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雅鹿看一眼紙上的文字,又驚又喜,來不及多想,立刻起身,匆匆前去求見歡顏郡主。
歡顏郡主正在口授信件,馮菊娘在一邊執筆書寫,聽到通報,歡顏郡主向馮菊娘道:“先這樣,這封信不急着送出去。你留下。”
“是。”馮菊娘離開書桌,站到一邊。
孫雅鹿不知該說什麼,乾脆一言不發,將剛剛得到的軍報雙手遞上。
歡顏郡主察覺到異常,接過軍報速讀一遍,擡頭看一眼孫雅鹿,面露驚訝,隨即又讀一遍,“賀榮人在秦州大敗——被誰擊敗?”
孫雅鹿搖搖頭,“目前還沒有確切消息,但是在秦北有一支冀州軍,尹甫尹大人……”
歡顏郡主擡手,“等有實據再說。”
“賀榮人大敗,對朝廷是件好事吧?”孫雅鹿比較謹慎,卻壓抑不住心中的興奮。
站在一邊的馮菊娘也很高興,但是不敢吱聲。
只有歡顏郡主無動於衷,思忖片刻,將軍報還給孫雅鹿,“請孫先生派人繼續打探消息,尤其要查清楚,賀榮人是否還有殘部退回塞外?新單于與其母是死是活?”
孫雅鹿領命退下。
馮菊娘立刻道:“賀榮人入塞才一年工夫吧,先是在荊州大敗,如今又是秦州,估計再也緩不過來,中原少了一樁禍患,可喜可賀。”
“太早了。”歡顏郡主小聲道。
“怎麼會早?朝廷深受賀榮人羞辱……郡主說早,那就是早。”馮菊娘及時收住,沒敢繼續質疑。
歡顏郡主沒有生氣,也沒有反駁,“咱們去見陛下。”
皇帝張釋虞正與皇后飲酒。
皇后是強臂單于的親妹妹,初嫁到中原時,頗爲跋扈,張釋虞對她避之唯恐不及,可是自從強臂單于死於荊州,皇后痛哭之後,很快改變脾氣,溫柔可親,善解人意,居然得到皇帝的寵愛,日夜不離。
張釋虞從小散漫慣了,即便做了皇帝,也沒改掉舊日的習慣,半躺在榻上,讓皇后喂酒,皇后故意對不準,引皇帝搖頭晃腦,兩人爲此笑個不停。
幾名宮女在旁服侍,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皇后只對皇帝一人改了性子,對別人還是十分苛刻。
聽說歡顏郡主求見,張釋虞立刻坐起,推開皇后的手臂,杯中酒灑在身上,他也不在意,“快將酒宴撤掉。”
“又是她,陛下爲何怕郡主?”皇后已能熟練使用中原話。
“不是怕,這是……這是尊重,皇后……你也退下。”
“我是皇后,不能陪在陛下身邊嗎?”
“能能。”話是這麼說,張釋虞還是將皇后推開,看着她與幾名宮女帶着酒菜從後門離去,才命人請歡顏郡主進來。
歡顏郡主一進殿就聞到酒味,再一看皇帝兩頰緋紅,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於是勸道:“陛下需注意分寸,如果非要在白日飲酒,也該遠離正殿,這裡是君臣議事的地方,不可褻瀆。”
“是是,郡主說得對,我中午口渴,飲了一小杯而已。”
歡顏郡主沒再追究,上前道:“秦州剛剛傳來消息,賀榮人大敗。”
“又一次?”張釋虞驚訝萬分。
“可能比荊州敗得更慘。”
張釋虞發了一會呆,“朝廷少了一個大靠山。”
“賀榮人並不可靠。”
張釋虞笑了笑,又撇撇嘴,“敗就敗了吧,咱們也沒辦法,對不對?咱們現在受樑王保護。”
“樑王僥倖奪得冀州,並無真正的實力,他在幷州不是晉王的對手。”
“說得也是,那怎麼辦?樑王是你未婚夫……”
“他不是我的未婚夫。”歡顏郡主立刻道。
“呵呵,你說不是就不是吧,郡主需要我做什麼?”
歡顏郡主輕輕地嘆息一聲,“天下形勢又將發生劇變,朝廷或可趁機而起。”
張釋虞連連點頭,“對,朝廷又有機會了。”說罷一臉茫然,並不知道機會在哪。
歡顏郡主只得道:“陛下需要籠絡賀榮人。”
“你剛剛還說賀榮人不可靠。”張釋虞有些意外。
“強大的賀榮人不可靠,衰弱的賀榮騎兵卻正好爲朝廷所用。請陛下以皇后的名義撫慰塞外遺民,招兵買馬,讓賀榮騎兵成爲朝廷之師。”
“這個簡單,我待會就跟皇后說。此舉不會惹惱樑王吧?”
“樑王自顧不暇,不必管他。”
“行,我聽郡主的,我跟皇后商量過後,再請郡主過來。”
歡顏郡主告退,帶着馮菊娘離開。
張釋虞重重地鬆了口氣,小時候與歡顏郡主在一塊玩樂,他很自在,如今每次見面都增一分壓力。
皇后沒走,就躲在門後,這時繞行出來,喃喃道:“賀榮人又敗了?”
“歡顏不會撒謊,反正跟皇后也沒關係,你哥哥在荊州就死了。”
皇后眼眶裡立刻涌出淚水,張釋虞急忙道:“是我不會說話,總之敗就是敗了,天成朝廷衰落成這個樣子,我不是還得照常過日子?別放在心上,習慣一陣就好了,你這麼想:天下雖大,終究與我無關,不亂的時候,輪不到我當皇帝,亂的時候,我也不過空頂一個名頭。”
皇后擦去眼淚,擠出一絲微笑,“不是每個人都能像陛下想得這麼開。”
“歡顏剛纔的話你聽到了?”
“嗯。”
“那……”
“她想招攬賀榮騎兵,自己拿主意就是,我與陛下一樣,不過空頂一個名頭,還與我商量什麼?”
“她這是客氣,估計這時正在制定計劃。”
皇后臉色一沉,“陛下就這麼忍受?”
“忍受什麼?”
“歡顏郡主是你親孃?”
“哈哈,皇后說的這是什麼話?我倆年紀對不上,她算是我的姑姑。”
“而且不是親姑姑。”
“呃……隔着一層。”
“既然如此,陛下幹嘛怕她?”
“怕她?怎麼會?這不叫怕,我說過了,這是……這是尊重,歡顏很有本事,朝廷全靠她一人維持,可惜她不是男兒身……”
“她若是男兒身,陛下還能坐在這裡嗎?”
張釋虞尷尬地笑了笑。
皇后上前坐在皇帝身邊,“是她要求陛下白天多待在大殿裡,陛下不過飲幾杯酒,她就不滿,在塞外,大家早晨就能喝酒,也沒見有何不妥。”
“中原的規矩不一樣……”
“中原的規矩是讓‘姑姑’做主嗎?”
張釋虞嘆了口氣,“那有什麼辦法?”
“怎麼沒有辦法?”
“嗯?”
皇后靠近皇帝,小聲道:“賀榮人雖敗,敗在我哥哥被暗害,敗在如今的單于只是一個小孩子,並非塞外騎兵的錯,所以歡顏郡主想要拉攏過來,爲她所用。她能用得,陛下爲何用不得?”
張釋虞一愣,“歡顏是爲朝廷招兵……”
皇后搖頭,“她是爲自家招兵,如今文武羣臣都聽她的命令,她若行改立之事,誰敢反對?誰能爲陛下盡忠?”
張釋虞垂頭不語,他心中早有擔憂,只是不願去想。
“與其讓歡顏郡主得益,不如咱們自取。”
“自取?”張釋虞大吃一驚。
“陛下隨我去塞外,我是強臂單于的妹妹,你是天成皇帝,可以爭得許多支持,一呼百應,賀榮騎兵盡聽陛下一人的旨意。陛下願留,就安心做一個塞外皇帝,惦念中原,那就揮師南下。”
“呵呵,賀榮人兩次大敗,怕是沒剩下多少人,再不敢入塞了吧?”
“歡顏郡主不是說了嗎?天下形勢又將劇變,我哥哥原已平定大半江山,他一死,各地重歸混亂,陛下以天成皇帝率兵入塞,還得不到半點支持?”
張釋虞不語。
“小小漁陽能保護陛下多久?歡顏本事再大,朝廷還不是日益衰落?若是沒有機會,也就不必勉強,過一天算一天,如今機會就在眼前,陛下一點也不心動?”
“讓我想想。”
“歡顏郡主都能看出賀榮騎兵的好處。”
張釋虞嗯了一聲,在得過且過與雄心壯志之間來回猶豫。
另一頭,歡顏郡主已經擬好多封書信,準備由使者帶往塞外,她不知道誰生誰死,因此還寫了幾封沒有擡頭的信。
孫雅鹿又接到一些消息,尤其是冀州軍的消息,“尹大人果然還在,是他率兵擊敗賀榮人,只是還不知道楊將軍那一支軍隊遭遇如何。”
馮菊娘忍不住插嘴道:“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從秦州回來一支冀州軍,郡主再從塞外招一支騎兵,朝廷實力大增。”
歡顏郡主依然冷靜,“尹大人與朝廷中間還隔着一個幷州,塞外形勢不明,能否招到兵卒以及招到多少,皆難預料。明天我派使者出寒,再派人去接尹大人,還得派人去幷州安撫樑王。”
三件事當中,安撫樑王最難,孫雅鹿拱手道:“請郡主許我去趟幷州,勸說樑王安心,絕不讓他騷擾朝廷。”
“有勞孫先生。”
次日一早,三撥使者同時出發,寫給賀榮人的信上都加蓋了皇后的印章,以爭取信任。
秦州傳來的消息越來越多,歡顏郡主整日都在忙碌,聽說皇帝偶染小疾,她沒有太在意,只在心裡埋怨皇帝太過懶惰。
直到第三天,纔有人通風報信,聲稱皇帝、皇后一連幾天沒露面,似乎有些蹊蹺。
天成皇帝與皇后竟然失蹤了。
歡顏郡主一番審問過後,明白了兩人的去向,不由得向馮菊娘笑道:“陛下終於肯自己動身做些事情。”隨即長嘆一聲,“可他卻被領入歧途——朝廷真的沒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