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名書生站在山谷入口處,望着茂盛的野草,沒敢再往裡進,彼此小聲議論,多時過後,終於有人大聲道:“看來傳言不虛,思過谷果有妖異。”
一輛馬車趕來,書生們讓路。
馬車早已沒辦法進入谷內,停在路邊,從車內走出主僕兩名女子。
馮菊娘微一皺眉,“你們怎麼又來了?還想再辯一次?”
書生們認得此女,有人上前道:“馮夫人,好心勸你一句:遠離此地,遠離徐礎,此地妖異顯現,乃是……”
“呸,你纔是妖,瞧你賊眉鼠眼的樣子,是隻耗子妖吧。”
書生面紅耳赤,小聲道:“不識好人心。”
馮菊娘帶着丫環進谷,身後突然又傳來另一名書生的喊聲:“此女與徐礎乃一丘之貉,專以美貌蠱惑世人,也是這思過谷的妖異之一!”
馮菊娘轉身,嫣然一笑,向那名義憤填膺的書生道:“我好像沒有蠱惑過你——你因此而不高興?”
馮菊娘揚長而去,那名書生卻是目瞪口呆,被同伴們推搡幾下,纔回過神來,見衆人眼中都有嘲笑之意,臉上不由得暴紅,“瞧見沒?此女當衆施展妖術,還好我挺過來了。鄴城最近一段時間陰盛陽衰,此女就是明證之一……”
附近的車伕咳了一聲,插口道:“我們是湘東王府的人,閣下怎麼稱呼?”
書生是瞧不起車伕的,可是一聽“湘東王府”四個字,嚇得臉又白了,他只顧着嘴快,竟說出“陰盛陽衰”這種話,全忘了鄴城最有名的“陰盛”就是湘東王的女兒歡顏郡主。
“我……我沒有稱呼……”書生急步快走,一路上都在提醒跟上來的同伴,千萬不要泄露自己的姓名。
但是有一點他們已經確信無疑,那就是思過谷真有不同尋常的變化,必定意味着什麼。
馮菊娘特意來見徐礎,“公子是怎麼想的?”
“什麼?”徐礎剛割完草,正在看書。
“公子竟然讓小郡主帶着樓磯去見大郡主。”
“這是小郡主自己的主意。”徐礎道,也習慣稱張釋清爲“小郡主”。
“公子至少可以阻止吧?”
徐礎笑道:“小郡主有自己的想法,這是好事,而且我憑什麼能阻止她?”
“就憑……算了,公子現在什麼都不管,一切都是‘再等等’,哪怕有人就在附近放火,也要‘再等等’纔去滅火。”
“哈哈,沒那麼誇張,滅火肯定要快,不過最近都是我們在放火。小郡主惹麻煩了?”
“小郡主沒惹麻煩,而且她有父兄護着,不怕惹事。當初我勸公子進城與小郡主團聚,正是爲此,後來小郡主入住思過谷,我大大地鬆了口氣,沒想到公子竟不珍惜。”
“她沒說不再回來,便是就此留在城裡,對她也是件好事。小郡主不太適應谷中的生活。”
“現在小郡主回不回來已經不重要了。”
“聽你的意思是我惹麻煩了?”
馮菊娘嘆了口氣,“公子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想不明白?樓磯來你這裡就沒安好心,必有栽贓嫁禍之意,公子既不設防,又讓小郡主帶他回城……”
“不是我‘讓’。”
“在外人眼裡,這就是公子的主意。現在好了,城裡已有傳言,說公子與寧王暗通款曲,助他欺騙鄴城。”
“嘿,城裡人還沒忘記我?”徐礎笑道。
“公子別笑,眼下形勢真的危險,寇道孤藏在暗處,就等着公子露出破綻,他好一口咬下來。”
“你將他說得像條蛇。”
“他就是蛇,毒蛇。”
徐礎想了一會,正色道:“我仍然覺得樓磯是真的害怕,也是真心來向我求助,並非暗藏禍心。”
“公子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輕信了?樓磯回城不久,就與寇道孤結交,這兩人對公子有何想法,公子應當明白。”
徐礎又想一會,“還是要再等等。”
“等什麼?”
“等真相。”
“真相明擺着,寧王看穿了大郡主的心事與計謀,騙她讓出一條路,使得寧王能夠直抵石頭城。過後又不遵守承諾,不僅沒有殺死皇帝,反而甘做皇帝爪牙,不對,他這分明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意思,先要稱霸江東,次要爭奪天下。”
“歡顏郡主如何說?”
“她能說什麼?總不能承認自己受騙,設計要殺江東的皇帝吧?只能假裝意外唄,但我看得出來,她很生氣,尤其是對樓磯非常失望。”
“好比兩人對奕,一方落子,在另一方應招之前,最好先不要說誰勝誰負、誰強誰弱。”
“大郡主還能怎麼辦?派兵去殺寧抱關嗎?既沒有名義,又沒有兵力,中間還隔着一個淮州。”馮菊娘搖搖頭,“這都源於一件事——當初公子一時心軟,放寧抱關回城。”
徐礎不語,馮菊娘也覺得自己的話有些重,“那不是公子的錯,公子……”
“你是奉命回來的吧?”徐礎問道,根本沒在意馮菊孃的話。
馮菊娘睜大雙眼,像是受到誤解而不高興,只堅持一小會,她笑了,“這纔像我認識的徐公子,一眼就能看穿真相,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自己回來,你是這谷裡的人,奉命回來,你是歡顏郡主的人,兩者的神態、語氣都不一樣。”
“我在公子面前過於理直氣壯了?”
徐礎點點頭。
“即便我是奉大郡主之命而來,可我所作所爲仍是替公子着想。”
“我相信。”
“我就直白說吧,大郡主想聽聽公子的看法,你剛纔不是說大郡主尚未出招嗎?她想知道公子在這種情況下會如何應對。”
“這算是向我請教嗎?”
“大郡主說這頂多算是諮詢,她同時諮詢許多人,而且她心中已有主意,只是想聽聽別人是否還有更好的主意。”
“可我還有許多事情並不瞭解。”
“可以問我,當然,我瞭解得也不多,江東離得太遠,那邊發生的事情通常要輾轉數日甚至十幾日才能傳到這裡。”
徐礎突然發現他沒什麼可問的,事實很簡單,寧抱關沒有殺死皇帝,反而以皇帝的名義準備征討四方,鄴城需要的是一個大略。
“上策就是等,等別人先做出迴應。”
“大郡主問起來,我就這麼回答?一個等字?”
“對,告訴歡顏郡主,無論她的決定是什麼,都再等幾天,別做第一個出頭者。”
“可是……”
“你就這樣告訴她。”徐礎拿起書,接着讀下去。
馮菊娘愣了一會,準備告辭,“我回城去了,不管怎樣,我會替公子盯住寇道孤,以防他暗中使壞。”
徐礎微微一笑,什麼也沒說。
天黑之前,張釋清從城裡回來,顯得很高興,她還帶來許多禮物,分送給衆人,還有兩名侍女,都是四五十歲的中年婦人。
兩名婦人神情一個比一個嚴厲,分工明確,一個像防賊一樣盯着谷中的男人,不許他們做出任何稍顯無禮的舉動,連衝着郡主的小丫環笑一下都不可以,另一個貼身跟隨郡主,時時小聲提醒郡主注意儀態。
禮物與侍女都是王妃的安排,濟北王一家覺得還是讓芳德郡主暫時住在城外比較好,徐礎畢竟是郡主名義上的夫君,住在他那裡名正言順,對世子婦則聲稱小姑子是被攆走的。
張釋清接受禮物,卻不接受監視,只忍了一個晚上,次日一早就向兩名婦人說:“你倆乘車回城,告訴王妃,我一切都好,讓她不必擔心。”
“郡主,我二人奉命前來服侍……”
“對啊,我現在命令你們離開,若是不肯從命,賴在這裡不走,我就讓人將你們擡出山谷。你們也看到了谷裡都是什麼人。”
昌言之等人散漫慣了,穿着、舉止、語言無不隨意,在兩婦眼中如同野人一般,她們真怕被一羣男人擡出去,只得悻悻離去,求郡主寫封信,向王妃講明情況。
張釋清重獲自由,立刻跑來徐礎屋中,“又要去擔水?”
“嗯。”
“我一塊去。”
徐礎挑擔,張釋清跟在身邊,努力地啃一隻桃子,走到山腳下,已經吃到第三枚桃子,纔想起從腰間的小包裡拿出另一枚,遞給徐礎。
徐礎接過來,兩人吃着桃子,翻過山脊,迤邐來到後山的小溪邊。
桃子全吃完了,張釋清道:“你就不問問我進城的情況?”
“怎樣?”徐礎裝滿一桶水,去拿另一隻桶。
“一切順利唄,歡顏沒有動怒,看在我的面子上,還安慰樓磯幾句。說句實話,同樣是大將軍的兒子,他的膽子可不如你,至少我沒見你在誰面前露出怯意。當然,你都敢刺殺皇帝、帶兵造反,應該再沒什麼能讓你害怕。”
徐礎笑笑,兩桶水已經裝滿,挑起扁擔,準備回山谷。
張釋清熟悉路徑,不願再跟在後頭,而是跑在前面,先到了山脊上,等徐礎跟上來,她說:“我還勸說歡顏不要藉助賀榮騎兵,我沒提小蠻女的事情,只說賀榮部狼子野心,請來容易送走難,而且他們都是騎兵,到了江東沒有施展不開。”
“你居然知道江東不利騎兵?”徐礎笑道。
“當然,我早就知道,你以爲我們在東都的時候只會吃喝玩樂嗎?學的東西也不少。總之歡顏同意不從賀榮部借兵,而是勸說淮、荊兩州從北、西兩邊發兵,趁寧抱關立足未穩,將其撲滅。”
徐礎停下腳步,“你說歡顏郡主安慰樓磯?”
“我說了許多,你就注意到這一句?”
“歡顏郡主要做件大事。”徐礎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