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威皇帝離開時志得意滿,彷彿回到了剛剛登基時那風華正茂的時候,讓守在門外的劉異着實鬆了一口氣。
然而,一回到宮中,宏威皇帝便立刻秘密召見了幾位心腹近臣,第二一早的大朝會上,包括錦衣衛指揮使張候在內的數十名官員遭到罷免,由徐銳遇刺案引發的大清洗正式拉開了序幕。
作爲此案主角的徐銳卻以調養爲由,一連二十多日都躲在劉府之中,或與長坡先生聊聊醫術,或與袁子雄談談科研,偶爾也和張宗年說說諸子百家。
總之無論如何就是絕不踏出府門一步,也不與官場中人來往。
這期間曹婉兮每日都會做上幾樣可口的點心送到劉府門房,也不與徐銳見面,擱下東西就走。
離開了同生共死的特殊環境,她總覺得自己和徐銳之間隔着些什麼,再也回不到那種親密無間的狀態。
不知爲何,她在面對別人的時候總能委屈自己逆來順受,可在徐銳面前卻想要爲自己留下最後的尊嚴,至少不願讓他看到自己的狼狽。
倒是劉夫人瞧着這個溫婉的姑娘十分順眼,有幾次甚至趁着她來送吃食的機會,拉着她好好地聊了一番。
面對劉夫人那挑選兒媳的目光,曹婉兮羞得想要找個地縫鑽進去,可心裡卻又莫名地生出幾分歡喜,對每日去劉府的短暫時光更加期待了幾分。
這一日,徐銳正哼着小曲,獨自坐在後院之中用一根細竹竿釣着水缸裡的鯉魚。
袁子雄抱着一堆圖紙正好從門廊邊經過,看見徐銳便停下腳步,掙扎了片刻,還是朝他走了過來。
“主公,這些日子以來,有件事老袁我一直想問。”
在他身後站了好一會兒,袁子雄才憋出一句話來。
“想問什麼就說唄。”
徐銳頭也不回地說。
袁子雄道:“聽說主公向皇帝上了興國六章,難道真的打算做一代明臣?”
徐銳一愣,放下根本掉不起魚的釣竿,玩味地看着他。
“主公,皇帝爲了穩固權利無所不用其極,這幾個月您與皇帝鬥法,根本沒有半點順臣的樣子,現在是您還沒成氣候,一旦您真的嶄露頭角,他如何會容得下您這樣一個無法控制之人?”
袁子雄咬了咬牙,既然已經說出了心生,乾脆便把那些能說不能說的都一股腦說了出來。
半晌,徐銳失笑搖頭:“你啊你,一把年紀了,還是這般愛鑽牛角尖,放心吧,聖上不會殺我的。”
袁子雄臉色一變:“主公不可大意,袁家便是前車之鑑,您切不可對他抱有任何幻想啊。”
徐銳嘆了口氣道:“你所慮不錯,但卻低估了他。
現在可不是大一統的時代,他也不是胸無大志的昏君,只要他想要得天下,就會容忍我的存在,只不過我也不能做的太過就是了,這便是所謂的中庸,或者平衡啊。”
另一個世界裡,劉邦被項羽大軍所困,岌岌可危,就指望着韓信來爲他解圍,但韓信不僅沒來爲他解圍,甚至趁機要挾要當假齊王(代理齊王)。
劉邦心中大恨,揚言要殺了韓信,好在張良相勸,劉邦也意識到失言,連忙寫信告訴韓信,做什麼假齊王,要做就做真的!
於是他真的封了韓信當齊王,韓信也不負衆望,幫助他擊敗了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項羽,建立了漢朝。
類似的例子多不勝數,但凡胸懷天下的帝王,在其完成千古霸業之前都會強迫自己忍耐臣子,如今也是一樣,這也是徐銳爲什麼敢和皇帝虛與委蛇這麼長時間的根本原因。
何況,徐銳認爲宏威皇帝雖然無情,但本質上卻是個性情中人,他不像過河拆橋的朱元璋,反倒更像朱棣,對支持自己打天下的功臣們還算有人情味。
看看大魏文有總理王大臣寶親王,武有五軍都督府左大都督洪廣利,這兩個人雖堪稱北國柱石,但也是權利大到能夠威脅皇權的人,若宏威皇帝真的沒有容人之量,他們恐怕早就作古。
袁子雄雖然也知道這個道理,但因爲袁家的處境卻不似徐銳那般樂觀,勸道:“主公,以您的才能,何必委曲求全曲意逢迎?”
徐銳站起身來,指着水缸裡的魚兒說道:“老袁,我知道你袁家自長興橋一案之後便與聖上決裂,可你看這水缸裡的魚兒。”
袁子雄伸頭一看,只見幾尾鯉魚慵懶地游來游去,完全不知道徐銳究竟意在何處,不禁疑惑地望向了他。
“看不明白?”
徐銳笑眯眯地問。
袁子雄疑惑地點了點頭。
徐銳笑道:“若這條魚是你袁府的,但某一天,某個下人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把這條魚撈出來清蒸紅燒,會怎麼樣?”
袁子雄厲聲道:“不問則拿是爲賊也,袁府禮儀持家,哪個下人敢幹出這等偷雞摸狗之事?”
“若這條魚不是在水缸裡,而是在江裡呢?”
徐銳又問。
袁子雄道:“那便各憑本事,誰能抓到便是誰的。”
徐銳點了點頭:“那便是了,可在江裡抓魚,你知道自己遇到的究竟是鯉魚還是鱷魚麼?若是遇上鱷魚,魚和漁夫到底誰吃誰?”
袁子雄微微一愣,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徐銳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在水缸裡便是鯉魚,任由本家拿捏,但也能得到本家保護,江裡的魚雖然自由,卻隨時可能被別人抓來吃掉。
咱們現在還是條鯉魚,當然只能乖乖地躲在水缸裡,等有朝一日,咱們變成鱷魚的時候,就可以考慮考慮如何游到江裡去了。”
袁子雄聽懂了徐銳的意思,豁然朝他望去,卻見徐銳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
“你這幾天不是一直在提讓我收你袁家後人爲徒之事麼?”
徐銳看着水缸,好似不經意地說。
袁子雄點了點頭,正要爭取兩句,卻見徐銳擺了擺手。
“收徒還不是時候,不過事事也總不能指望我一個人去辦,跟你交個實底,關於未來我已經有了新的藍圖,這塊巨大的藍圖上第一個部分就是你袁家,所以不要心急。”
袁子雄嘆了口氣:“老夫是不心急,就是擔心以老夫的年紀等不到見證主公藍圖告成的一天。”
徐銳笑了笑:“既然這樣,那眼下便有一件事讓你去辦。”
“真的?何事?”
袁子雄一聽有事頓時大喜,只要是徐銳辦的事,哪一件不是驚天動地?閒了快一個月,他已經有些迫不及待。
徐銳從口袋裡掏出一本冊子遞給了他,說道:“星河集團便是咱們今後安身立命的根本,但單有一份掙錢的產業還遠遠不夠。
我打算以你袁家子弟爲核心,成立完全獨立於星河集團之外的星河研究所,專門負責新技術的開發,和理論總結。
當然,一開始我會作爲研究所的帶頭人,負責制定、規劃和指導所有新技術的開發,而研究所的第一個項目我已經有了主意,那就是硝酸。
這件東西可和那些專門掙錢的傢伙不同,是不折不扣的鎮國之寶,研製過程我不會藏私,至於你袁家人能學到多少東西,可就各憑本事了。
具體的細節都在這裡,你再擬個章程便可以着手實施。”
此言一出,袁子雄渾身一震。
以袁家爲核心成立星河研究所,便等於是將研發和生產分離開來,袁家掌握了研發環節,便相當於控制了整個星河集團的命脈。
除此之外,先前製造的東西無論多麼神奇,私下裡袁子雄總感覺徐銳有些不削一顧。
可那個叫硝酸的東西卻被他稱爲鎮國之寶,實在令袁子雄心癢難耐,恨不得現在就造出來看看究竟是何等寶物,竟然令徐銳這般推崇。
袁子雄伸出顫抖的雙手,恭恭敬敬地接過那本小冊子,鄭重地朝徐銳作了個揖,然後一句話也沒有說,轉身便走。
徐銳望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袁家是被宏威皇帝親自下旨永不錄用的,他總不好意思自己打自己的臉吧?
只要不把袁家人一鍋端了,新技術的秘密就會永遠掌握在徐銳手中,即便把黑火藥,甚至更尖端的科技交出去,朝廷也永遠只能喝他的洗腳水。
“少爺。”
安歌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徐銳身後,輕輕地喚了一聲。
“都辦好了?”
徐銳回過頭來,笑眯眯地問到。
安歌點點頭:“萬隆商會同意授權生產和銷售衛生紙、女性用品和蠟筆等,我們還是負責提供核心原材料,然後在覈心原材料的銷售價格之外另外抽取三成利潤作爲專利費。
另外,作爲換取授權生產的條件,原本屬於萬隆商會的北齊到長興的鐵礦貿易將會轉由星河集團接手。”
“嗯……”
徐銳點了點頭:“這樣一來,集團每年就會多出至少二十萬兩的進項,而且還能白得一條原料供應線。”
說着,他忽然感慨道:“錢吶,做什麼事都要錢,要做的事情太多,多少錢都感覺不太夠啊。”
“少爺要錢何不將這些產業拿回來自己做?這樣每年至少會多出將近一百萬兩的進項,咱們辛辛苦苦搞出來的好東西,爲啥讓他們白插一腳?”
安歌不解地問。
徐銳輕輕在他腦門上敲了一記,笑道:“貪心的小子,你別忘了,人家的店鋪夥計可都是現成的。
如果咱們自己拿回來做,生產、倉儲、物流、銷售、人力每一個環節都得投入,光是回本至少都要一年以上。
何況天下的錢就這麼多,如果咱們護食,其他人必然會防着咱們,甚至背地裡拖咱們的後腿。
現在可就不一樣了,等葉十和賈平通過授權生產得了利,所有人就都會想分上一杯羹,那時候咱們便是財神爺,誰都要求着咱。
還有啊,原本新產品最難的就是推廣,現在那些奸商會變着法幫着咱們推廣,等天寶閣的品牌深入人心,那時候便是閉着眼睛都能賺錢。
除了這些,還有最關鍵的一點。
我只是授權生產,並沒有把技術賣給他們,隨時可以和他人合作,這樣一來我便等於間接控制了這些商會,等時間一長,哼哼,天下經濟命脈還不是盡在我手?”
聽完徐銳的話,安歌也跟着笑了起來:“人家賺的是錢,少爺賺的是天下。”
徐銳嘆了口氣:“我也是沒有辦法啊,原本只是想隨便玩玩,誰讓咱們根基淺呢?本是吃人的世界,與其讓別人吃你,不如你先吃了別人。”
安歌笑道:“少爺的計策七十已經見了成效,聽說葉十授權生產的牙膏短短一個月便淨賺了七萬兩銀子,不少人都紅了眼,現在我走出去都成了香餑餑,不少有頭有臉的商賈都想通過我見少爺一面呢。”
徐銳搖了搖頭:“不要急,所謂物以稀爲貴,東西賣得太多可就不值錢了,先讓他們嚐嚐飢餓營銷的苦,咱們趁這個時間把基礎打牢。”
安歌點了點頭,聽徐銳提到基礎,他略一沉吟,提醒道:“少爺,咱們還面臨兩個問題,一是根基太淺,沒有足夠的人接手北齊的鐵礦貿易。
二是鹽鐵乃是朝廷壟斷,就算只是礦石貿易和運輸也需要戶部的勘批,何況還有兵部的那批新弩等着生產,這個事情恐怕耽擱不得了……”
徐銳擺擺手道:“戶部的勘批不用擔心,最近幾日我便要解決這個問題。
至於人手,你暫時先去找兩位王爺借一些,不能總是光拿錢不做事吧?他們府上有不少常年在外經營的管事,經驗豐富,身家清白,正好讓他們替王爺們出出力。”
“好嘞!這就是少爺說過的,用人家的成本,掙自己的錢!”
“行啊,連這都懂了,看來那些學問沒有白學。”
兩個少年頓時賊笑起來,就好像兩隻陰險的狐狸。
就在這時,一個婢女匆匆走了進來,朝徐銳行了個禮道:“少爺,門外有位小書生要見您。”
“小書生?”
徐銳一愣,忽然想起問天閣上的那抹倩影,心中微微一動。
“是她?她怎麼來了?快請她到前廳來,算了,還是我親自去接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