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僧倫怎麼計算都覺得時間不夠用,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如今只能擇其要者先行處理。
他寫了兩份遺書。一份留給弟弟,贈與全部遺產,請他今後每年給父母掃墓時,提一下自己。另一份留給相熟的將領,向他們說明自己爲何要獨自去闖官兵營地。
孟僧倫思來想去,覺得自殺不是一個好辦法,會留下太多不利於吳王的疑惑,因此他還是決定闖營,讓官兵殺死自己,這一次他不帶任何人,要獨自承擔全部責任。
兩份遺書放在房中,要等他死後再送給相應人等。
孟僧倫仔細整理遺物,一一記錄在冊,將江東老家的房田產業也囊括進去,還有一些債務,有些可免,有些要追回,有些要償還,另有五頁紙專門記載人情往來,他死了,情義不能斷,也要由弟弟繼承。
有些事情不能寫在紙上,孟僧倫找來親信口授。
雖然親弟弟就在軍中,孟僧倫的親信卻不是他,排在第一位的是宋星裁與王顛,可惜一個遇害,一個被俘,他只能找排在第二位的雷大鈞。
孟僧倫將前因後果大致說了一遍,最後道:“告訴你這些,不爲別的,以防若干年後有人說我死得不明不白。你要將我的話埋在心裡,若是無人提及我的死因,你永遠不可泄露,明白嗎?”
“明白,可是吳王……”
“吳王沒錯,他若公開問罪,幾乎所有吳軍將士都會受到波及。”
“殺幾個人而已,要我說,殺的不夠,遠遠彌補不了吳國當年的損失。”
“殺的夠了。”孟僧倫輕嘆一聲,“終究是羣婦孺,殺得再多,也不是正主,不如攻佔東都,不如追殺天成皇帝與羣臣。咱們只能做些小事,大事還得靠吳王,若沒有他,咱們可能連東都的城牆都看不到。掃除天成餘孽,更離不開他。你們好好追隨吳王,跟我在時一樣,但是不要學我自作主張。吳王珍惜吳軍將士,你們更得珍惜他,從此以後惟命是從,再不可令他難堪。”
雷大鈞忍不住痛哭,“孟將軍忠心耿耿,想不到會有這樣的下場……”
孟僧倫厲聲道:“哭什麼,給江東男兒丟臉。你也莫說我忠心耿耿,一直以來,我將吳王當成孩子,總想替他做點什麼,同時也在利用他報私仇……”
“滅國之恨,怎麼是私仇?”
“吳王志在天下,復興吳國對他來說只是其中一步而已,是咱們眼界太窄,一心只想報仇,與天下相比,這就是私仇。”
雷大鈞無話可說,擦去眼淚,冒出一句:“我陪孟將軍一塊死。”
孟僧倫笑着搖頭,“你怎麼還沒明白?吳王開恩,死我一個就夠,你湊什麼熱鬧?既辜負吳王一片好心,又讓我死不瞑目。”
“可孟將軍沒殺幾個人……”
“沒有我的鼓勵與支持,你們斷不會動手,對不對?所以你們殺死的人,都要算在我頭上。”
“那也未必,大家恨死天成君臣,包括他們的家眷。”話是這麼說,雷大鈞心裡清楚,若沒有孟僧倫開口,他們還真不敢殺這麼多人。
“我出的主意,我自己負責,叫你過來不是爭論這些,而是預防將來有人說三道四。”
雷大鈞又要哭,孟僧倫按住他的肩膀,嚴厲地說:“看着我。死就死了,我不後悔,更不怨恨吳王。沒有吳王,我大概活不到現在,能夠看到東都陷落、天成半亡,我願足矣。王顛聽我的主意才成爲官兵俘虜,爲救他而死,值得。你對燈發誓,絕不將剛纔的話泄露出去。”
雷大鈞勉強點頭。
“你走吧,我還有事情要處理。”
“什麼時候?”
“明天,天剛黑的時候。”孟僧倫已經選好時間。
雷大鈞告辭,夜裡他又來了,孟僧倫正要休息,開門見到他,很是意外,“你又來做什麼?”
“孟將軍。”雷大鈞擠進屋子裡,順手關門,神情略顯興奮。
“雷大鈞,我拿你當朋友、當親人,你可別陷我於不仁不義之地。”
“仁義俱全。”雷大鈞讓孟僧倫坐下,自己站着,“你別生氣。”
孟僧倫騰地站起身,“你……”
雷大鈞硬按着孟僧倫再次坐下,“我沒泄露孟將軍的話,只是有個主意,不對,應該說是一個想法。”
孟僧倫稍稍安心,“什麼想法?不是我瞧不起你,雷大鈞,你離聰明可差得遠了。”
“這個我知道,也承認,可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沒準我這個想法就是一得呢。”
“你說。”
“吳國之亡,誰的責任最大?”
“當然是天成皇帝張息。”
“其次呢?”
“大將軍樓溫。”
“兩人當中,孟將軍最恨誰?”
“你明明知道……樓溫。”
“對,樓溫,他不僅攻破吳國、逼死吳皇,還搶走了吳國公主,就在孟將軍將要成親的……”
“往事休提。”孟僧倫一想到這件事,心中的憤怒就像沸水一樣翻騰,早年間他更憤怒,甚至到了癲狂的地步,直到聽說吳國公主的死訊,才能逐漸控制住這股怒火。
但怒火從未熄滅,在灰燼下隱藏,一絲風吹就能讓它重燃。
“咱們攻佔了東都,可樓溫沒死,還帶兵回來支援冀州軍。”
“沒辦法,想報此仇,只有緊隨吳王纔有可能。”
“可我聽說,吳王不想報仇。”
“嗯?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個叫郭時風的謀士白天時來到城裡,我聽說他帶來樓溫的建議,只要吳王肯改回樓姓,樓溫就殺死冀州統帥,帶兵投降。”
孟僧倫一愣,“吳王不可能同意……”
“但也沒有明確拒絕,就在剛纔,郭時風又來了,此刻正與吳王會面,如果我沒猜錯,他是替父子二人居間傳話。”
“父子二人……”孟僧倫喃喃道,他總忘記吳王與樓溫之間的關係。
“父子沒有隔夜仇,在咱們眼裡,仇人是天成皇帝與大將軍,在吳王眼裡,仇人只有天成皇帝。”
孟僧倫搖頭,“咱們不用多想,吳王自有主意,他現在接受樓溫的示好,以後也會決裂,而且我不相信吳王會改回樓姓。我能感覺到,第一次見面我就感覺到了,吳王對母親情深意切,非尋常人可比,我與他……正是因此一見如故。”
雷大鈞點下頭,“好吧,這件事咱們不管,可我還沒說到自己的主意。”
“有話就快說,別掖掖藏藏的,這可不像平時的你。”
“孟將軍如此痛恨樓溫,爲何不去殺他的家眷?”
“那裡也是吳王的家。”
“第一,吳王根本不住在大將軍府,我打聽很清楚,吳王十來歲就搬到外面居住。第二,反正也是一死,與其出城獨闖敵營,不如殺幾個仇人,然後謝罪自殺。”
第一個理由孟僧倫沒當回事,第二個理由初聽時極爲荒唐,稍一尋思,他卻覺得有幾分道理。
雷大鈞接着道:“樓溫的正妻蘭氏留在府中,蘭家也是當年滅吳的罪魁禍首之一,如今又佔據江東,更爲可恨。我聽說府裡還藏着一些婦女,全是樓溫的寵姬愛妾,被他視若珍寶,他此次返回東都,一半是爲了她們,若能一塊殺了,必能令樓溫心痛發狂,稍解孟將軍之恨。”
孟僧倫想了一會,搖搖頭,“不行,這會令吳王處境尷尬,沒法與敵軍談判。”
“孟將軍以死謝罪,誰還能說什麼?正好還可以查驗樓溫是否真心。”
“容我想想。”孟僧倫已做好通盤打算,不願節外生枝,何況這又是一次自主張,正是吳王最爲惱怒的行爲。
雷大鈞知道孟僧倫的痛處在哪裡,“當初樓溫搶走吳國公主的時候,可沒容任何人‘想想’。”
孟僧倫藏在灰燼下的怒火瞬間被點燃,蓬勃之勢不弱當年,一把抓住雷大鈞的胳膊,想要證明自己的復仇之心絲毫未減。
可這畢竟不是當年,孟僧倫上下打量兩眼,“不對,這不是你能想出的主意,有人指使你,你還是泄密了。”
“我不是泄密,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給咱們吳人安排一條退路。”
“退路?吳人的路就是追隨吳王,還要什麼退路?”
“所有吳人並非一條心。”
“誰有異心?你告訴我,我先殺他。”孟僧倫無法接受有人不忠於吳王。
“可不是一個吳人。”雷大鈞稍稍壓低聲音,“寧王軍中的那些江東河工,看咱們的眼神一直不善。”
孟僧倫微微一愣,“河工……他們還記得當年的事。”
雷大鈞點頭,“他們是烏合之衆,本不足爲懼,可現在有寧王帶領,難保不生野心。”
“吳王自有道理,他會連寧王一塊處置。”
“吳王本有機會殺死寧王,一時不忍,必釀後患。”
“吳王是爲了留下寧軍將士……”孟僧倫恍然大悟,吳王不瞭解江東的複雜局勢,只肯除掉寧王,不願浪費寧軍將士,可那些將士恰恰有一部分是江東河工,與七族仇怨頗深。
“所以咱們得給吳人留條退路。”
“你做什麼了?”孟僧倫生出警惕。
“諸王當中,蜀王最想讓寧王死。”
“你怎麼知道?”
“蜀王曾在城牆上力勸吳王不要開門接納寧王,當時許多人都聽到了。”
“你投靠了蜀王?”
“不不,我是吳人,幹嘛投靠蜀王?我只是想借他的手除掉那些可憎的河工,所以與他有些往來。而且蜀王也是聰明人,不比吳王差多少。聽說孟將軍的事情之後,他給我出的這個主意。”
“你還是泄密了。”
“我是爲孟將軍着想,不願看你白白送死。”
孟僧倫苦笑一聲,終於明白吳王爲何對“自作主張”如此憤怒,就在自裁的前一天,他竟然親口品嚐到了其中的味道。
“蘭夫人和樓家姬妾還留在府裡?”
“在,一直沒動。”雷大鈞眼睛一亮,以爲孟僧倫已被說動。
“好。好。好。”孟僧倫連說三聲,拿起桌上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