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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廣陵王被抓的消息,郭時風只用寥寥幾句話就說服大將軍收他爲幕僚,“廣陵王蒙難,江東人情惶駭,在下游歷江東多年,熟知其人物、地勢。大將軍若欲向朝廷邀功,可立即在軍門前斬殺在下,若欲旁觀形勢、遙望江東,在下或能有所補益。”
郭時風正在喝酒,邀請樓礎加入,端杯講述自己的經歷,最後笑道:“大將軍留我,說明他志在千里,這就好辦多了。”
樓礎也覺得如果父親真有向東看的野心,算是“可勸之人”,但他心中還是不安,看着滿面春風的郭時風,忍不住道:“端世子被殺,廣陵王在獄中大概活不過這個月。”
郭時風放下酒杯,指着自己的心說:“礎弟可知道,當我得知廣陵王被抓時,它跳得有多厲害?”
樓礎不知,但他能想象得到,郭時風被關押在軍營,生死懸於一線,本來是要證明廣陵王意欲對大將軍不利,結果卻是全然相反,他這個說客可謂一敗塗地。
郭時風繼續道:“礎弟、馬兄出身名門,即使是禁錮之身,所來往者也都是達官貴人。而我只是說客,好聽一點叫謀士,能敲開貴人的一扇門,就是莫大的幸運,能得貴人一杯酒、說上幾句話,就是莫大的成功。至於上下相得、言聽計從這種事,我只在書上看到過,自己從未遇到過。”
郭時風拈起身上舊衣的衣襟,“這身衣服幾個月沒換了,只能在夜裡洗淨、晾乾,白天穿上,這個冬天穿什麼,我還在找。”
“我不知道……”
“礎弟當然不知,不只是你,馬兄、廣陵王、大將軍都不知道,因爲你們從來不用操心這種事情,連想都不必想。偶爾我也會得到一些賞賜,這隻手接過來,另一手就得送給廣陵王身邊心腹,只有這樣,我每次去的時候,門纔會是敞開的。”
郭時風受驚不小,喝得也有點多,起身來到樓礎近前,語重心長地說:“只有離開東都,離開大將軍,礎弟纔會明白當一名說客有多難,機會往往稍縱即逝,你不一把抓住,用幾句話吸引對方的興趣,結果可能就是血濺當場。”
樓礎起身,恭敬地向郭時風拱手行禮,“郭兄高論,樓某受教。”
“哈哈,但你是大將軍之子,只要大將軍還在,這個身份總是有用,至少不會吃閉門羹。唉,我現在就後悔一件事,當初應該想辦法擠進太學,而不是一時偷懶,爲誘學館所誤。”
“這又從何說起?”樓礎一直覺得自己在誘學館學到的東西很有用,遠勝於太學的正統之道。
郭時風笑道:“別誤會,誘學館的先生們都不錯,令我獲益良多,唯有一點,名聲太小,成才的學生也太少,到哪都不被重視,也難得被引見,能夠遇見馬兄、礎弟,於我如獲至寶。”
樓礎笑笑,“名聲可以自取。”
郭時風搖頭,“礎弟還是去不掉一身貴公子氣,你有大將軍的名頭可以借用,不懂平常人得名有多難,更不懂名聲會有多大幫助。論才華,太學那些書生有哪個比得上咱們三人?可他們能以門生身份直入高官之門,或相貌出衆,或言辭可聽,或文筆稍通,就能得到賞識,步步高昇。”
郭時風擡頭看去,好像眼前真有一條“步步高昇”的臺階,“想那範閉,天下第一名士,朝廷屢徵不至,隱居山中,可是任何人只要持他一封信,進京之後必成貴賓。可惜範名士學的是聖賢之道,看不上咱們這種人,我去拜訪過他,連院門都沒進去。”
郭時風長嘆不已,舉杯高歌,惹得帳外士兵掀簾看望。
“郭兄喝多了。”樓礎來奪酒杯。
郭時風將手臂高高舉起,“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橫屍不後悔。哈哈,來,礎弟,咱們再喝它三百杯!”
樓礎推辭,獨自出帳。
大醉的郭時風確實說出許多真話,但是現在用不上。
樓礎正要再去找喬之素,路上遇見七哥樓碩匆匆跑來。
“你跑哪去了?讓我一通好找,快走,大將軍要見你。”
這正是令郭時風羨慕不已的地方,無論如何,樓礎還是能夠見到大將軍,尋常說客連軍營大門都進不來。
大將軍召見營中所有樓家子孫,樓礎、樓碩趕到的時候,大將軍的話已經說到一半,兩人悄悄立於衆人身後。
“……除了老三,其他人都得隨我西征,樓家人說一不二,說從軍就從軍。家裡有事要交待的,寫信,讓老三帶回城裡。從今天起,你們就不只是我的兒孫,更是我麾下兵卒。誰也別挑,先從行伍做起,受幾天行軍之苦,吃不得苦,好,來跟我說,我親手給你在路邊挖坑,活埋算了,別給老子丟人。”
沒人敢反對,唯唯稱是,可是一想到明天就要穿上沉重的盔甲,跟隨普通兵卒一塊跋山涉水,衆人個個面露難色。
大將軍說完了,揮手命兒孫退下,大都從命,有十幾個不肯走,期期艾艾地向父親求請,或是說自己已有官職,不該與兵士混行,或是說自己年紀太小、身體有病……
大將軍瞪眼,“你的官兒是朝廷看在老子面上賞給你的,你年輕?老子從軍時比你還小,再難治的病,跑上兩天,發身汗,全好了。都給我滾,再敢找藉口,老子連你親孃一塊殺!”
十幾名兒孫抱頭鼠躥。
醉熏熏的樓硬笑呵呵地說:“父親做得對,該給他們一點教訓。”
大將軍斜睨三子,對他尤其不滿意,卻沒法說什麼,再一擡眼,看到門口還剩一個兒子不走,怒道:“怎麼,以爲娶了郡主就跟別的兄弟不一樣了?就算那是公主,你明天也得跟大家一塊出征。”
樓礎前趨幾步,心中已經打定主意,無論怎樣也要再勸一次,面對父親,他只能與歡顏一樣,知其不可而爲之。
“父親……”
“別又說那種話,我不愛聽。”大將軍冷冷地說。
“孩兒只說自己的事情。”樓礎將自己在宮中所見所聞講述一遍。
大將軍還沒開口,樓硬生氣了,指着十七弟斥道:“你就是嫌事不夠大,一有機會就編造謊言、煽風點火,皇甫父子明明在咱們手裡,你卻說陛下想利用皇甫家抓捕大將軍,真是豈有此理。”
樓礎不理三哥,向大將軍道:“父親縱不信孩兒所言,也不信夫人的話嗎?”
樓硬更怒,“不準提夫人,她在宮裡爲樓家操勞,跟你不是一回事。”
樓溫卻沒那麼生氣,“夫人信中只說事情危急,宜做躲避,別無它言。”
蘭夫人與皇太后從濟北王妃那裡只能逼問出大概情形,又怕信件落到外人手中,因此不敢說得太清楚。
“危急只是暫時過去,陛下對樓家的忌憚之心只會因此更盛,父親不可不防。”
樓硬起身,舉着肥大的拳頭要來揍十七弟。
樓溫喝道:“老三,你想幹嘛?”
“狠狠揍這個小子。父親,我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樓礎是要替吳國公主報仇哪,他以爲吳國公主是被父親和先帝共同逼死的,所以從中挑撥,一石兩鳥。”
“那也輪不到你動手,你自己有兒子,想打死哪個,隨便,我的兒子只能由我動手。”
樓硬訕訕地退回父親身邊,氣猶不平,惡狠狠地盯着樓礎。
樓溫也盯着十七子,開口卻向三子說道:“你去盯着樓家那些不肖子孫,誰敢有怨言,回來告訴我。”
“父親!”發現自己被支走,樓硬十分意外。
“去!”樓溫強橫慣了,不允許任何人違背自己的命令。
樓硬只得起身離帳,經過十七弟身邊時,故意撞他一下。
樓溫招手,樓礎被父親掐過脖子,因此走得小心,不肯進入父親手臂範圍以內。
“你還記得你母親?”
樓礎點頭,“記得。”
“你要爲她報仇?”
“母親是自殺,無仇可報。”
“她自殺是因爲不肯在喪禮上向先帝下跪。”
“聽說母親曾在宮中刺殺先帝。”
“嘿,陛下告訴你的?知道這件事的人可不多。沒錯,吳國公主曾經試圖刺駕,差一點就成功,先帝又驚又怒,殺了一大批吳國人,快輪到你母親的時候,皇太后勸說先帝,將她還給我。”
“先帝居然同意。”
“先帝與當今天子的脾氣完全不同,只要你言之有理,先帝絕不會固執己見,將吳國公主還回來,一是平息我的怒火,二是用更長久的方法報復吳國公主。是我帶兵滅掉吳國,逼得吳王城頭自盡,你母親最恨的人其實是我。”
“母親留府多年,想必恨意也該淡了。”
“哈哈,真要是那樣的話,她就不是吳國公主了,小姑娘心狠手辣,好幾次想要殺我,在她屋裡,不敢留任何帶尖兒的東西。直到你出生,她的脾氣才稍好一些,不再試圖殺我,可我料不到她會自殺。”
樓礎無法再接話,談論母親對他來說總是一件艱難而痛苦的事情。
樓溫嘆息良久,神情突然一冷,“說來說去,你還是沒解釋清楚,陛下爲何單單留你在身邊,要讓你看着樓家倒塌?”
事情走到這一步,樓礎決定說實話,但是輕輕地後退半步,說:“孩兒的確參與了刺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