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大家新年快樂!)
唐爲天起牀晚,踅進議事廳,悄悄地站到吳王身後,挺得筆直,雙眼望向門口,好像他已經在這裡守衛多時。
城裡剩下的將領不多,徐礎很快處理完早晨的事情,扭頭問道:“老乞丐今天又來了?”
“大都督記性真好,還記得這件事。來了,答案不對,被我攆走,親眼看他走出這條街,我纔回來。”
徐礎有些失望,“想必是個尋常乞丐。”他低頭查閱文書,很快擡頭,“他回答什麼?”
“大都督說答案是‘周律’,他說‘東陽侯家的周公子’,就一個字相同,豈不是騙子?”
徐礎忙道:“東陽侯家的周公子就是周律,老僕人不習慣直呼其名……”
“啊?真是大都督的熟人?”
“快將他找回來……請回來。”
“是是,我這就去,不知道他走遠沒有……”唐爲天慌慌張張地往外跑,嘴裡嘀咕道:“應該早說清楚,我哪知道他們是同一個人……”
徐礎笑着搖頭,他的心事不在這裡,很快又轉到天下形勢上,他對收服新降世軍比較有把握,雖然此時增加降世軍的數量會帶來很大的麻煩,畢竟利大於弊,至於東邊的盛家,不能將希望寄託在寧抱關的幾千人身上,倒也不求郭時風能將盛家拉攏過來,只要能延緩一下就好。
寧抱關雖然英勇,擅長突襲,但是絕沒傻到以卵擊石的地步,雙方勢力過於懸殊,他更可能投降,給盛家人帶路。
徐礎權衡形勢,信心越來越足,鄴城拉攏羣雄必然要付出慘重代價,此次圍攻之後,估計再無反撲之力。
徐礎忍不住冷笑一聲,他願想與鄴城議和,現在看來想得太簡單了,歡顏郡主是名勁敵,而他也絕不會輕易認輸。
唐爲天跑進來,“老叫化帶來了,好在我跑得快。”
“人呢?”徐礎看向唐爲天身後,沒見到人影。
“我跑得快,回來通知一聲,他還在後面呢。”唐爲天吐出一口氣,突然轉身往外跑,原來他真的只是通知一聲,還要回去給老乞丐帶路。
徐礎來不及叫住他,只能眼睜睜看着唐爲天跑出去。
這回等得稍久一些,徐礎命衛兵端來一些酒肉,剛剛擺好,唐爲天第二次回來,身後跟着一人。
那人穿得破破爛爛,進門就跪地磕頭,一會叫“公子”,一會叫“老爺”。
唐爲天在旁邊道:“這是吳王,不是公子,也不是老爺,你要麼學我,稱大都督,要麼學吳人,稱執政,要麼跟別人一樣,稱吳王。”
徐礎看不清此人的模樣,開口道:“你真是我家中老僕?走過來讓我瞧一眼。”
老乞丐只顧磕頭,唐爲天將他硬拽起來,推前幾步,向吳王道:“是他嗎?不是的話我立刻扔出去。”
“不管是不是,先讓他吃些東西。”徐礎還是沒認出來,老乞丐臉上本來就髒,這時鼻涕一把、淚一把,更是糊得失去本來面目。
老乞丐既要認主,看見食物又覺得餓,矛盾一會,還是肚皮佔上風,抓肉就吃,連吃幾大塊之後,才喝一杯酒。
唐爲天看得直咽口水,懊惱地說:“早知道有肉,就不喝那麼多粥了。”
老乞丐雖餓,胃口卻一般,吃了半盤肉,有點吃不動了,猶豫片刻,將盤子遞給帶路人,“小哥若是還能吃下去……”
“能。”唐爲天接過盤子,看一眼吳王,風捲殘雲地吃起來,一口肉、一口酒,好像早餐一點食物也沒吃過。
徐礎已經認出來,那真是自己家中的老僕,“你過來坐。”
老僕在衣服上擦擦手上的油,垂手道:“在吳王面前,哪有我坐的地方?能得吳王召見,又得賜酒肉,已是感恩不盡,不敢再有奢求。”
“今日非比尋常,劫後重逢,你過來坐吧,無妨。”徐礎還是想不起老僕的姓名,隱約覺得他好像就沒透露過。
老僕斜坐在凳子上,侷促不安。
“你怎會淪落至此?”徐礎問。
“自從公子……自從吳王走後,我就被攆出家門,大府又不肯收留,無處可去,只得上街討飯吃,怎麼也沒想到,還有再見到小主人的一天。”老僕說着又哭起來。
正好有人進廳回事,徐礎命唐爲天帶老僕下去,洗漱乾淨,換身新衣,待會再見。
孟津方向還沒有消息,南下的薛金搖則已經望見荊州軍,正如譚無謂所料,荊州軍選擇險地紮營,無意逃去,也無意進攻,顯然有所期待。
薛金搖也駐軍紮營,正在觀察地勢,初定明日一早發起進攻,徐礎回一聲“知道了”,沒向信使多做交待。
忙完上午的事務,徐礎去書房見老僕。
老僕恢復了六七分從前的模樣,只是臉上的凍瘡與傷痕一時半會消失不了。
老僕這回怎麼也不肯坐,站在門口,感慨道:“吳王還是這麼愛看書,瞧這滿屋子的書籍,比從前還多。”
“擺設而已,都沒看過。”徐礎突然覺得沒什麼話可說,“以後你還留在我身邊吧,至少不會凍着、餓着。”
“能服侍吳王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福分,流落街頭的時候,每次做夢,我都夢見後巷的小院,我還在給吳王掃院、送飯。”
徐礎從前在樓家地位不高,老僕在他面前說話比較衝,極少像現在這樣卑躬屈膝,徐礎有幾分不適應。
“嗯,以後你不用做累活兒,若是有空……就擦擦桌子吧。”徐礎怕老僕不自在,給他安排一個活兒。
“桌上若有一粒灰塵,吳王攆我……別給我飯吃。”
“你先下去吧,讓唐爲天給你找個住處。”
“是是,能見到小主人,真是太好了,也不知道我上輩子積了什麼德……”老僕點頭哈腰地後退。
“稍等。”徐礎叫住老僕,想了一會,問道:“你一直在街上生活?”
“剛開始暫住在幾個老朋友家裡,時間久了,人家擺臉色,我一氣之下就走了,以爲能很快找份活兒,可是都嫌我老,唉,現在才知道無兒無女的悽慘……”老僕又要抹淚。
“從我進城以來,街上如何?”
“老百姓嗎?可高興啦,都說吳王的好話,說吳王是千載難逢的明君,吳王一來,東都總算得救……”
徐礎懷念那個說話挺衝、總是“督促”自己結交權勢人家的老僕,不由得輕嘆一聲。
“我說錯什麼了?”老僕急忙閉嘴。
“沒有,我只是……希望聽到真話、實話,這些天來,我走到哪裡都有衛兵跟隨,進城越久,越不瞭解東都的變化。”
老僕發了一會呆,漸漸地找回一絲從前的感覺,眼前的人雖是吳王,樣貌、神情與從前的十七公子似乎沒有太大不同——或許有,但是老僕說不出來,於是壯膽道:“吳王要聽實話?”
“嗯。”
“那我就……吳王若是不愛聽,隨時叫停,我跟外面的老百姓不一樣,對吳王可是一絲埋怨也沒有。”
老僕在軍營門盤桓多日未得召見,心中頗有怨望,可是吃飽喝足,又換一身新人,頓時雲開霧散,眼裡只見到吳王的好。
“你說,該叫停的時候我會叫停。”
老僕咳了兩聲給自己壯膽,“說實話,百姓……還是挺滿意的,貪官污吏全跑光啦,義軍從不騷擾百姓,吳王又讓寺廟施粥。要說不滿,是有一點,生意沒法做了,買賣不方便,但也不是什麼大事,奸商着急,百姓不急。”
“寺廟早已無粥可施,義軍是否騷擾百姓,我心裡清楚。你不願對我說實話,那就算了,下去休息吧,你想必也累了。”
老僕如同走失的雛鳥重新回到父母身邊,誠惶誠恐,一見吳王似有不悅之意,馬上道:“我說實話,那個……再這樣下去,城裡的百姓怕是要活不下去。”
“這麼嚴重?”
老僕猶豫着該說到什麼地步,見吳王未怒,心一橫,上前道:“吳王的將士沒在全城大開殺戒,算是不錯了,可城裡的糧食幾乎都被義軍奪走,百姓家裡藏有餘糧的,多堅持幾天,餘糧太少的人家,早就沒得吃,跟我一樣四處乞討,可是上哪要去啊?大冬天,地裡連根嫩草都沒有。雞鴨鵝狗……能殺的全殺了,再接下來,就只能吃人了,聽說南城真有屍體不翼而飛,還有小孩子突然失蹤……”
“停下。”
老僕立刻閉嘴,片刻後小心地說:“都是傳言,我是沒見着吃人的事,城裡糧食雖然不多,大家勒緊腰帶,還能過下去,等開春就好,沒剩幾天。”
“開春?”
“對啊,至少能出城挖些野菜,南方的貢糧也該運來了吧。”皇帝都跑了,老僕還以爲能夠一切照舊。
“東都還有最後一戰,此戰過後,東都就不會缺糧了。”
“嗯嗯,最後一戰。要說這些人真是傻,敗給吳王這麼次,還是不肯認輸,弄得城裡城外都沒好日子過。唉,大家若是都能想明白,早點投靠吳王,該有多好?就不至於像蘭夫人那樣……”老僕又閉上嘴。
“沒事,關於蘭夫人,你聽說過什麼?”
“也沒什麼,就是……就是……有人覺得吳王連自家人都能殺,不會太在意城裡百姓的生死。可我不這麼想,以後再見到那些亂嚼舌頭的人,我當面啐回去,吳王是個念舊的人,連我這樣的老廢物都肯收留,這就是明證。蘭夫人的死與吳王無關,殺她的人畏罪自殺,也是明證。”
老僕雖然流落街頭,對大將軍府的事情還是比較關心。
徐礎卻不覺得那些話是“亂嚼舌頭”,呆呆地說不出話來,茫然回望,記不起自己偏離初心已有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