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C35

那節自習課程彌沒上。

她去了學校後面那條小巷。

學校後門那片是塊荒廢地, 老房子扎堆倚立,兩年前下的拆遷通知,到現在沒見動靜。

程彌本來以爲去到那裡之前, 在附近就能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只要那人在的地方, 周圍就從來沒有安靜過。

可一切出乎她意料, 一路過去程彌仿若闖入無人之境, 往外走鬧街就在不遠處, 鳴笛聲卻彷彿從遙遠傳來。

程彌沒有擔驚受怕,每一步都帶着堅定。

即使她知道等待她的,是那段曾經把她每一根骨頭打碎的暗無天日。

其實程彌一直知道陳招池總有一天會來找她, 他們之間那堆爛賬遠遠沒有算完。

巷頭那盞路燈年久失修,鐵鏽爬滿燈柱, 程彌路過它, 走進巷裡。

巷道深長, 雜草叢生,牆上爬滿斑駁黑灰, 上面胡亂貼幾張東西。

剛踏進去,程彌眼睛下意識被牆上那幾張突兀白色吸住。

在看清牆上那些東西是什麼那一瞬間,巷道盡頭那方灰白天色像在轟然間倒塌。

牆上那些打印紙上黎楚衣服幾乎被撕碎,在那些魔爪下,那些不該露的全露了。

程彌腳下發軟, 幾乎站不住。

一股火直竄天靈蓋, 恨不得直接弄死陳招池。

可同時這把火也把她自己燒得渾身焦透遍體鱗傷。

程彌跑去牆邊, 混亂又用力撕扯下牆上那些紙張。

指尖在牆上狠狠摳出一道, 血珠從指甲蓋滲出。

程彌卻沒感覺到一樣, 只顧着狠狠撕扯。

陳招池!你他媽怎麼還不去死!

紙張撕裂聲要把空氣撕破。

那些紙張被程彌一團一團抓在手裡。

紙張被抓出扭曲蜿蜒的褶痕,像在一個揹着罪的人在痛苦匍匐前行。

撕下最後一張, 程彌一刻不待,將這些東西在手裡撕得稀碎。

可程彌知道,就算她毀掉這些紙張,也抹不掉她該負罪前行的事實。

如果不是她,黎楚根本不用承受這些屈辱苦痛。

她的黎楚應該是永遠高昂着頭顱的,意氣風發,生途明亮坦蕩。

旁邊一個廢棄鐵皮垃圾桶,程彌走過去要扔掉這些碎紙張,才發現自己手在輕微發抖。

正想鬆手把那些東西丟進垃圾桶,手忽然一頓。

這裡不知道會不會有人過來,這個垃圾桶不知道有沒有人過來扔東西。

黎楚這些東西要是被人看到怎麼辦。

雖然已經撕得稀碎,但萬一呢。

程彌手停在垃圾桶上方,收了回來。

巷子裡靜悄悄,陳招池沒出現。

程彌轉身,離開巷子。

/

回到教室,班裡還在上自習課。

四班自習課氛圍一向鬆散,好學生學習,成績爛的說話。

環境吵鬧,程彌進去沒引起多大注意。

她沒坐下來上自習,拿上書包走了。

沒到放學時間,路上空蕩不少,公車亭下更是一個人都沒有。

程彌坐上公交去清吧。

到那裡清吧還沒營業,只開半扇門。

程彌心臟上那把火,隨着越來越近清吧,越發火燒火燎。

同時每邁近一步,如墜入冰窖,通體冰涼。

走進清吧,裡面沒有流光溢彩,也沒聲樂震盪,只有一抹從五彩玻璃窗投射進來的日光。

日光變成五顏六色,投落在地板上,灰塵在光柱裡浮動。

清吧裡最中央那個卡座裡,坐着兩個人影。

背對門口,男生身體放鬆陷在沙發裡,腿敞開着,指間把玩着酒杯。

空氣不是安靜的。

女生坐在男生腿上,抱着他脖子笑意盈盈。

程彌站在這裡,只能略微看到女生的半邊臉,兩人在接吻。

程彌沒回避。

立在門邊,冷臉看着。

那人也沒回頭,彷彿腦後長了眼睛一樣。

他語氣慢悠悠:“你什麼時候有看人親熱這種癖好了?”

程彌沒興趣看,也沒那個耐心等,徑直走進去。

陳招池腿上面那女生還是學生模樣,接吻是一回事,當場被人看到又是一回事,到底還是臉皮薄,臉上和耳朵通紅。

然後陳招池拍拍她頭:“完事了,走吧。”

那女生紅着臉,唔一聲從他身上下來,跑掉了。

腳步聲還沒消失,程彌還沒走到那邊。

陳招池問了她一句:“怎麼樣,送你的禮物還喜歡嗎?”

聲音隱隱帶着笑意,卻每個字音都滲着令人噁心發寒的惡劣。

學校後面小巷裡那些畫面還印在腦海。

程彌死死剋制住纔沒去拿桌上那酒瓶子,她走過去,抓過陳招池前襟。

用力到指尖幾乎要把他衣料絞破。

程彌往常很少會被人激成這個樣子,只有陳招池。

她由上至下逼視陳招池,每一個字都像是咬着說出來的:“陳招池,你惡不噁心。”

陳招池單眼皮鋒利,額頭到右眼那處一條猙獰刀疤。

不笑的時候猶如凶神惡煞,但此刻他是笑的。

他被程彌抓着衣服,也沒要掙脫出來的意思,仍是癱在沙發裡,對程彌笑說:“怎麼能這樣呢?程彌,我們可是老朋友一場。”

性格畢竟放在那,這種情況下程彌還是沒有歇斯底里。

只不過此刻看着陳招池這副笑相,程彌帶着一種報復性心理的,想毀掉這副虛僞假笑。

“老朋友?”程彌知道怎樣最能刺激陳招池,“陳招池,你這種爛貨,誰要跟你做朋友?”

說到這裡的時候,陳招池臉上那絲笑還沒散去。

程彌用最平靜的語調說:“連你媽都不要,你他媽是有多爛。”

說完,果然,陳招池臉色一變。

程彌被他狠狠甩向沙發,整個後背砸上去,被他掐着脖子壓在了沙發上。

陳招池臉色陰着:“程彌,你他媽是不是現在就想死?”

程彌對他說:“你還算個男的話,現在就殺了我。

陳招池卻笑了:“那豈不是便宜你了?”

程彌冷視他。

陳招池去擡她下巴:“我看你在這邊混得挺風生水起的,談戀愛交朋友,學校里人氣那叫一個高,前兩天還簽了個什麼公司準備出道。”

他語氣照舊帶笑,可卻讓人發涼。

“而我呢,程彌,我在局子裡有時候連覺都睡不好呢。”

果然在程彌預料之中,這些往事枷鎖,總有一天要套回她脖子上的。

不,她脖子上一直戴着。

但是,陳招池也該死。

程彌說一個字一個字說:“你在裡面死了都跟我沒關係。”

陳招池微皺眉,一副受傷樣:“怎麼這麼不講義氣?”

“程彌,我們可是一起進過看守所的。”

有多久沒仔細想起過這些事了,程彌不知道。

陳招池不是要提醒她,而是要把這些刻進她腦海裡那般。

“你忘了?”他指指自己臉上那道疤,“這可是你留的。”

陳招池說完輕拍拍程彌臉:“還有,差點把我弄成瞎子,記起來沒有?”

程彌別開臉,不讓他髒手碰。

陳招池說:“你來這裡不就是想擺脫這堆髒事嗎?”

“一年多了,忘得怎麼樣?”他故意噁心人,“但這些事這麼有趣,怎麼能忘掉?”

陳招池笑:“我來幫你回憶一下?”

黎燁衡把她送到奉洵,急於幫她擺脫掉的那些往事。

再次被血淋淋撕開在程彌面前,一字一句,每一秒每一幀,再次刀割一般凌遲在程彌身上。

“你毀了黎楚。”

“害死了江訓知。”

“江訓知,他可是死得很慘呢。”

江訓知,一個程彌和黎楚之間不可踏及的雷區。

江訓知是黎楚男朋友,這三個字是一把劍,一把被程彌握着直直捅進黎楚心臟,把黎楚心臟刺得血肉模糊的劍。

程彌聽不得陳招池叫這個名字,略微發抖:“你不配叫江訓知這三個字!”

說完擡腿直撞他腿間,要掙脫。

陳招池早預料到她這種反應,一招制住,掐着她脖子:“你這招倒還是一直做得很熟練啊。”

“還有我告訴你,程彌,江訓知他媽就是被你害死的!連你那小姐妹黎楚她都這麼認爲,你他媽良心過得去嗎?!”

話音剛落,陳招池眼睛一陣刺痛。

程彌指尖直摳刺他眼睛,又在陳招池吃痛那瞬一腳踹開他。

她利落掙脫,從沙發上起來,看着他:“這些事輪不到你說我,誰都可以,就你陳招池不配。”

程彌很清楚陳招池今天找上她,是要開始動手摺磨她了。

她說:“我今天不是來求你的。”

“我們的賬慢慢算,別把黎楚和其他人拉進來。”

陳招池被她刺痛眼睛竟然也沒生氣:“我以爲之前這些教訓能讓你學聰明一點,沒想到,你一點長進也沒有啊。”

“聰明點?跪在你腳下求饒麼?”

程彌說:“陳招池,做夢去吧。”

陳招池笑了一下:“是麼?我也希望你能做到。”

他臉色認真下來:“絕對不要跪在我面前求我。”

程彌這副身骨從沒低下過,因此付出了慘痛代價。

陳招池朝她勾脣一笑:“這次我希望你能撐住。”

/

程彌從清吧出來後,沒再去哪裡,回了家。

回去後家裡沒人,司庭衍和司惠茹都還沒回來。

她去了房間,鎮靜在這時有點破功。

急需釋放,程彌書包扔回牀上,走去牀頭櫃旁摸過那包煙。

這包煙來這裡以後撐過了一個月,現在裡面還有大半包。

她抽出一根,去到窗邊,夾在指尖慢慢讓菸草爬滿全身。

又緩慢吐出濁氣。

她想到那些從學校後巷牆上撕下來那些東西,起身,離開窗邊踱步到牀邊。

從書包裡拿出那些紙張,用打火機一張一張燒掉。

窗外紅雲漸漸轉爲暗紅。

房裡一切陷入黑暗,灰燼裡火焰跳躍。

程彌抱臂坐在地上看着。

不知過了多久,她房間門被打開。

程彌什麼都看不到,但仍是看向了門口。

她知道是誰,但沒開口。

互相沉默着,任由空氣中火苗躍動,彼此感受對方呼吸心跳。

黑暗中,司庭衍開了口。

“你今天沒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