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過後蘇並沒有清閒下來,他向楊渭元討了個差事,帶着徐方在各營亂竄,開始進行戰後統計。
將軍們不理解這種雜物早些晚些有什麼不同,但蘇知道,戰後統計的數據非常重要,不僅能爲下一步行動提供依據,有時甚至還能從中整理出被忽略掉的細節。
蘇喜歡偷懶,也善於偷懶,但這種懶他是從來不偷的,按照他的說法,只要死不了就先偷個懶,但梳理數據有時比生死還要關鍵。
此戰過後,黑旗軍留下了二百一十六具屍體,沂水守軍估測傷亡七百左右,而魏軍的損失是陣亡三千四百餘,傷患超過一萬。
除去攻城的傷亡外,其實與黑旗軍的那場激烈大戰僅僅損失了不到一千人,加上傷員也不會超過三千,而且相當一部分傷亡是來自於逃跑時的相互踩踏,以及軍法官的屠刀。
真正被黑旗軍砍下的腦袋不會超過六百個,畢竟一方面戰鬥的時間非常短暫,全部加起來還不到一個小時;另一方面,黑旗軍目標明確,衝陣優先於殺人。
戰後的統計印證了蘇的推測,雖然這個數字很不精確,但已經足夠說明問題。
冷兵器時代的戰爭過於依賴軍陣,當軍隊失去士氣之後,秩序就會崩潰,沒了秩序的士兵完全是待宰的羔羊,甚至不用敵人動手就會出現大量傷亡。
更關鍵的是,由於缺乏準確的信息交換系統,謠言和恐懼傳播得非常快,當一個軍陣潰敗下來之後,恐懼會向瘟疫一樣迅速傳播到其他軍陣。
很多軍陣還未出戰便已經嚇破了膽,打起仗來自然一觸即潰,這也是爲什麼三千黑旗軍能大敗數萬敵人的最大原因。
士氣真是太重要了!
蘇抱着剛剛整理出來的數據感慨,他得出一個結論,想要提高冷兵器時代的軍隊戰鬥力,首先必須解決信息傳輸的問題。
不過,現在他暫時沒有心情去管這些。
夜幕之下,他的心情有些沉重,傷兵營裡的哭嚎聲在中軍大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濃濃的血腥味甚至讓他吃不下飯。
蘇不是沒見過血,恰恰相反,光是被他親手下令毀滅的星球就有六顆,因此死去的生靈數以億計,甚至就連生化攻擊和核爆之後的場面他都早就習以爲常。
老實說,現在的場面對他來說應該算不了什麼,可不知道爲什麼他的心情就是非常糟糕。
或許親眼看着刀子插進血肉裡,遠比從電腦屏幕上看陣亡數字來得更加震撼,又或者徐銳這個身份已經給他帶來了些許不願承認的歸屬感。
僅僅只是一場戰鬥,那些他打心眼裡看不起的“原始人”開始漸漸走進他的內心,融進他的血液,他也正在被這個世界打上專屬於這裡的烙印。
意外的是,蘇對這一切並不反感,雖然僅僅只是兩天的接觸,但無論是貪生怕死的曹公公,還是無微不至的徐方,甚至若即若離的義父楊渭元,都給了他和從前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那是被人尊重的感覺,而不只是作爲一個冰冷的戰爭機器,供人驅使。
一邊是心心念唸的家鄉,另一邊是突然發現的“天堂”,人性中的貪婪讓蘇想要留下兩邊的美好,卻因此陷入難以跨越的矛盾中。
蘇找了塊大石頭躺下,仰望着星空。
他長嘆一聲,自言自語道:“莫,還有夥計們,大家還好嗎?戰爭怎麼樣了?你們有沒有痛揍那幫外星笨蛋的屁股?
別擔心我,我過得很好……
好吧,其實也沒那麼好,我的第一場仗沒打贏,領着最後十七個親衛衝進戰團的熊芳將軍戰死了,頭顱沒有找到,估計已經被戰馬踏成了肉泥。
率領三營兵馬圍殺黑旗軍的肖進武將軍背後被開了一道大口子,身上中了十三箭,在這個缺醫少藥的年代,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
被我騙去扛大旗的將軍們只回來了三分之二,他們的副手倒是有機會升遷了,可是他們都哭得像死了媽一樣慘。
哎,你們說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厲害的軍隊啊?這哪是三千多人,簡直就像三千多輛坦克。
莫,從來都是咱們用重火力欺負別人,這次倒反過來了,我哪受過這種氣?黑旗軍啊黑旗軍,總有一天,我要你們血債血償!”
正胡思亂想着,營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喧譁,蘇心頭一驚,連忙從石頭上坐了起來,只見一幫人氣勢洶洶地衝進了營地。
這些人都光着膀子,帶頭的正是手持馬鞭的劉異,劉老將軍。
劉老將軍髮髻散亂,胸口上有一道新的刀傷,似乎還在流血,顯然他剛剛處理完軍務,卸了盔甲,連傷口都沒來得及處理就赤膊着身子來了。
蘇嚇了一跳,怎麼地?看這陣勢莫不是士卒傷亡太重,想打自己一頓出氣?或者昨天沒打夠,想今天接着打?
蘇縮了縮脖子,連忙從石頭上竄了下來,打算偷偷溜走。
可他剛剛一動便被目光如炬的劉老將軍逮了個正着。
“站住!”
劉老將軍虎喝一聲,中氣十足,蘇身子一抖,皺着眉頭停了下來。
劉老將軍握着馬鞭,沉着臉色,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後面跟着一百來個同樣赤膊上陣的軍漢。
“這個……劉……劉老將軍,您不在前鋒營整頓軍務,怎麼得閒來此巡視?”
蘇一邊打着哈哈,一邊拼命給徐方使眼色,想讓他去請曹公公過來給自己圓場,誰知徐方一臉迷惑,無論他怎麼擠眉弄眼,就是搞不明白他的用意。
“小子!”
劉老將軍走到蘇的面前,臉色陰沉得可怕。
蘇在心裡哀嘆一聲,心道今天這一頓鞭子怕是吃定了。
誰知道劉老將軍二話不說,突然單膝點地跪了下來,身後的一百多個漢子也像割韭菜似的,“嘩啦”一聲,跟着他跪倒一片。
蘇頓時瞪大了雙眼,驚訝得合不攏嘴。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這幫人都得了失心瘋不成?
正胡亂想着,劉老將軍雙手捧着馬鞭遞到蘇的面前。
“老夫愚鈍,聽不進徐佐領的妙計良策,差點誤了全軍,所幸徐佐領不計前嫌犯言直諫,纔將我五萬將士從鬼門關上撈了回來。
可笑老夫自詡英明,竟怪罪徐佐領亂我軍心,誤我心境,卻不知自己乃是朽木一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今日戰後,老夫越想越是慚愧,以至痛心疾首不能自已,現特來向徐佐領請罪,昨日我抽了你一鞭子,今日便讓你抽回一百鞭,以慰徐佐領心中委屈!”
劉異一番話說得涕淚橫流,情真意切,蘇這才明白,原來這老傢伙是心中有愧,負荊請罪來了。
蘇在心裡嘆惜一聲,老將軍性烈如火,快人快語,卻沒有一絲矯揉造作,除了蠢點,剛愎自用了些,其實也算是個不錯的人,最起碼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僞君子強得多。
古有廉頗負荊請罪,今有劉異赤膊揚鞭。
可自己何德何能,又豈敢自比一代名相藺相如?
更何況只要看看劉異身後那羣軍漢殺人的目光,蘇就渾身汗毛直豎,訕訕地收回了伸向鞭子的手。
開玩笑,看他們的樣子,蘇要真敢抽劉異一下,還不被當場大卸八塊?
即使不被大卸八塊,搞出點別的事來也是大大地不妥,聽說軍隊裡陰陽失調,時常發生不可描述的暴力事件,古今中外概莫如是。
他可不想大晚上被幾十個光膀子的傢伙強行按翻,第二天捂着屁股騎馬。
蘇換上一臉惶恐的表情,伸出雙手使勁去扶劉老將軍。
“老將快快請起,快快請起!論年紀,卑職乃將軍晚輩,論職務,卑職乃將軍下屬,長輩、上官教訓卑職幾句也是出於公心愛護,卑職歡喜還來不及,哪有什麼怨憤可言?”
蘇上過審訊課,就是教他被俘之後如何騙過審訊人員,甚至審訊電腦,此時演起戲來自然爐火純青。
這一番話不僅說得情真意切,更是擠出了幾滴貓尿,論情感甚至比老將軍還要豐富三分。
老將軍更是慚愧,老淚縱橫道:“徐佐領高義,老夫慚愧,老夫慚愧啊!”
說着又把鞭子舉了起來,想要強行塞到蘇手裡。
蘇哪裡敢接,又把鞭子推了出來,兩人一來一往,就像春節送禮,欲拒還迎,好不尷尬。
好在花花轎子衆人擡,有了徐銳的“高風亮節”,身後那幫軍漢連忙三拳四手地將劉異扶了起來,只是老將軍的確情難自禁,無論如何都不肯罷休,搞得蘇哭笑不得。
就在雙方僵持不下之時,一個傳令校尉快馬衝入營中,見到劉異納頭便拜。
“將軍,大帥請諸位大人到帥帳議事,請您速速前往中軍!”
聽到軍務,劉老將軍頓時止住哭嚎,北武衛副將的威嚴油然而生。
他甩開扶着他的幾個軍漢,先是朝傳令校尉點了點頭,接着又向蘇拱手道:“老夫眼裡一向揉不得沙子,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此事確是老夫有錯,若不重罰何以心安?
今日老夫軍務在身,一百鞭子尚且記下,等老夫處理完軍務再來向徐佐領領罰,告辭!”
說完,劉異轉身欲往外走。
蘇頓時一個頭兩個大,心想這老將軍怎麼如此愛鑽牛角尖?他要是天天都來這鬧上一場,自己哪還有片刻安寧?
“老將軍且留步!”
蘇連忙叫住劉異,劉異回過頭,以爲他改了主意,又把剛剛放下的鞭子擡了起來。
蘇搖了搖頭,鄭重道:“將軍,軍法之所以重要,就是爲了懲前毖後,教人不再犯錯,而不是讓人安心。
卑職要是真的抽了將軍一百鞭子,將軍倒是心安了,可卑職卻無法心安,敢問將軍,這一百鞭子究竟是罰您,還是罰卑職?”
“這……”
被蘇一陣強詞奪理,劉異竟一時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蘇賊笑着,話鋒一轉道:“當然,若老將軍果真過不去這個坎,卑職也是於心不忍,不如……嘿嘿,乾脆先將此事記下,等今後有機會再彌補卑職如何?”
衆人一愣,前一刻還大義凜然,後一刻竟公然索要好處,這不是俗話裡說的嘴裡講着不要,身體卻很誠實嗎?
一衆軍漢頓時反應過來,心裡大罵徐銳無恥。
蘇卻毫不在意,既然暫時無法離開,當然要儘量讓自己舒服些,這可是大軍副帥的竹槓,不敲白不敲啊。
“你說的彌補便是讓老夫往後多多照顧於你?”
劉異狐疑地問。
照顧?也可以這麼說吧,徐銳小雞啄米般地點了點頭。
“小子,你想讓老夫照顧你,難道是想做老夫的子侄?”
劉異頓時瞪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樣。
“什麼?”
蘇微微一愣,被這跳躍的思維搞得有點蒙圈。
劉異卻不等他反應,哈哈大笑道:“好好好,老夫一生征戰,家中只有老妻一個,到現在還不曾爲我生下一兒半女,正愁老來無人養老送終。
既然你這般妖孽人傑想要當老夫子侄,老夫哪有不允之理?
何況我與楊侯相交莫逆,你即是他的義子,也當是我劉某人的義子,當得!當得!正好當得!”
“不是,等等……”
蘇正要解釋,劉異卻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笑着揚長而去,留下他一臉坐蠟,呆若木雞。
這老傢伙扮豬吃老虎,坑我!
蘇終於明白過來,什麼負荊請罪,赤膊揚鞭都是假象,這老傢伙打從一開始就是來收服自己的。
可笑自己竟還自我感覺良好,沾沾自喜地打算敲個竹槓。
果然軍中無蠢材,別看劉異嫉惡如仇,卻畢竟是個帶了一輩子兵的宿將,人老成精,一肚子鬼心思,自己大意之下反着其道,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不是眼裡揉不得沙子麼,怎麼連至交好友的義子也要搶?
兩天之內多出兩個爹,即使蘇再缺愛也感覺有些膈應。
狠狠給了自己一耳光,蘇正想找個地方散散心,沒想到那個傳令校尉又把他攔了下來。
“徐佐領慢走,大帥請徐佐領旁聽諸將議事。”
“什麼?!”
我一個小小的佐領也要去開會?這麼快就學會壓榨剩餘勞動力了?蘇又一次感受到這個世界對他的惡意。
其實到了現在蘇反而不急,大軍已經錯過了從容退走的最佳時機,尤其是有一支虎視眈眈的黑旗軍存在,更是要小心謹慎,步步爲營,慢些也有慢些的好處。
被劉異一鬧,他心裡更亂了幾分,如果說一開始他只想對自己的生命負責,那麼在經歷過一場並肩戰鬥之後,他對這隻軍隊已經生出了一些不該有的牽絆。
再加上對徐銳這個身份的認同,讓他有些莫名的恐慌,需要一個短暫的緩衝期來消化這一系列的衝擊。
可是偏偏這支大軍的命運又和自己的性命息息相關,情勢又十分緊急,讓他想偷個懶都不行。
說到底蘇畢竟是個十六歲的孩子,在如何面對自己內心的道路上還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