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取豪奪、低買高賣、驢打滾兒利息放貸這些手段哪個世家大族高門大戶是不幹的?只不過大家心照不宣齊頭並進罷了。不說出口來,在上層貴族裡真不算什麼事兒,可說出口來,既不合理更不合法!但吉溫這一巴掌扇了所有人,掌風也難免連帶着傷及不該傷的……皇家其實就是最大的地主和債主。
太極殿裡沉默不了多久,一雙雙惡狠狠的眼睛就都清醒過來了!此例不可開,此風不可長啊!若是讓吉溫用這件事告倒了薛家和韋家,那將來就可以扳倒所有人了,畢竟誰的屁股都不乾淨。
皇帝又是習慣性的開始閉目養神,包括高力士和楊思勖都是整齊劃一的閉上眼睛。李隆基知道——類似的戲碼看了幾十年上千齣兒了——黨爭,論不出個死活來他們不會停止的,自己只等最後關頭做宣判者,藉機讓他們兩敗俱傷就好。
皇帝的這副樣子看在老臣眼中早就習慣性的明白了,那還等什麼?工部侍郎元載聲如霹靂放出第一槍:“吉溫大人,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官逼民反,遼東戰敗是我大唐百姓受貪官污吏欺壓後就協助外敵了?”上來就是一頂大帽子,壓不死人先嚇死人再說。
吉溫猛回身,嚇一跳,那元載的大嘴叉子就快咬到自己脖子上了,噴壺般的脣齒想打傘是來不及了,吉溫稍退一步,冷哼着想要反駁:“太宗文皇帝曾說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話,元大人以爲錯了?”同樣是大帽子往回拽。
“孟子還曰過民爲重君爲輕呢,吉大人想必認爲說得對嘍!”元載的伶牙俐齒不下於吉溫,反應機敏的有來有往之後就退開,留着下一波攻擊給別人。
果然吉溫沒來得及反駁,就有太僕卿崔圓另闢戰場:“吉溫大人一向剛直啊,我等相信你說的有人證物證都已經查實,呵呵,本官只是奇怪,您早不參晚不彈,偏偏此刻不顧戰局和大唐顏面的揪出來,您居心何在?”
崔圓不愧是名門之後三榜狀元,無數人翹起嘴角冷笑起來,吉溫氣哼哼的高叫:“所謂賞罰分明!不罰過何以賞功?不懲惡何以揚善?不消除內憂何以消滅外患?哼,崔大人,你想包庇罪人,就不怕死難將士的陰魂來找你麼!有罪者不受懲處則繼任者將會效法,下一戰還得輸!崔大人,你阻礙我執法,你又是何居心?”
吉溫慷慨激昂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指着崔圓的鼻子說一句就踏前一步,五句話說完,崔圓後退五步已經被硬貼在大殿柱子上。穿越者此刻不在這裡,否則當此場景忽略掉吉溫獐頭鼠目的樣貌的話,一定以爲這不是大唐的太極殿,而是大宋的開封府了。
“唉,吉大人也是一片忠貞嘛,呵呵,依我看,吉大人您先領兵去遼東剿匪,功成後回來再請旨算賬懲奸,如何啊?”秘書監張倚過來拉着,笑嘻嘻的貌似打圓場,實則歹毒無比,最好吉溫一時衝動真去遼東打仗了,戰死在冰天雪地裡那是一了百了。
吉溫可是歷史上有名兒的大奸似忠之臣,哪裡會上這個當?不爲所動的撇嘴道:“打仗的事兒自有衆將軍,本官的職責就是監察!若人人都能各司其職,則天下定矣……”吉溫快步脫離衆人的包圍圈,奔到玉階前呱蹬跪地,向着御座上大聲疾呼:“臣冒犯天顏死不足惜,請陛下給遼東百姓和死難將士一個說法!”
吉溫‘哐哐’的把頭磕出血來了,一副要死諫的直臣架勢,衆臣在後面都有些肝兒顫,心想人家厲害是有道理的,真豁的出去啊,看着都疼得慌,換做自己還真磕不下去。
李隆基看出這場戲接近尾聲,於是擺擺手道:“吉卿家起來吧,此案交由三司會審,吉卿家先去封了薛楚玉府和韋見素府,待三司審定了再查抄。好了,退下吧,現在大家議一議派誰掛帥出征的事兒吧!”
“領旨……”這一次開腔的是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的長官,三人上前扶起吉溫,互相對視後就都明白了皇帝這一次是偏向吉溫了,三人微微點頭,心中對姓薛的說句對不起,跟在吉溫身後大搖大擺的走出殿去。沒人理睬背後‘哐當’、‘哐當’有人倒地的聲音,說不得,那都是姓韋的官員。
自然有小太監跑過去拖拽昏厥的人,之後大殿裡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準備地圖的準備地圖,準備沙盤的準備沙盤,文官退後武將上前,開始研究遼東戰事。
那沙盤上插紅旗的代表粟末部落,藍旗代表室韋部落,白旗代表叫不上名字雜七雜八的小部落,黑棋代表大唐邊關。小太監們一杆杆小旗子往上插着,也不知是誰冒出一句:“匪患這麼多啊……”
可不嘛,衆人定睛觀瞧,孤零零的營州城左邊單于都護府相隔千里,右邊安東都護府隔着江河,而那各色小旗子都插亂了……武將們各個皺緊了眉頭,有點兒常識的人都知道,兩國交兵集團列陣的戰爭最好打,最難打的仗就是曠野中四處搜尋散兵遊勇。打個比方,面對老虎時你可以抄傢伙比劃比劃,但面對一羣蚊子的話你只能捂住臉了。
一個又一個的搖頭嘆息,看得唐明皇鬱悶無比,很明顯這些武將不大可能有出頭鳥了,君不見連王忠嗣和楊思勖都往後閃麼。
當然最可恨的就是這些遊牧部落,他們奉行的是蝗蟲的生活方式和游擊戰的策略,你派兵剿滅一次他們就踏實幾年,等恢復過來後都是屬記吃不記打的,又得跟你比劃。你採用懷柔政策呢,他們認爲中原王朝軟弱,提的要求好似無底洞越來越過分!
當然這也難怪,長城是中國大地上種糧食的天然分界線,即長城以北只能遊牧,一旦降雪就是半年餓肚子,遊牧民族除了搶劫是沒活路的,常年累月一輩兒傳一輩兒,搶劫的基因就深入骨髓成爲天經地義了。他們沒有是非、道義和感恩,也沒有恐懼、悲哀和退縮,動物性的原始衝動就是活下去。
“力士啊,你怎麼看?”唐玄宗終於忍不住開口了,詢問的對象只能是自己最可信賴的人。
“陛下,老奴覺得,俗話說打仗親兄弟……”高力士永遠和煦的胖臉上寫着淡然,看李隆基露出詫異沒反應過來,趕緊笑着解釋道:“老奴的意思是,不過是些跳樑小醜罷了,原本不用大動干戈,這次薛家將雖然有損我天朝威嚴,但畢竟傷敵一千自損八百,那些野人恐怕也是元氣大傷了,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啊可以培養一下衆皇子的血性呢!”
此言一出,語驚四座。
誰不知道高力士和唐明皇心心相印?高力士嘴裡說的就是皇帝心裡想的!此二人唱雙簧唱了一輩子了,這是要藉機給某個皇子軍權麼……所有臣工都能感受到心臟在撲通通的跳,而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往後退……皇子掌軍權這種涉及‘站隊’的問題可不能輕易吱聲啊!
一大波人退潮般往後挪步,可就把宰相和三大禁軍將軍水落石出了。
中書令張九齡首當其衝,思來想去不說話是不行的,歷朝歷代哪一次親王掌兵不都意味着太子失寵嗎?遠的不說,本朝開國時太宗皇帝就不是太子……不能往下想了,張九齡咳簌一聲先聲奪人:“太子是國之儲君,理應代替陛下出徵,爲國分憂!”
反駁這個建議的理由很好找啊,李林甫一副敬重前輩的樣子微笑着說:“張大人也知道太子是國之儲君啊,呵呵,重中之重豈能有半點兒閃失,臣保舉一人定可勝任……”李林甫擡眼看看唐明皇微微點頭,踏下心來繼續道:“棣王殿下智計過人,榮王妃母家又在范陽熟悉地利,兩位殿下齊心定可得勝。”出奇的這次沒雲山霧罩,而是表明了態度!
但李林甫畢竟老謀深算,誰都以爲哪個皇子得軍權就等於得天下,李林甫可有不同想法——遠離京城權力中心真的好麼?何況那冰天雪地之中還有危險。所以他不可能保舉未成年的壽王領兵,而是賣忠王李璵一個人情的同時把他的好兄弟棣王李琰支走!再饒上一個榮王李琬去牽制。
唐玄宗覺得有理,剛要點頭答允,猛然間看到三宰輔中還有一人沒吱聲呢……侍中裴耀卿站在最前面卻低頭閉目恍如沉睡……唐玄宗立即醒悟,他這是有話要說又不想大庭廣衆的說啊!唐玄宗話鋒一轉,輕聲道:“容朕想想,衆卿家先退朝吧。”
退朝二字讓大殿上的人如釋重負,山呼萬歲後依次退場,果不其然,裴耀卿沒聽見或者沒睡醒,站在原地沒動!
李林甫皺着眉頭眼珠亂轉,也暫時無計可施只能懷着憂心離開,絲毫不同於張九齡走路虎虎生風。直到太極殿空曠的有些陰森了,裴耀卿深吸口氣睜開眼,正對着衝自己哭笑不得的皇帝陛下沒好氣兒的臉,趕緊嘿嘿一笑躬身道:“敢問陛下,此戰要輸還是要贏?”
唐明皇不等說話,高力士已經搶先喝斥:“留下不走您就想說這句犯龍顏的話嗎?裴大人,您有些放肆了!”李隆基擺擺手,冷笑道:“誒,力士,你聽他往下說。”
獲得這個鼓勵後,裴耀卿也不過是聳聳肩,繼續沒上沒下的說:“高將軍息怒,其實您和陛下心裡早就有數兒了,老臣何必多言啊,若是純粹爲了勝利,無論從軍心、民望、才智、武功還是武器裝備上說,非派儀王殿下不可的吧,可若是夾雜着皇子之爭……呵呵,那李林甫大人的建議稍作修改就是了。”
唐玄宗突然放聲大笑起來,哈哈之聲快把太極殿的殿頂掀翻了,這才止住笑,一巴掌拍在裴耀卿的肩頭差點兒把他拍散架,沒好氣兒道:“裴愛卿可知朕最欣賞你什麼嗎?哈哈,就是你令人討厭的耿直!”
李隆基轉身就走,毫無留戀,高力士亦步亦趨的跟着往兩儀殿而去,那裡安放着大內高手從淮南一座深山裡偷來的一杆火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