思忖笑道:“本來還想給你們兩個在京中尋個差遣,不過既然你們掛念家中,那便放你們回去吧。臨別前在賬房裡每人取三十貫錢,便當是路上的盤纏吧!”
“小人拜謝相公!留在東京不敢,若是能在相州尋個差遣便好了。”
“那倒簡單!我在摺子裡有提到你們兩人的功勞,別的不敢說,一個縣尉、都頭還是沒有問題的!”
“多謝相公栽培!”周平拜了一拜,道:“小人還有一件事情相求,還望相公應允!”
“哦?何事相求?”
“小人自小便喜歡鍛造之術,久聞天下巧匠皆在京師東西作坊五十一作(北宋軍器作坊)中,斗膽想要前往開開眼界,還請相公開口相助!”
“東西作坊?軍器監?”韓肖胄的眉頭皺了起來,沉吟不語。周平見狀,趕忙解釋道:“小人未過門的媳婦家中便是鐵匠,小人將來只怕也是做這個營生的,俗話說寧有一藝傍身,不要萬貫家財。還請相公相助!”
“原來如此!”韓肖胄笑了起來:“你現在品級雖低,也是在籍的武官了,怎麼還想着那個鐵匠鋪子?也罷,反正你也是朝廷武官了,這倒也無妨,正好我還欠那提點軍器監的秋公公兩瓶好酒,你們兩個送去,順便在那邊看看便是。”
“多謝相公!”
周平與薛良玉剛剛退下堂來,薛良玉便低聲問道:“周大哥,爲何不留在韓相公府上,怎麼也比回安陽好吧?”
“留在這裡?”周平冷笑一聲,問道:“你有沒有感覺到回東京後韓相公對我倆的態度就有些不一樣了?”
“有嗎?”薛良玉一愣,撓了撓腦袋道:“好像還真是的,不像在遼國時候那般親近了。”
“那是自然,你我都是隻會彎弓舞刀的廝殺漢子,在遼國他用得着你我替他賣命,在東京我倆還有什麼用?就算幫我倆尋個差遣,這情分也就盡了。我們兩個粗漢在這東京城中,放眼便是達官貴人,就算有個差遣又怎麼比得上回家去當個都頭、縣尉快活?”
“大哥說的是!”
“還有這次你去遼國難道沒有發現太平日子要到頭了,馬上就是武人的日子了。咱倆留在東京如容鈞直、金槍直一般給貴人們迎前趨後的當依仗鼓吹?還不如回安陽好好操練一番自家的鄉兵,纔是正經,要知道他們纔是我們的根!”
“對,那纔是我們的根!”薛良玉狠狠的點了點頭:“那大哥要去軍器監也是爲了這個?”
“那是自然!”周平笑道:“要練兵怎麼能沒有堅甲利兵?鐵甲和強弩我們現在是不能造,不過看看怎麼製造總可以吧?我們明天好生看看,回去後我就把陳鐵匠他家的鋪子擴大幾倍規模,我那五千貫錢就是爲這個準備的。”
“好咧,周哥還是你想得遠!”薛良玉裂開了嘴,暢快的笑了起來。
次日,周薛二人便攜了兩瓶好酒與韓肖胄的名刺,來到軍器監衙門,將那名刺遞上,不久之後,便有人引領兩人上堂,堂上上首坐着四十多歲白臉胖子,笑容可掬,待周、薛二人行過了禮,便擡了擡手,尖聲道:“難得韓左史還記着這樁事,某家倒是生受了。好些日子未曾見了,也不知他去了一趟遼國,身子骨可安好?”
“多謝都監垂詢,我家郎君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