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者涌向神策軍營,長安城宏偉寬闊的街道竟然發生了擁堵,烏泱泱的人潮在匯聚着,好像那裡是個有巨大吸引力的黑洞。但就在奔跑中大家已經明白過來,只聞號炮而城牆上沒起狼煙,鼎盛的大唐是沒有任何勢力有膽量、有能力攻擊到長安的!要是這點兒自信都沒有,也不配做大唐人!
最早傳閒話的人受到各種白眼,好心的長輩在奔跑中語重心長的教訓他:“憨貨你小子記住,我大唐只有出征,示警是別國的事兒!哼,猜都不會猜,淨說喪氣的話活該你家窮一輩子!”哪兒有勸導啊分明就是詛咒。
神策軍營門口都是來送行的百姓,就算是瞧熱鬧也都懷着振奮的心高呼“大唐必勝”、“神策軍威武”!營門外倒比營門裡人多呢,氣勢也更盛……一個個踮着腳尖扒着眼兒張望,生怕錯過精彩細節。
只見那高搭的點將臺上披紅掛綵,信安郡王李禕如金甲天神般傲然站立揮舞着令旗,胸前飄灑五縷雪白的長鬚威風凜凜,另一手中高舉的唐刀在半空中爍爍冷芒。往臺下看,二十八個方陣踏着一樣的步伐,持戟的都是鋥光瓦亮,配弩的各個精神煥發,只有四個方陣沒有明顯特徵,殊不知那纔是最厲害的,他們懷中有震天雷那種大殺器。
一百零八聲號炮響畢,衆將拜天,三軍祭地,每人一碗烈酒下肚,隨着李禕的儀刀利落的揮下,神策軍營門嘎啦啦打開,百姓們急速往兩邊閃躲自動列成隊,那二十八個千人隊上馬的上馬、駕車的駕車逐次衝出,在百姓們的歡呼聲裡目不斜視,以堅定的步伐踏出隆隆的轟鳴。
昨日像那東流水大軍出征不可擋,今日震我心捷報收……三月二十日的清晨,長安城剛剛在第一縷曙光中開啓城門,就迎來了東北前線疾馳回的駿馬,信使的嗓子都喊啞了,還是不停的在飛馳中嘶嚎着“東北大捷!營州解圍!陣斬三千!契丹遁逃!”撕裂着長安早春的迷霧,百姓們在歡欣中驚醒,不顧寒露打溼衣襟就都跑上街來,只爲聽清楚些。
其實比百姓們更激動、急切的是官員們,興慶宮的大門還沒落鎖呢,門前廣場上一水兒的紫袍金帶鶴翅冠,已經棄了車駕聚在一起互相說着“同喜同喜”開懷大笑。沒有人注意到,真正主事的宰相、大將軍、六部的尚書都沒在場。
唐玄宗並非沒起牀,正相反,皇帝陛下徹夜就沒睡!中書令蕭嵩、門下侍中韓休、平章事張九齡、龍武大將軍陳玄禮等等都陪在左右。唐玄宗書案上攤開的戰報可和外面嚷嚷的不同,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或者說,清晨開城門疾馳進來的那個信使,是昨夜皇帝故意派出去的。
就在半月前,平盧先鋒將烏承玼對右路軍都督趙含章進言:契丹是很厲害的敵人,前日一擊而退並非不堪一擊而是要引誘我軍,應該按兵不動以觀其變……但趙含章卻執意不納仍率部追趕,遂與契丹衆在抱白山展開激戰。人困馬乏之時果然有伏兵殺出,山谷四面皆聞戰鼓,高山上箭如雨下,任憑唐軍鎧甲堅固可抗擊一時,終究寡不敵衆是眼瞅着要在所難免了。
抱白山連綿十里都是三尺厚的積雪,三月的空氣在長城之北毫無早春的生動,在西北和中原馳騁慣了的戰馬都流露着怯懦,不是對敵人,而是對環境……環境就是最大的敵人!這裡不但有躲不開的嚴寒,還有放眼望處處晶瑩雪白的顏色,除了霧氣中的灰白就是陽光下的亮白……後世有專有名詞叫雪盲症!
幸好此刻進入了短兵相接的搏殺!
濃重的血腥氣刺激的口鼻、汩汩鮮紅不斷在每個人的四周飆起、猙獰的敵人眼神距離那麼近還有刀劍摩擦的鏗鏘聲入耳……從嗅覺、視覺、聽覺上終於令人感受到自己還在具體的世界裡,而非幻夢的虛空中。
愚蠢的趙含章——冰天雪地中怎麼能讓士兵們穿着沉重的鎧甲?哪怕這是唐軍的標準配置但你作爲將軍不懂變通嗎?哪有契丹武士緊身的獸皮方便?尺厚的積雪已經很難行軍了,突襲不夠快、追剿不夠快、逃生更不夠快!何況冰冷和凍結啊,英勇的大唐健兒揮刀都很難自如,加上鎧甲內不斷結霜再不斷融浸在肌膚上,多少人全身塊塊凍瘡!
幸運的趙含章——在這個埋伏圈中馬匹不再靈動、唐刀不再鋒利、力氣不斷的隨着血和汗消融、連諸葛弩的射程都被呼嘯的北風吹散了,一個時辰還沒有全軍覆沒唯一的儀仗,戲劇性的恰恰是結了一層堅冰的、原本就堅韌的大唐制式鎧甲!契丹的爛鐵箭根本不能在上面撞出哪怕一個劃痕……哈哈,要是可能,趙含章想親吻自己一口。
“弟兄們,頂住!援軍就快到了……”趙含章揮刀砍死身側一個契丹武士,就着那顱腔內噴出的鮮血暖暖手,在寒風裡聲嘶力竭的喊叫,也不知能有幾人聽到,不管了,積雪中想撤退是衝不出去了,趙含章舉目四顧,敵人畢竟越來越多,自己的將士畢竟越來越少。
罷了,悔不聽烏承呲之言,只怪自己立功心切,斷送了這些英勇的生命不說,身後還要留下個敗軍之將的名聲……凌煙閣是上不去了,唉,趙含章跪倒雪地,向西南方仰天長嘆:“陛下啊,看在罪臣力戰不退馬革裹屍的份兒上,請不要遷怒在罪臣堂姐身上啊!”
趙含章老淚縱橫,近乎失去了生的希望,甚至不管頭上的刀劍縱橫,只顧行最後的叩拜大禮。當此時,一把巨斧盤旋着從人縫中飛來,帶起的呼呼風聲能壓蓋住飛雪……噗!一條臂膀擋在了巨斧前進的路上,緊跟着這條臂膀就離開他的主人正崩在趙含章頭上。
瞬間清醒過來,回身看,卻是明威將軍薛楚玉以身軀爲自己擋下了致命一擊!那巨斧慣性不減,旋轉中只是改變了方向,就在趙含章眼瞅着來不及中,切割進了薛楚玉的胸腹……“啊!殺!”薛家將沒有孬種,在上下半身即將分離的霎那,薛楚玉憑藉頑強的意志力已經忘記了疼痛、克服了全身關節的冰凍,毅然將戰劍甩了出去!
無獨有偶,正是以那巨斧盤旋而來的相同方式、逆襲着相同的軌跡、切削下半拉巨斧主人的頭顱……“哈哈,足矣!”薛楚玉最後的豪情直衝雲霄,震散了茫茫風雪,給戰場帶來短暫的清明。
趙含章悲憤交加,疾呼着“薛將軍啊”胸中的悶氣澎湃吐出,一掃剛剛的放棄之心,一個縱躍撲到那血泊中抱緊了殘屍,甚至一瞬間還能感受到這條英靈的煞氣!趙含章再次拄着唐刀站起身,挺直了胸膛,沒有眼淚,嘴裡喃喃道:“楚玉你無愧於姓薛,都是本督的錯,待我再賺幾顆人頭就下去陪你……”
趙含章咬咬牙,渾身爆發出巨大潛藏的力量,彷彿冰凍的唐刀都變得輕如鴻毛,大步流星的再次衝入人羣,縱橫捭闔間,一顆又一顆人頭滾落,竟不是劈斷的而是生生砸斷的!趙含章心中最後的執念就是,不能丟了已死的堂姐趙麗妃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