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在白馬弄堂口停下。
江添付了錢先下車,卻遲遲不見盛望出來。他繞到另一邊才發現,這祖宗抱着一袋子藥,正安安靜靜坐在裡面等人開門,儼然是被司機給慣的。
江添沒好氣地拉開門,他才斯斯文文伸了一條腿出來,還很有禮貌地笑了一下說:“謝謝。”
他單肩挎着書包,手裡又有藥,下車並不很方便。
江添扶着車門有點看不下去了,伸手說:“藥給我。”
盛望非常客氣地說:“不給。”
江添:“……”
他只好換了個提議:“書包背雙肩。”
盛望說:“醜。”
江添服了。
盛望固執地保持着單肩搭包,一手抱藥的姿勢,下了車便自顧自往巷子深處走。他沒有像其他醉鬼一樣拙態百出,要是被附中一些女生看見,可能還得紅着臉誇一句賞心悅目。
……就是有點孤零零的。
有一瞬間,江添有點懷疑這人其實沒多醉,只是藉着酒勁撒潑耍賴,要真醉了哪能這麼注意形象。
結果已經走遠的盛望忽然回頭看了他一眼,又原路退了回來。
江添以爲對方是在等他一起走。誰知盛望衝他一擡下巴說:“你手機呢?”
“幹嘛?”
“拿出來拍一下。”
“拍什麼?”江添皺着眉疑惑不解,但手還是伸進了褲子口袋,略帶遲疑地掏出手機。
他劃了一下屏幕,界面跳轉成了照相機。
鏡頭裡,盛望站在路燈下,影子被光拉得很長。他用腳尖踢了踢凹凸不平的地面,說:“這破路坑坑窪窪的,但我剛剛走得很直,你看見沒?”
可能是感冒特有的沙啞鼻音太能騙人,江添頂着一張“我並不想搭理你”的冷臉,默然片刻說:“看見了。”
說完他回頭確認了一下——
謝天謝地,送他們回來的司機早已離開沒了蹤影,整條弄堂就他和盛望兩個,這傻x對話沒被別人聽見。
“光看見有什麼用。”領導又發話了,“拍下來。”
“……”
江添默然無語地看了他好半晌,拇指撥了一下照相模式,嗓音輕低地說:“我信了你是真醉了。”
弄堂口到盛家祖宅距離不過三百米,他們走了20分鐘,某人往返了三次,江添半輩子的耐心都搭在這裡了。
他們進院子的動靜有點大,屋裡的人應該聽見了。很快大門打開,江鷗披着一件針織衫從門裡探出身:“總算回來了,怎麼兩個人都這麼晚,我還以爲——你舉着手機幹什麼?”
“誰知道呢。”江添低嘲了一句,把手機收回了褲兜。
他應邀跟拍了全程,這會兒多了一人,他實在丟不起這個臉。
“趕緊進來吧,你們怎麼會一起回來?我聽小陳說小望跟同學聚餐去了。”江鷗側身讓開路,江添和盛望一前一後進了門。
儘管盛望一舉一動都很穩當,除了蹲下換鞋的時候晃了一下,基本看不出大問題。但江鷗還是第一時間聞出了不對勁,她扭頭瞪着江添低聲問:“你帶他喝酒了?”
“可能嗎?”江添說。
“也是。”江鷗對自己兒子再瞭解不過,那種聚餐他連露面都不一定,怎麼可能帶着盛望在那兒拼酒,“他自己喝的?”
“嗯。”
盛望蹲着解鞋帶,他手指乾淨白瘦,看不出醉鬼的笨拙,只顯得過於慢條斯理。裝了藥的塑料袋擱在他腳邊,江添彎腰要去拿,卻被他眼疾手快捂住了。
“我拿點東西。”江添說。
盛望擡起頭看他。可能是距離太近的緣故,他只掃了一眼便垂了眸,“噢”了一聲,手讓開一半。
江添從袋子裡翻出兩隻墨綠色的小圓罐,直起身遞給江鷗。
之前燙傷的時候,孫阿姨給她抹的就是這個,她印象深刻,一眼就認了出來。她盯着小圓罐看了好一會兒,擡頭溫聲說:“特地買的?”
江添扶着門框換鞋,頭也不擡地說:“順路。”
“嘴硬。”江鷗咕噥了一句,又一臉發愁地看向盛望:“說到藥,早上出門我就說他肯定感冒了,你聽聽他這鼻音。我找了藥呢,但他喝這麼多酒,也不能現在吃啊。”
“算了吧。”江添瞥了一眼盛望,說:“酒醒了再說。”
盛望趿拉着拖鞋站起來,還不忘把袋子拿上。江鷗看到袋子上附中校醫院的名字,有些訝異地問江添:“你給他買的?”
“他自己買的。”
江添提了提書包帶子,擡腳就要往樓上去。
“誒?別跑啊。”江鷗沒跟他細究,只拽住他說:“把小望帶去沙發上坐一會兒,我去衝杯蜂蜜水。”
廚房裡的東西都是孫阿姨擺的,江鷗剛來沒多久,還不太習慣。她下意識拉開最左邊的櫃門,伸手要去拿蜂蜜瓶,卻發現這個櫃子裡放的是閒置的電磁爐和鍋。
她震愣片刻,在櫃前站呆站了好一會兒。
她其實能理解江添的種種不適應,因爲就連她自己都還沒能完全適應這裡。她15歲遇見季寰宇,18歲跟他在一起,22歲結婚,34歲離婚,然後又過6年才搬離那個住了很久的地方。
那麼多年的生活習慣怎麼可能說改就改。
但她其實又很幸運,離婚只是因爲觀念不合,不至於傷筋動骨。江添穩重得幾乎不用人操一點心,盛明陽對她尊重有加,就連季寰宇也依然在盡他作爲生父應盡的義務。
至少這40年她沒有白活。
江鷗在廚房找了一圈,這纔想起來孫阿姨提過一句,蜂蜜她放在冰箱頂上了。
廚房裡有晾着的水,她設定過溫度,一直保持在40℃,原本是留給盛望吃藥用的。她衝了一杯,抽了根長柄匙一邊攪拌一邊朝客廳走。
客廳頂燈沒開,只有沙發邊的落地燈亮着,暖光灑了一圈,那兩個男生就坐在燈下。
江添曲着長腿,膝蓋遠高過沙發和茶几。他躬身從腿邊的書包裡抽出一本書,百無聊賴地翻着,寬大的校服前襟耷拉下來,露出裡面的T恤。
盛望就坐在旁邊,隔着半個人的距離,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
他盤着腿,膝蓋上放着隨手拿來的抱枕,一手壓在抱枕上支着頭,另一隻手無聊地揪着抱枕一角。
他看着廚房和陽臺交界的某處虛空,正發着呆。
自打他們搬進來,盛望第一次在人前這麼放鬆。
江鷗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這種放鬆絕不會是因爲自己,更像是一種下意識的習慣——
盛望習慣於這樣盤腿坐在沙發一角,長久地等着什麼人。
江鷗腳步頓了一下,忽然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走過去了。
還是江添餘光瞥到她,擡起了頭。
他垂下拿書的手,問道:“好了?”
“嗯。”江鷗這才又擡起腳,攪着蜂蜜水走過去。
長柄匙磕在玻璃杯璧上,發出叮噹輕響。盛望終於從長久的呆坐中回過神來,他轉過臉來的一瞬間,眼底是紅的。
就連江添都有些錯愕。
“小望?”江鷗輕聲叫了一句。
盛望匆匆垂下眼。他穿上拖鞋,拎着書包和那袋藥咕咕噥噥地說:“我很困,先上去了。”
“誒?”江鷗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他就已經上了樓梯,腳步聲忽輕忽重延伸進房間裡,接着門鎖咔噠一響,沒了動靜。
江鷗端着杯子,片刻之後嘆了口氣:“估計想媽媽了吧。”
又過了一會兒,江添才從樓梯那邊收回目光,他嘴脣動了一下,卻沒什麼也沒說。
“但是蜂蜜水還是要喝的呀,不解酒明早起來有他難受的。”江鷗嘀咕着,“要不我給他拿上去吧。”
但她又有些遲疑。
這個年紀的男生格外在意自我空間,總試着把自己和長輩分割開。門不能隨意進,東西不能隨便碰,樓上樓下是兩個獨立的世界。
她正發着愁,手裡的杯子就被人拿走了。
江添端着玻璃杯,把書包挎在肩上:“我給他,你去睡覺。”
*
盛望換了個地方盤着。
他坐在牀上,盯着敞開的書包和裝藥的塑料袋看了很久,想不起來自己要幹嘛了。
就在他盤到腿麻的時候,有東西貼着腿震了一下。
盛望消化了一會兒,從口袋裡摸出手機。
微信上多了一條新消息。
江添:。
盛望按着發送鍵,懶腔懶調地說:幹嘛——
他懷疑對方在確認他是不是活着。
很快,下一條消息又來了。
江添:門鎖沒?
罐裝:“沒有——”
江添:那我進了。
盛望:“?”
他盯着聊天界面,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有人敲了一下臥室門,然後擰開鎖進來了。
這應該是江添第一次進這間臥室,但他沒有左右張望,沒有好奇屋內佈置,只徑直走到牀邊,把玻璃杯擱在了牀頭櫃上。
“把這喝了。”江添說。
也許是夜深了周遭太安靜的緣故,也許是因爲離得近。他嗓音很低,卻能清晰地聽出音色中輕軋而過的顆粒。
盛望揉了一下右耳說:“噢,過會兒喝。”
結果江添不走了。
盛望跟他對峙片刻,因爲眼皮打架犯困,單方面敗下陣來。他拿過玻璃杯,老老實實一口一口灌下去。
“這什麼水?太甜了。”喝完他纔想起來嫌棄。
“刷鍋水,解酒的。”江添蹦出一句回答。
盛望:“?”
“算了。”江添伸手說:“杯子給我。”
“不。”盛望讓過了他的手,抓着杯子皺眉說,“你等一下,我還有個事要做。”
“什麼?”
“不知道,想了半天沒想起來。”
“……”
盛望保持着這個姿勢沉思良久,餘光裡,江添伸着的手收了回去,搭在桌邊的椅背上,正耗着不多的一點耐心等他。
盛望忽然輕輕“哦”了一聲,說:“我想起來了。”
“說。”江添擡了一下下巴。
“你之前在車上是不是有話沒說完?”
“有麼?”江添說。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看不出來是不記得了,還是故意反問。
“有。”醉鬼這時候腦子就很好使,還能複述細節:“我說別人都以爲我們很熟,實際上我們根本沒說過幾句話,你說了一句其實,然後沒了。”
盛望手肘擱在膝蓋上,杯子就那麼鬆鬆地握在指尖。他看着江添,眼珠上鍍了一層臺燈的光,又給人一種沒醉的錯覺。
“其實什麼?”他問。
江添撐在椅背上的手指輕敲了兩下,他垂着眸子,像在回想。
過了好一會兒他纔開口:“我說其實可以試試。”
“試什麼?”
“試試熟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