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釋清來思過谷,既不爲夫妻舊情——這種東西從來沒有過,也不爲爭風吃醋——她巴不得將丈夫送給別人,但是不能說出口,在同伴面前,她必須表現得頗爲好鬥,將徐礎當成一件被“奪走”的財物。
其實,她只是好奇,好奇“菊妖”是個什麼人物,好奇徐礎怎麼當上的“吳王”,又爲何退位。
對“菊妖”的好奇已經得到滿足,張釋清很喜歡這個女人,願意與她結爲朋友,如果“菊妖”能將徐礎帶走,她更高興。
對徐礎的好奇則是越積越多,馮菊娘說的話,她半信半疑,必須進屋探個究竟。
屋子裡光線不佳,陽光像是被煮過很長時間,已經有些粘稠,但還保持透明,外面的聲音仍能傳進來,斷斷續續,好像被某個躲在門縫裡的妖怪吞掉了幾個字。
張釋清四處打量,實在沒什麼可看的,目光自然投向席上人,咳了一聲。
徐礎正感到疲憊,怎麼調整坐姿都不舒服,於是站起身,用力伸展身體,向新來的客人笑道:“外面已經是春天了?”
“嗯,好幾天了。”張釋清有些失望,轉眼變成大失所望,徐礎的確瘦了些,臉色也更加蒼白,但是神情坦然而隨意,全不像是爲情所困的樣子,反而比從前更像是書呆子,而這正是她不願意嫁給此人的最重要原因。
在她的心目中,夫君還只是一個模糊的形象,兼具許多互相矛盾甚至不相干的特質,其中一條就是會玩、能玩,可以逗她開心。
“你……好像長大一些。”徐礎說,走到席子另一頭坐下。
“年長一歲,自然……你幹嘛回來?”張釋清不願再猜下去,直接問道。
“回來?我本不是此地人,談何回來?”
“天下這麼大,你爲什麼非要來鄴城?”
“因爲……你。”
張釋清有些欣喜,又有些惱怒,欣喜于徐礎總算說出一句她想聽的話,出去之後可以向同伴小小地炫耀一下,惱怒他說得太簡單,像是一件連只錦匣都沒有的首飾。
“你在說謊。”
“爲什麼你們兄妹總不相信我說的話?”
張釋清脫鞋走上席子,坐在徐礎原來的位置上,整理裙襬,然後才道:“因爲你總騙我們唄。”
“對世子,我的確使過一些計謀,對你……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你刺殺萬物帝,但是沒告訴我,險些讓我們家替你受罪。”
“那是秘密,我不可能提前告訴任何人,並不專對針對你家,更不是想要騙你。”
“你說過咱們永遠不會再見面,專門對我說的。”
“我說過如此絕情的話?”
“說過。”張釋清肯定地道。
“是你給我休書的那個時候吧。”
“對,就是那個時候。”張釋清一點也不覺得這兩者之間有什麼關係。
“第一,我說那句話時本是無心,第二,是你來思過谷見我,不是……”
“咦,你剛剛說過,因爲我而來鄴城。”
徐礎一愣,隨即哈哈笑道:“範門弟子若有你的本事,我現在就得搬出思過谷。”
“總之你騙過我,經常說謊話。”
“嗯,我承認,我是個騙子。”
“那你剛纔那句話,究竟是不是謊話呢?”
徐礎攤開雙手,“我說不是,違背心意,我說是,你不相信。”
張釋清想了一會,光是“想”這個行爲,就讓她不開心,“你說爲我而來鄴城,爲何住在思過谷裡,不肯進城找我?”
“因爲我是刺駕罪人,進城的話會讓太皇太后難堪。”
“可你也沒派人寫信給我啊。”
徐礎有些狼狽,“我可能沒說清楚,我爲你而來,是因爲咱們算是夫妻,雖然你寫了休書,但是濟北王和世子不認,仍願意向我提供保護……”
張釋清終於明白過來,不由得大怒,騰地站起身,幾步走到徐礎身前,伸手揪住他的一隻耳朵,“我就說你是個呆子,做不出這種事,果不其然。你是騙子,馮菊娘也是騙子,虧我還叫她幾聲姐姐,待會我叫人打她幾十板子。”
徐礎耳朵疼,只是微微皺眉,沒有掙扎,也沒有求饒。
徐礎表現得越老實,張釋清越不喜歡,“連你也一塊……哼哼,用不着,哥哥說了,回城以後勸說父王取消這樁婚事,他開口,父王肯定同意。”
有人推門進來,正見到郡主揪丈夫的耳朵,大爲尷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張釋清鬆開手,“孫先生。”
孫雅鹿啊啊兩聲,醒悟之後,急忙拱手道:“郡主……我來見徐公子。”
“嗯。”張釋清轉過身,背對徐礎,但是不肯離開。
孫雅鹿又向徐礎拱手道:“那位馮菊娘,是徐公子派去與寇先生論辯的?”
“寇先生派人來,我也可以派人去吧?”
“當然可以,只是……只是……徐公子覺得沒問題就好。告辭。”孫雅鹿有些慌亂地退出房間,再看到十餘名貴女唧唧喳喳地談論,不由得長嘆一聲,隱約覺得鄴城陰氣太重,怕是一個大隱患。
屋裡,徐礎問道:“你想要什麼?”
張釋清不轉身,也不回答,心裡一團茫然。
範閉墳前,張釋虞大致複述他與徐礎的問答,最後道:“寇先生可能看出深意,但我真心覺得徐礎已無雄心壯志,我談天下大勢,他卻向我索要米麪。”
衆人大都贊同世子的判斷,一直在侃侃而談的寇道孤,這時卻一言不發,神情顯得越發嚴肅,思索良久,開口道:“嚴微,你去傳第二個問題。”
“是。”
寇道孤又沉默一會,“天下人人該救?還是有人該救、有人不該救?”
嚴微剛要走,站在外圍的馮菊娘開口了,“不必白跑一趟,這個問題我替徐公子回答。”
嚴微認得馮菊娘,其他人至少聽說過她的名聲,對她一個女人敢於參戰,心中不恥,嘴上卻不說什麼。
張釋虞更是想看熱鬧,並不出聲制止。
寇道孤來拜墳的路上見過馮菊娘,不以爲意,第二次看向她,仍不當回事,“你是徐礎什麼人?”
“侍女、弟子、同道……說什麼都行。”
“你的回答就是徐礎的回答?”
“呃……我不敢保證,但是徐公子比我聰明百倍,我能回答得了,他必然回答得更好。”
寇道孤發出標誌性的冷笑,“聰明而有百倍,回答有好與更好——在場諸位至少有問道之心、小悟之才,你不過是粗通人言的妖物,也敢發聲?”
馮菊娘從未受過如此的蔑視,十二名貴女一同對她評頭論足、出言譏諷時,她毫不在意,能夠反脣相譏,這時卻有些臉紅,心裡惱怒,激起更強烈的鬥志,昂首道:“寇先生將悟性分成三六九等,就不許我將聰明排出高低?”
寇道孤笑了,這回不是冷笑,而是正常的微笑,“原來你不只粗通人言。好,你來回答,只是你的回答,與徐礎無關。”
“嗯。我若回答天下人人可救,你必然說壞人、惡人也救得?我若回答好人可救、壞人不可救,你就會說誰來區分好壞?誰能區分好壞?所謂的好人殺來,也要束手就擒嗎?”
“我不會這麼說,但你可以繼續。”寇道孤難得地臉上一直帶着正常笑容。
“所以你的問題就是一個陷阱,越是認真回答,越會深陷其中。”
“你不想回答?”
“當然要回答,不答就是認輸。但我不按你的問題來答,我說:心存天下,無需詢問可救、不可救,心存正道,是非功過任人評說。”
寇道孤大笑,向其他人道:“此女以爲論辯就是言語交鋒,但她的確說出一點意思。”
“一點意思?難道我回答得不好?”馮菊娘不服氣。
寇道孤收起笑容,“你既然以爲問題裡藏有陷阱,爲何還要踏入其中?”
“我明明繞開了陷阱。”
“可你問我回答的好壞,便是以爲我可以做判斷。既然判斷在我,你就已自處弱勢,所以你心中存的不是天下,而只是‘天下’兩個字。”
馮菊娘愣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周圍的讀書人紛紛點頭,很高興看到寇道孤給婦人一個教訓。
寇道孤向嚴微道:“去吧。”
“是。”嚴微有些興奮,經此演示,他多少明白了這個問題的難答之處,很想看到徐礎出錯。
“你這根本不是論辯。”馮菊娘終於冒出一句。
“若是不爲說話、不爲吃飯,只是張嘴、閉嘴,你願意做嗎?”寇道孤問。
“當然不願意,那不是傻子嗎?”
寇道孤不吱聲了,垂下目光,陷入沉思,毫不理會周圍有多少人。
馮菊娘等了一會,恍然大悟,“你說論辯是小術,若無實意,就是毫無用處的張嘴、閉嘴?你……哼哼。”
馮菊娘神情還不服氣,心裡已是甘拜下風,轉身看向遠處,怎麼都覺得徐公子這次會輸。
嚴微抱着必勝之心,對十餘名貴女視而不見,擡手敲下門,邁步進去,一下子愣住了。
徐礎和一名少女正在席上擲骰子,少女大概是贏了,笑聲不斷。
嚴微猜測此女應該是濟北王之女、徐礎的正妻,可是怎麼也料不到會看到兩人玩耍的場景。
“咳嗯……”
徐礎握住骰子,向客人笑道:“第二個問題來了?”
“是,寇先生問:天下人人……”
嚴微還沒說完,徐礎已經擲出骰子,點數小得可憐,不由得搖頭,對面的張釋清更加開心,搶過骰子,在手心裡揉搓,嘴裡連連呵氣。
嚴微有些惱怒,以爲自己與寇先生都受到了羞辱,快速說完,道:“請徐公子指教?”
張釋清停止動作,也想聽聽答案。
徐礎笑了笑,說道:“好問題,請轉告寇先生:不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