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來了?”徐礎表現得比較冷淡。
連夜馳騁,薛金搖臉色微紅,額頭佈滿汗珠,嗯了一聲,轉身望向蜿蜒行進的大軍,說:“我來問個清楚。”
“曹將軍說得不清楚嗎?”徐礎微微皺眉。
“除了讓我等你的命令,他什麼都沒說,哪來的清楚、不清楚?”薛金搖先將師父摘出去,這是她與吳王之間的事情。
“你問吧,然後儘快回去,我不希望降世軍再生疑心。”
“他們不會。”薛金搖停頓一下,“至少不會對我生出疑心。”
見面之後,徐礎臉上第一次露出微笑,“所以你是降世將軍。”他從腰帶裡取出一塊絹帕遞過去,“擦擦汗吧。”
“你身上藏着多少這種東西?”薛金搖接過絹帕,入手柔滑,她有點捨不得用,在額上輕輕一拭,稍一猶豫,將絹帕還給丈夫。
“你留着吧,我的確‘藏’了不少。”
薛金搖臉上也露出一絲笑容,將絹帕小心地塞入腰帶裡,“我想知道兩件事,第一,什麼時候進攻?”
“初定後日,早晨時你將荊州軍引出來,半個時辰到一個時辰之間,我會趕到參戰。”
“最多一個時辰?”
“對。”
薛金搖不吱聲,徐礎道:“還有一件呢?”
“還有一件……你打算讓降世軍死多少人?”
徐礎一愣,“打仗難免死人,爲了將荊州軍引出來並且牢牢纏住,肯定會有些傷亡,但這不是我的打算,如果一定要定個計劃,我希望越少越好。降世軍既然認我爲吳王,他們就是我麾下最重要的將士,沒有他們,我什麼都不是。”
“你還有這些人。”薛金搖微揚下巴,指向正在行進中的隊伍。
徐礎笑道:“洛州軍本是降將、降兵,尚未完全歸附於我,怎麼能與降世軍相比?何況數量也不多,還不到三萬人。”
“但他們懂兵法、會打仗、知進知退……”
“你懷疑的不是他們,是我。”徐礎輕嘆一聲,“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你和降世軍相信我沒有私心呢?”
“我相信你。”薛金搖小聲道,將目光移開,很快又轉到丈夫臉上,心中突然涌出一大塊柔情,那是她曾經恥笑別人擁有的東西,以爲自己永遠也不會產生,“無論你說什麼我都相信。”
“我只想打贏這一仗,擊退荊州軍,立刻退守東都,別無它念,更沒有故意陷害某些人的想法,請你相信我。”徐礎感受不到妻子的柔情,只覺得那雙眼睛裡滿是探究,令他緊張,如芒在背。
“這一仗過後,我帶吳人與洛州人往東追擊寧抱關,你帶降世軍西進,平定秦州,如果能順便奪佔漢州,那就更好。按我的計劃,少則三個月,多則半年,咱們夫妻將在西京重聚。屆時半壁江山已入你我之手,縱橫馳騁,無局無束,兩年之內,可得天下太平。”
薛金搖臉上再次浮現笑容,眼中的探究少了許多,“你真這樣打算?”
“嗯,這是我想過許久的計劃。樑王必須留在我身邊,全軍之中,除了你,誰還能獨當一面?所以你該明白,我不希望看到降世軍損失太多,我還指望你們替我西征呢。”
“其實……這一戰之後,我想交出降世將軍之號。”
“爲什麼?嫌它不夠威風嗎?”
“當然不是,我只是覺得自己不配做一名統帥。原先是我想得太簡單,以爲打仗就是比誰更勇猛,聽曹將軍講授兵法之後,才知道自己是多麼愚蠢。我想明白了,我寧願交出兵權,做一名女法師,做……你的妻子。我可能永遠做不到牛天女那樣,但會努力模仿,學她至少比學兵法要容易些。”
徐礎沒料到妻子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呆了半晌,臉上露出笑容,“失去你這樣一員大將,我不知該找誰來代替,何況降世軍只認你,別人……”
“總能找到合適的人,勝利越多,吳王的威望越高,降世軍很快就會明白,跟隨吳王奪得天下才是正途,至於誰做統帥,並不重要。”
“你意已決?”
“我早就想好了。”
“好吧,隨你的心意,你可以做女法師,做我的妻子,以後一直留在我身邊。我先找人統領降世軍,等幼王長大,再還給他。”
“那時候你已經大功告成,天下只有吳軍,沒有降世軍,有什麼可還的?保留他的王號,讓他過上……你從前的生活,也就夠了。”
在薛金搖眼裡,大將軍的兒子必然過着錦衣玉食的生活,身上隨時都能掏出乾淨而柔軟的絹帕。
“他會過得比這更好。你願意相信我了?”
“我一直都相信你。”薛金搖上前一步,與丈夫近在咫尺,目光中露出一絲古怪的貪婪,“我一直都相信你,甚至相信你的謊言。”
“嗯?”
“不不,你千萬不要誤解,我會回去督促降世軍,後天一早全力出戰,將荊州軍緊緊纏住,等你率兵過來將他們一網打盡。我只要你一句保證。”
“什麼保證?”
“善待我弟弟。”
“當然,我剛纔已經說過,而且有你在……”
“我要一句保證。”
徐礎尋思一會,開口道:“無論如何,我會善待幼王。”
既沒有立誓,也沒有具體內容,薛金搖卻很滿意,“我走了,後天一早?”
“後天一早。”
“一個時辰以內?”
“以內。”
薛金搖大步離開,路過衆衛兵時,扭頭向唐爲天道:“降世棒告訴我,你的棍棒是遠房親戚,算不得一家人,很快就會無故碎裂。”
唐爲天大吃一驚,緊緊抓住自己的棍棒,“不遠,一點都不遠,它們是……”沒等他想出親戚關係,薛金搖已經走遠。
薛金搖翻身上馬,縱騎跑來,在坡下高聲問:“我是你的妻子,天下皆知?”
“天下皆知。”徐礎回道。
薛金搖調頭離去,很快消失在行進的隊伍中。
徐礎站在坡頂不動、不語,唐爲天剛要跑過去,被譚無謂拉住。
“你去不合適,肯定說錯話。”譚無謂扶劍走向吳王。
“我怎麼會錯話?吳王最喜歡跟我聊天。”唐爲天極不服氣,卻沒有跟上去,解下腰間的棍棒,仔細查看,怕它突然斷裂。
譚無謂走到近前,拱手道:“吳王說服降世將軍了?”
徐礎點下頭。
“那就萬無一失了,也不能讓外人以爲吳王有意拖延,後天先派一千人過去參戰,鼓舞降世軍士氣,他們堅持得越久,吳王越容易擊潰荊州軍。”
“她……”徐礎有些奇怪,看向譚無謂,“譚將軍是在給我出謀劃策嗎?”
“算是吧。”
“這可真是稀罕事,譚將軍怎麼改主意了?”徐礎笑問道。
“大勢所趨,吳王這一戰擊敗荊州軍,纔是真正的解圍,晉軍、淮軍必不敢來攻,鄴城孤掌難鳴,也只能退兵求和。從此以後,吳軍西征、南進無不勢如破竹,鄴城再多的神通,也將無計可施。我不能說吳王此後一帆風順,至少已有爭鼎之資。”
“晉王怎麼辦?”
“我會勸晉王歸順吳王,三勸不成,我也只能放棄。但是唯有一點,無論如何我不與晉軍交戰。”
“天下廣大,自有譚將軍馳騁之地。”
譚無謂長嘆一聲,“還好降世將軍是名女子。吳王真有遠見,讓她做降世將軍,換一個人……呵呵,吳王怕是沒那麼容易取得信任。”
“她不信我。”徐礎喃喃道。
譚無謂一愣,“怎麼可能?看降世將軍的樣子……”
“她不信我,但是仍然會帶降世軍出戰,爲我纏住荊州軍。”
譚無謂又是一愣,隨即笑道:“原來降世將軍還是一名癡情女子,吳王運氣真好。”
“她令我心中有愧。”
“嗯,那又怎樣?”
“讓這麼多人送死,譚將軍……不當回事嗎?”
“死而無益才叫送死,死而獲勝,這叫兵法。吳王怎麼突然變得多愁善感了?你想要一名對兵卒生死特別在意的將軍?那就不要用我。天下爲棋盤,將軍以兵卒爲棋子,帝王則以蒼生爲棋子,吳王若是受不得我的做法,以後更受不得你自己。”
譚無謂搖搖頭,小聲道:“我是不是改變主意太早了?”
徐礎向稍遠處大聲道:“唐爲天,過來!”
唐爲天高興地跑來,“什麼事,大都督。”
“騎馬去追降世將軍。”
“是,叫她回來嗎?”
“不用,告訴她計劃未變,但是務必等我命令,不可擅自率兵出營。”
“降世將軍沒那麼聽話吧?”
“傳我的話,別的不要管。”
“好咧。”唐爲天撒腿就跑,下坡翻身上馬,去追降世將軍。
譚無謂臉上喜色全無,“吳王在犯大錯誤,你這樣可不值得我追隨,而且你會害死更多將士。”
“我並未改變主意,只是……降世將軍嘴上說願意,誰知她心裡怎麼想?我得安撫一下,免得她改變主意。”
“原來如此。”譚無謂笑着拱手,“請吳王恕我剛纔無禮,安撫人心,尤其是女人的心,我的確比不上吳王。好在後日就有結果,降世將軍應該沒工夫多想。帝王無情,吳王算是做到了。”
“帝王無情。”徐礎心裡並沒有感到輕鬆,負擔反而更重。
你若是過不了這一關,憑什麼爭奪天下?徐礎暗暗訓斥心中的軟弱,望向薛金搖消失的方向,安慰自己,妻子不至於傻到甘願求死。
不至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