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時,翻江龍特意又來看一眼俘虜,確認那真是“吳王”之後,不由得仰天長笑,“我上輩子做過什麼好事,得老天垂青,賜我這麼一件寶貝!哈哈。”
“爲什麼是上輩子?”徐礎問。
翻江龍冷冷地看過來,眼前的人與記憶中的“吳王”略有不同,但是容貌無誤,“因爲我這輩子沒做過好事,也不打算做,所以吳王想勸我什麼,請都免了吧。無論如何,我都要將你送給賀榮部,拿一筆重賞,然後看着你被殺死,一舉兩得。”
“我早已退位,不再是吳王。”
“交給賀榮部時,你必須是吳王。”翻江龍吆喝一聲,拍馬跑到最前面,時不時傳來一聲大笑。
翻江龍的部下中有一名當地人,由他帶路,繞過漁陽城,直奔北方邊塞,經過一日一夜的急行,與第一支塞外騎兵相遇。
賀榮部早已集結大軍,在關塞外耽擱數日,終於說服守關者放行,一千多名先鋒軍在前探路,一見到士兵就圍上來,還沒衝到近前,先放出一陣亂箭。
翻江龍臉色由喜變懼,大喊“投降”,對方卻像是沒聽懂——也可能是真沒聽懂——照樣衝來。
翻江龍急忙帶着手下往回跑。
數十人可不逃不出上千賀榮騎兵的追趕,不過三四里,他們已被團團包圍,無路可逃,好處是對方不再放箭,而是不停叫喊。
翻江龍帶頭,衆人先後下馬,將兵器放在地上。
只有徐礎和昌言之還坐在馬背上,他二人雙手被縛,握繮繩還可以,下馬比較困難。
賀榮騎兵馳到近前,馬匹的嘶鳴聲、踩踏聲連成一片,彷彿從地下傳上來的雷聲。
翻江龍臉色蒼白,真怕這些人不分青紅皁白就將自己射殺,撲通跪在地上,伸手指向徐礎,大聲道:“吳王!那是吳王!我將吳王送來了。”
騎兵連聲喝斥,雖然聽不懂,翻江龍也能大致明白意思,閉上嘴,俯伏在地,手下衆人也都照做。
徐礎與昌言之還是做不到,只能舉起雙手,讓騎兵看到腕上的繩索。
終於,來了一名會說中原話的賀榮人,聽翻江龍說過之後,來到隊伍中間,仔細端詳徐礎,問道:“你是吳王?”
徐礎搖頭,“不是,世上已沒有吳王其人。”
翻江龍喝道:“他就是吳王,退位……”
嗖地一聲,一支箭貼着翻江龍射入地面,翻江龍再度閉嘴,混身冒汗,沒料到賀榮人如此難打交道。
那名騎兵問:“你是從前的吳王,名叫徐公子?”
“我叫徐礎,大家稱我‘徐公子’。”
騎兵皺下眉,“你不像吳王。”
“你見過我?”徐礎笑道。
騎兵搖頭,“吳王不該是你這個樣子。”
“可能是因爲我手上有繩索、麾下無將士。”
騎兵眉頭皺得更緊,調頭去請示,很快回來,向衆人下令,一隊騎兵下馬,將翻江龍等人全捆起來,卻給徐礎與昌言之鬆綁。
“這不公平,吳王是我們抓到,特意來獻給賀榮部……”翻江龍想辯解幾句,有人用繩子繞他的嘴也捆一圈。
騎兵向徐礎道:“不管你是真吳王,還是假吳王,都要老實些,給你鬆綁,不準逃跑。”
徐礎搖頭,“不逃,帶我去見哪位大人?”
賀榮部貴族統稱“大人”,騎兵卻不肯回答,“很快就知道了,如果你真是吳王……”騎兵笑了兩聲,拍開離開。
昌言之小聲道:“他笑什麼?好像不懷好意,不會帶咱們去見賀榮平山吧。”
“沒準這是好事。”
“好事?怎麼會是好事?賀榮平山痛恨公子,必欲殺你而後快。”
“若是能勸說賀榮部放棄與幷州結盟,倒是一件好事,至於賀榮平山,見到再說吧。”
昌言之說不出話來,雖然佩服公子的鎮定,卻覺得他過於鎮定,這世上是有因禍得福的事情,這一次他卻怎麼也看不出“福”來。
賀榮部先鋒繼續前進,派出上百人押送俘虜往回走。
徐礎與昌言之雖然仍不得自由,至少手腳不再受到束縛,正常騎馬前進,翻江龍等人則被繩索連成一串,被騎兵拽着奔跑,一路上苦不堪言。
兩個時辰之後,隊伍停下,被俘晉兵紛紛倒下,剩下一點力氣,也用來小聲咒罵翻江龍,怪他將自己引入這樣的局面。
前方是一座大營,帳篷林立,不設圍柵,一隊一隊的騎兵縱橫馳騁,看似毫無規矩,卻不發生碰撞。
徐礎等人被留在營地邊緣,小半個時辰之後,天色將晚,來了一隊人,看到帶頭者,昌言之立刻道:“壞了。”
賀榮平山只見過徐礎一次,印象深刻於心,遠遠地望一眼,調頭又走了。
“這是什麼意思?”昌言之道。
“新單于入塞,咱們要去見他。”
“呵。”昌言之的心又下沉幾分,回想這一切的根源,他說:“公子當時應該讓我拔刀。”
又有一隊人趕來,命令徐礎跟他們走,而且只要他一人。
徐礎向昌言之笑道:“拔刀能退一隊敵人,開口卻能退一國之軍。”
昌言之苦笑,等公子走遠,才向坐在地上的翻江龍道:“公子有這個本事。”
翻江龍有氣無力地說:“吹牛我也會,信不信我連天上的神仙都能勸退?呸,他不是吳王,就是一個無兵無將的小白臉書生,連我都勸不動,還想勸說賀榮部?看着吧,待會他就會被公開處決。”
昌言之心裡七上八下,被翻江龍這麼一說,反而生出十分信心,“公子是殺牛的刀,用不到你身上。”
翻江龍舔舔乾澀的嘴脣,“能看到吳王被殺,這一趟也算值了。”
翻江龍的好運還沒有結束,來了一位衣着華麗的賀榮部大人,下令鬆綁,問道:“是你們將吳王送來的?”
翻江龍擠到前面去,“是我帶來的,將吳王獻給賀榮部,這些人是我的手下。”
“嗯,你很好,你想要什麼獎賞?”
翻江龍大喜,“賀榮部覺得吳王值什麼價錢,就給什麼獎賞,我們不挑。”
“好,跟我去領賞。”
翻江龍向昌言之看去一眼,得意之情溢於言表,帶領興奮的手下,跟着賀榮部大人去領賞,一路上百般奉承,對方卻不搭不理,連姓名都不肯透露。
昌言之的心又沉下去,喃喃道:“要多大的福,才能壓下這麼大的禍啊。”
徐礎被帶到一頂大帳篷裡,裡面鋪滿了大大小小的毯子,許多人或坐或站,正在大吃大喝,其中還有幾名女子,他一進來,所有目光都望過來。
徐礎一眼就看到了賀榮平山。
左神衛王十分狼狽,像僕人一樣站立,雙手捧着一隻尺餘高的陶器,不知裡面裝的是水是酒,低眉順目,神情木然,身穿普通的袍子,全然沒有當初的神采,臉上還有幾道傷痕。
能得到賀榮平山服侍的人當然不會普通。
那是一名三十多歲的中年人,賀榮部大人都很壯碩,相形之下,此人顯得比較瘦削,滿腮的鬍子,正扭頭看着身邊的婦人。
婦人與他年紀相仿,正在用撕成細條的肉喂兩個年齡很小的孩子,小孩兒臉上、衣服上沾滿油膩,張着嘴,像雛鳥一樣等着肉送進來,對周圍的事情全不關心。
徐礎被人從後面推了一下,前行數步,面對正中的絡腮鬍男子,心裡明白,這就是賀榮部新單于賀榮強臂,此人名字古怪,中原對他知之甚少。
賀榮強臂終於扭過頭來,看着客人。
賀榮平山小心地說:“他就是吳王徐礎。”
“你認得我嗎?”賀榮強臂問,中原話比賀榮平山還要流利。
“閣下是單于賀榮強臂。”
被提到名字,賀榮強臂並無惱意,“既然知道我是誰,見我爲何不跪?”
“若是敵人,我不願跪,若是朋友,我不需跪。”
賀榮強臂笑了一聲,依然沒有發怒,伸手指向賀榮平山,“左神衛王被你害成這樣。”
“我與賀榮平山只見過一面,再無來往,不知如何害人。”
“你的僕人,名叫田匠,兩次逃亡。還有天成的公主,本應嫁給左神衛王,也跑逃了,全是受你指使。”
“田匠並非我的僕人,他被抓時我什麼都沒說,他的逃亡也非受我指使。至於芳德公主——我不知道她爲何逃走、如何逃走,但我知道,她與賀榮平山不配。”
“誰不配誰?”
“賀榮平山配不上芳德公主。”
賀榮強臂大笑,一邊的賀榮平山瞥來兩道惱羞成怒的目光。
“聽說公主從前是你的妻子?”
“拜過堂,但是不算數,她不承認,我也不承認。”
“那你還爲她說話。”
徐礎入帳之後第一次拱手行禮,“我不爲芳德公主說話,我爲單于和鄴城說話。自古婚配究名當戶對,中原公主必嫁塞外之主,我不知賀榮平山未來有何打算,但是他現在的地位,配不上公主。”
賀榮平山臉色微變,待要開口自辯,看一眼單于,沒敢開口。
“你覺得公主應該嫁給我?”
“如果一定要嫁到塞外的話。”
賀榮平山轉向身邊的婦人,“有人勸我再娶新妻。”
婦人飛快地看了一眼徐礎,繼續給兩個孩子喂肉,“中原很多這樣的奸詐之徒,專憑口舌之利,蠱惑人主,離間君臣,這種人被稱爲謀士,也叫說客。此人不做吳王,改做說客,意不在公主,也不在左神衛王,再說下去,必然要勸單于和幷州絕裂。”
徐礎明白,婦人必然來自沈家,是一位強大的對手。
賀榮強臂臉色微沉,舉起右手,“蒼天送我吉兆,入塞第一天就得中原一王,我要還禮感謝蒼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