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起,將雲鴻送到熟悉的西山亭前。
陽光明媚,滋潤着山中幾株盛開的梅花,豔而不妖。
歐陽顏端坐亭中,靜靜地望着雪擊紅梅,若有所思。不覺間,他撩撥起手中清貴的古琴。那柔和溫婉的琴聲,與風搖翠竹的自然之語,相互交響,一片安祥。雲鴻站在坡上,聽着悠揚的曲調,望着他那典雅的身姿,曲深似海,靈韻如風,襯得他如崑崙山上的蘭芝玉樹。
一曲方終,山下,一個面如冠玉的男子走了過來。
“大哥真是好雅興,父親即將出徵,你還有閒情在這裡彈琴奏樂!”
歐陽顏這才注意到那人——弟弟歐陽然。
“你怎麼來了?”
他急忙起身,邀他來亭中共座。因爲大聖遺音的繼承問題,這兩個月來,兩兄弟的感情一直不和。雖然歐陽顏答應了弟弟,等父親出征後,便將大聖遺音贈予他。不過月前,在大庭廣衆下,父親還是當着衆人的面,將此琴交給了歐陽顏,並一再囑咐,不可交付他人。
當時,歐陽然也在場,聽聞父親所言,心中一口氣始終咽不下去。
因此,兩個月來,他一直不理睬大哥。
不過,在歐陽顏眼中,他反而覺得,等父親出征後,其中的矛盾,自能化解。
歐陽然坐下後,望着石桌上的大聖遺音,不覺心念顫動。
“後日父親就要出征了。”
歐陽顏明白他的意思,便道:“你放心吧,爲兄說話,一言九鼎。”
“一言九鼎?”歐陽然皺了皺眉。
這兩個月,他雖與哥哥沒有來往。但一直在暗地裡,不斷派人打聽哥哥的一舉一動。聽聞這些日子,他日夜練琴,心中總覺不安。既然他要把大聖遺音讓給自己,爲何又要拼命的練習?難道他臨時反悔了?種種疑惑涌上心頭,終於,他決定在今日,向大哥問個清楚。
剛剛那句話,歐陽顏的意思已經表達的很清楚。
但對於歐陽顏,似乎還不夠清楚。
往往面對一個問題,長時間得不到答案,便會鑽入牛角尖。此刻,歐陽然顯然是鑽入了牛角尖。他心中有一道砍,久不能躍過。此刻,他想起一句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看來,他自己就是這個小人了。
但大聖遺音事關重大,即便是做小人,也必須要詢問清楚。這便問道:“大哥,你答應我的,等這次父親遠征西番,便將大聖遺音讓給我。之前你說的這話,現在還算數嗎?”
歐陽顏一愣,即刻將手放在脣上,示意他噤聲。
“噓——”
他急忙起身,在亭前四處望了望,回來低聲道:“此事莫讓他人聽去。”
“那是算數還不算數?”
歐陽然皺眉道:“剛剛不是說了,爲兄之言,一言九鼎。”
得到明確的答覆,歐陽然的心結頓時解開了。他放開僵硬的語氣,誠懇道:“那好吧,大哥,無論如何,我信你。”說着,朝他投去一抹信任的目光,就像兒時那般,深信不疑。
歐陽然淡淡一笑,不再言語。
兩兄弟聊了一會兒,少時,歐陽顏提議道:父親後日出征,定會路過穹窿山。近日,天氣回暖,但山中的積雪還沒化去,後日出征,可能會阻礙兵馬前行。因此,兩人決定,今日前去穹窿山,先將官道上的積雪清除,爲父親盡一份綿薄之力。說幹就幹,兩人回到各自的房間,準備除雪用的鐵鍬、鐵鏟之類。半個時辰之後,兄弟二人各駕快馬,直奔穹窿山。
見兩人前去穹窿山,雲鴻乘風而起,竟是比他們先到了目的地。
穹窿山位於姑蘇西郊,是蘇州第一名山。
相傳春秋時的著名兵法家——孫武,晚年隱居於此,並完成傳世經典《孫子兵法》的著作。穹窿山峰峰相連,氣勢雄偉,風光旖旎。其主峰“箬帽峰”,高百餘丈,素有“吳中之巔”的美譽。尤其是在夏日雨後,霧巔相連,漂緲似煙,七彩霓虹若隱若現,遠看猶如一名羞答答的少女。而在晴天之時,山姿巍然,鬱鬱蔥蔥,又如一羣力拔山河氣蓋世的勇士。
有詩形容:雲來山更佳,雲去山如畫。山田雲睛朗,雲共山高下。
官道正是從主峰“箬帽峰”下穿過。
初春時節,空中還透着溼寒。遠方的箬帽峰,狀若浮笠,山間雲氣蒸騰,隱有仙家洞天的感覺。兩兄弟馳騁而來,但見山野之中,百英薈萃,氛圍恬靜。水汽打在臉上,帶來一種涼撲撲的清爽之感。歐陽然駕馬衝在前面,朗聲笑道:“大哥,你快點啊,你快點啊!”
“你慢點,地上溼滑,小心摔跤!”
歐陽然童心大發,叫道:“哈哈,大哥,快來追我,快來追我啊!”
他一皮鞭抽在馬屁股上,馬兒吟叫,健步如飛。
“啊——!!”
似乎是被歐陽顏說中了,那馬兒一腳踏空,只聞一聲慘叫,朝側面的一個山溝,仰頭側翻了過去。歐陽顏大驚,趕忙下馬去查看。幸虧這山谷不深,地上又有三寸厚的積雪作爲緩衝層,歐陽然這一跤摔的並不是很慘。倒是那匹小紅馬,從山崖上摔下,硬是斷了條腿。
“讓你小心,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歐陽顏扶起弟弟,一臉責備。
歐陽然傻笑道:“哈哈,不就摔了一跤嗎,再爬起來就是!”
歐陽顏白了他一眼,指着小紅馬說道:“你能爬起來,但是小紅馬斷了腿,它可爬不起來了。一匹馬斷了腿,他剩下的日子,只能望着其餘的馬兒奔跑馳騁,最後鬱鬱而終。”
聽了兄長教誨,歐陽然也有些慚愧,走到小紅馬身邊。
他撫摸着馬鬃,輕聲道:“小紅馬,我會把你帶回去,幫你接好斷骨的。”
歐陽顏見狀,道:“也罷,先去除雪,等回頭再帶它回去。”
歐陽然點了點頭,摘了些野草枝葉放在小紅馬跟前,這才與大哥重回官道。兩人本是來除雪的,但他們不知,這箬帽峰上,本就生有四個泉眼。雖然山中積雪未清,但天氣回暖,泉凍化開,四條泉流皆已連通。其中一條“掛杖泉”,從山頂汩汩流出,直奔山下農田。在這掛杖泉附近,方圓百丈,積雪基本都被沖走了。而路徑此山的官道,正是沿此泉溪開鑿。
正因如此,一路到底,整條官道暢通無阻。
歐陽顏道:“春水融雪,泉流開道,天助我也,此乃打勝仗的好兆頭!”
歐陽然笑道:“看來今天是白跑一趟了。”
此刻,天方日中,時候尚早,山間雪景甚美、歐陽然提議道:“大哥,我看此地雅緻,不如在山中游玩半日,晚些再回。對了,大哥,你把大聖遺音拿出來,我彈給你聽如何?”
歐陽顏道:“那好,可是這大聖遺音,與一般的琴不太一樣。”
說着,二人找了處乾燥的大石,盤膝而坐。
歐陽顏捻動法決,袍袖一揮,一道霧色蒸騰,大聖遺音現於眼前。歐陽然早知這架琴不一般,竟能與人的神念相通,待元神激發,便能儲存在丹田中。歐陽顏將古琴放下,輕輕撩撥一下,便有飛流激猛,觸石作聲的清脆響聲。他說道:“一般的古琴只有七根弦,分別代表:宮、商、角、徵、羽、少宮、少商。但此琴卻有九弦,分別代表:奇、古、透、潤、靜、圓、勻、清、芳九種音色。彈奏起來,千變萬化。你且看我彈奏一曲,領悟其中的規律。”
歐陽然點了點頭,在石頭上坐下,靜靜看着大哥演奏。
一曲初響,清商流徵,素音泠泠。
大聖遺音的琴聲,初時聽去,只覺清寂而俊冷,聲聲幽訴,宛如瀕臨一灣水月,望見碧色的漣漪輕輕擺盪。不過一時,便轉爲激越浩瀚,如聽水擊大石。在旁者,眼前不覺顯示出萬壑蒼松、九霄雲山的浩大之景。須臾之後,琴聲一斂,聲音又漸漸沉落下去,頓時,便如沉醉在幽清的煙嵐裡。隨着一弦一弦的挑抹,琴聲一點一滴的滲入心田,讓聞者徹底沉醉。
歐陽然聽着,全身心陶醉在這天籟之音中。
除了歐陽然,因琴聲所引,山野間,不知何時聚集來一羣小精靈。
有飛鳥,有走獸,還有剛剛從冬眠中醒來的蛇、蛙、鼠等。動物們從四面八方而來,它們聚集在大石邊,蹲坐聆聽。此刻,就連一向“嘰嘰喳喳”的小麻雀也噤聲不語,靜心聽曲。
而此刻,衆動物中,正有一隻小白狐,將眼前這一情景,永遠的刻在了心底。
那奏琴的男子,那悠揚的旋律……
但是,它似乎受了重傷,沒能撐到曲終,便微微閉上了眼,沉睡過去。
許久後,一聲淡笑,琴聲戛然而止。
歐陽然拍手道:“好!好!此曲甚妙,甚妙!”
歐陽顏撫平琴絃,緩緩睜開眼睛,見自己的琴音不僅吸引了弟弟,更吸引了山間諸多的精靈,不由暗自驚歎此琴的仙力。他微微一笑,道:“爲兄的琴技一直不如你,這幾日苦練,也是爲了將來可以指點你一二。我相信,等弟弟執掌了此琴,定能奏出比這更美的曲子。”
歐陽然心中一動,原來這些日子,大哥苦練琴技,竟是爲了自己。
“大哥……我……”
歐陽然眼中溼潤,本想表達心中的愧疚,但話到了嘴邊,卻又咽了下去。他話題一轉,道:“大哥說笑了,此曲微妙,人間罕有,就算比起《高山流水》,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歐陽顏道:“高山流水遇知音,知音不在誰堪聽?《高山流水》的精妙之處,並非在於琴曲本身,而是在於琴師伯牙,能找到他的知音鍾子期。一人擅彈,一人擅聽,一人願彈,一人願聽,其中精妙,自然而然就能體現出來。古人總說:陽春白雪,琴簫和鳴。我想,若是這大聖遺音,能找到與之相配的玉蕭共奏,當能演奏出與《高山流水》相近的韻味。”
“琴簫合奏……”
歐陽然點了點頭,將此話默默記在心中。
歐陽顏哈哈一笑,道:“好了,我且問你,你剛纔演奏,可看清楚了?”
歐陽然一愣,自己方纔只顧聽曲,哪裡有看什麼手法?
“這個……”
歐陽顏一笑:“無妨,大聖遺音,千變萬化,我再彈一次。”
“等等!大哥,你看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