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起時,趁着殺雞儆猴的餘威,在別有用心的人跳出來之前,宏威皇帝立刻頒下詔書,京師十二衛傾巢出動,任命肖進武爲前線主帥全面主持此次大戰。
劉異接替肖進武,赴東南六省接任南線邊軍主帥之職,負責監視和抵抗仍在北齊的數十萬南朝精銳。
由於肖進武走的時候把能抽調出來的邊軍全部帶走,東南戰線上除了一線邊軍之外,已經沒有能夠機動的力量。
宏威皇帝特命御馬監掌印太監王順德爲監軍,將左右龍驤衛兩支天子親軍的指揮權交給了劉異,並從中原抽調了五萬地方駐軍,劃歸劉異指揮。
然而朝堂之上雖然豪情壯志,但宏威皇帝當然明白這次的大戰乃是國運之戰,一旦戰事不利,泱泱北國輕則國力大損,重則就此亡國。
自從武陵往橫空出世,十餘年間南北大戰雖不算頻繁,但北國卻從無勝蹟,反倒損兵折將,吃虧不斷。
武陵王這個名字就好像籠罩在北國頭上的夢魘,無時無刻不在折磨着宏威皇帝。
如今北國剛剛纔從涇陽大敗中恢復了一點元氣,南朝便再度捲土重來,而唯一戰勝過武陵親軍的徐銳又深陷西川,生死不知。
一切的一切都讓強悍的宏威皇帝從心底裡發虛,就連他也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一定能夠打贏這一仗。
早朝散去之後,宏威皇帝單獨留下了即將出徵的劉異。
南書房裡,君臣相對而坐,都沒有了朝會上的那股銳氣,反而臉色越發凝重。
“你說實話,以你戎馬一生的經驗,此戰到底會有多少勝算?”
宏威皇帝盯着地圖,沉聲發問。
劉異沒有絲毫猶豫,張口便道:“或許三成,或許五成……”
宏威皇帝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三成和五成之間的差距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徐銳,若徐銳還活着,那麼北國至少有五成勝算,但若徐銳已經戰死西川,那麼北國便只剩三成勝算。
“一個小小的徐銳,果真有那麼大的作用麼?”
宏威皇帝擡起頭,愣愣望着華麗的宮殿穹頂,彷彿是在問劉異,又彷彿是在問自己,更多的則像是想強行說服自己,不要在意徐銳的生死。
劉異低着頭沒有說話,他知道剛一登基便被武陵王按着腦袋羞辱的宏威皇帝絕對比任何人都清楚武陵王的可怕,也比任何人都瞭解徐銳的價值。
若非如此,宏威皇帝也不會對徐銳如此上心,更不會對他這般放縱。
誠然,徐銳的聰慧和性情很得宏威皇帝喜愛,但他畢竟是個雄才大略的帝王,單純的喜愛並不足以令他委以重任。
看看徐銳現在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就知道宏威皇帝有多麼看中他的才華。
良久,宏威皇帝嘆了口氣,目光之中多了幾分厲色。
“已經將近二十日沒有天啓衛的消息了,若西川真的已經陷落,你覺得徐銳還活着的機率有多大?”
“他十成十還活着!”
劉異面色陰沉,語氣卻十分堅定。
宏威皇帝搖了搖頭:“你是朕的將軍,朕要的是實情,而不是感情用事。”
劉異道:“臣沒有感情用事,得出這番結論也並不是因爲臣與徐銳情同父子,臣請聖上想想,那小子如此狡猾,您能想像得出他吃虧的模樣嗎?”
宏威皇帝一愣,腦海裡瞬間回想起徐銳在京城搞風搞雨,大肆斂財,特別是翻手之間便弄得王懿灰頭土臉的模樣,突然覺得好笑至極。
“是啊,但願這次是朕小看了他,只要這小子還在,斷不會容許南朝鐵騎肆虐我北國疆土,這一戰朕便也憑空多出了三分底氣。”
說着,宏威皇帝臉色一肅,對劉異道:“這次南線大戰,朕派肖進武主持全局,他比你年輕,又歷來都是你的後輩,此事你要想得通透。”
劉異聞言連忙叩首道:“聖上放心,聖上對臣的大恩,臣銘記於心,此次大戰關乎國運,我軍處於劣勢,正需要年輕人的衝勁,肖進武不到四十,正是鋒芒畢露的時候。
而老臣年邁體衰,穩健有餘,衝勁不足,監視東南戰局的南朝大軍再合適不過,聖上用人精妙絕倫,老臣只有敬佩,怎會生出半點怨言?”
劉異所說的確發自肺腑,其實他還有兩句話沒說,一來肖進武此次未經請旨便調動大軍,雖說是一心爲國,但畢竟授人以柄,日後必將後患無窮。
宏威皇帝將劉異調往東南,便是讓他和肖進武離得老遠,從政治上來說其實是對他的保護。
除此之外,劉異在東南獨領一軍,一旦肖進武作戰不利,甚至全軍覆沒,大魏至少還有一個足夠分量的定海神針,或許能力挽狂瀾。
這兩方面的考量永遠擺不到桌面上,所以宏威皇帝不能說,劉異也不能提,只能以這種打機鋒的方式心照不宣。
“既然明白朕的苦心那便去吧,朕把江山託付給你們了!”
宏威皇帝端起茶杯,望着在沸水中上下翻飛的茶葉,驀然地說了一句,也不知道此時此刻,他的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劉異鄭重地朝皇帝下拜,之後再不多話,緩緩退出了南書房。
偌大的南書房再度安靜下來,空曠的殿宇裡只剩下宏威皇帝孤獨的身影。
長久以來,宏威皇帝都把這種孤獨當作至高無上的權利象徵,不僅不覺得難受,反而享受其中,可今日他卻忽然對這種感覺生了出那麼一絲厭煩。
他沒有叫汪順,獨自一人邁開大步走出書房,剛剛推開大門便見棲霞公失魂落魄地站在門口。
她愣愣地望着宏威皇帝,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裡努力噙着淚水,不讓它滑落下來,彷彿兩顆晶瑩而悲切的寶石。
棲霞公主玲瓏剔透,宏威皇帝還是第一次見她這般模樣,生爲人父的心好似被人用刀狠狠劃了一下,心痛不已。
“父皇,有他的消息了嗎……”
棲霞公主喃喃開口,每吐出一個字,她的心裡就會像是被針狠狠地扎一下,疼得難以呼吸。
短短的一句話她卻怎麼也講不完整,豆大的淚珠從眼眶裡無聲地滑落下來,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爲何會如此傷心。
或許最難的不是傷心,而是矛盾,沒有人比她更迫切地想要知道徐銳的消息,也沒有人比她更害怕知道徐銳的消息。
她告訴自己,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可沒有消息,她的魂也好似突然飛走了。
她還有好多話沒有說,好多事沒有做,回想起那日官道離別,她忽然很後悔因爲自己臉皮太薄,沒有多陪他走一段路,哪怕只是一小段也好呀。
越是想,心便越是疼,淚水也就越不受控制,“吧嗒吧嗒”地往下落。
突然,一隻有力的大手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那感覺彷彿是回到了小時候,只要是被這隻大手握住,她便感覺這天下再沒有能讓她恐懼的事了。
宏威皇帝拉着棲霞公主緩緩前行,棲霞公主擡起頭,望向皇帝,彷彿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陽光灑在宏威皇帝臉上,他突然露出一抹燦爛的微笑。
“青梧,你還不瞭解他麼?那混小子且死不了呢,朕向你保證,最多半年,他一定會死氣白咧地出現在你面前,趕都趕不走,到時候你可別嫌他煩。”
棲霞公主望着彷彿在哄孩子一般的父皇,先是微微一愣,接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不知爲何,這一刻她好像看到某個頑皮的傢伙站在遠方笑盈盈地朝自己招手,連日來一直堵在心裡的陰霾竟然瞬間煙消雲散。
“是啊,你會回來的對嗎?我信你的……”
棲霞公主順着皇帝的目光望向遠方,燦爛的陽光將大地照得一片晶瑩。
入夜,遼王府門前。
遼王拍着王懿的肩膀,鄭重地交代道:“此次大戰你需注意兩點。
其一,若戰局不利,將軍切不可貪功冒進,儘量讓其他人消耗南朝,你是我這邊唯一的軍中將領,哪怕全軍覆沒,你也得帶着人馬安安穩穩地回來,記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其二,若是戰局有利,儘量多爭取些功勞,加上本王爲你說話,不出三年你便大有希望接替授人以柄的肖進武,成爲真正的年輕一輩第一名將。”
“多謝王爺擡愛,末將必不辱使命!”
王懿抱拳下拜,朝着遼王一揖到底。
“去吧,本王等你凱旋!”
遼王揮了揮手,王懿直起身子,翻身躍上戰馬,在幾個心腹的簇擁之下漸漸遠去。
遼王望着他的背影,臉上的笑容緩緩斂去。
“大帥,這次終於輪到咱們出馬了。”
心腹之中,曾被徐銳打得奄奄一息的左猛冷笑着說。
王懿瞟了他一眼,冷哼一聲,心中暗道:“是啊,終於輪到本帥出馬了,這次不但要把南朝狗打回去,哼哼,徐銳你欠我的,我也得連本帶利地拿回來!”
裕王府中。
“四哥,你不必再勸,這次我意已決,一會兒便進宮去求父皇,說什麼也要隨軍出征,哪怕只是做個校尉!”
肅王咬着牙,一字一頓地說,還帶着些許稚氣的臉上滿滿都是堅毅。
裕王深深看了他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從懷中掏出一本奏摺遞了過去。
“咦,這是什麼?”
肅王一愣,一邊接過奏摺,一邊疑惑地問。
裕王道:“知道勸不住你,這是我向父皇保舉你出任大帥佐官的奏摺。”
“真的?”
肅王大喜,連忙翻開奏摺,果然和裕王說得一模一樣,肅王頓時雀躍不已,一把抱住裕王道:“多謝四哥,弟弟我終於能從軍啦,哈哈哈哈!”
裕王好不容易纔把他從自己身上扯了下來,無奈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倒好,哪裡危險卻偏要往哪裡去,你四哥我也是拿你沒辦法,不過記得小心些,必須給我活着回來!”
肅王連連點頭:“四哥放心,這次我一定凱旋!”
望着肅王那張純淨的笑臉,裕王也不知道想起了什麼,長長地嘆了口氣:“走吧,趕在還能叫開宮門的時候去見父皇,不然你便要空歡喜一場了。”
“多謝四哥,等回來叫上徐銳,咱們問天樓吃酒!”
肅王嘿嘿笑道,拉着裕王往馬廄走去。
宏威十七年五月初八,大魏四十萬精銳盡出長興,開往前線,出征時宏威皇帝帶領文武百官城頭相送,一場有可能奠定天下歸屬的大戰就這樣拉開了帷幕。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