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午後,卦衣一直躺在大漠之上不起,我們三人圍坐在他的身邊,看着烈日從頭頂落下,來到地平線處,隨後又換上夜晚的那輪彎月,那夜的月光很明亮,灑在大漠之上,將大漠照得一片白亮。風很大,卻似乎根本吹不動躺在地上的卦衣,就連他頭頂的發枝都沒有被風撩動起來,但風帶着沙子很快就淹沒了他半個身體,同時也將那名已經死去的刺客身體完全掩蓋在了黃沙之下。
月升之後,貪狼來到我們不遠處的地方,靜靜地注視着我們三人,而綠薨則一直站在那個位置,一動不動,她身後的兩人不知道在何時已經離去,就好像從始到終那裡就只站着她一人。
“主公。”
一個聲音從大漠之中響起,我半響才反應過來那是卦衣的聲音,忙偏頭看去。卦衣盯着黑‘色’的天空,問我:“什麼叫背叛?”
“背叛可大可小,按照事情發展的不同……”
“主公,這些只是陳詞濫調,能夠說得通俗易懂一些嗎?”卦衣打斷我的話,卻很平靜。
張生和尤幽情都沒有說話,尤幽情抱着自己的雙膝面朝另外一個方向,而張生則盤‘腿’閉上雙眼,似乎在打坐,讓自己靜心。
“我只會那樣說話,你知道的。”我無奈地回答道,實在不應該如何安慰卦衣,如果他需要得到安慰的話。
“我想起若干年前,我第一次被統領帶回地下皇陵時,我還很害怕見到光明,就連白天,都喜歡躲在‘陰’暗的角落之中,因爲我害怕被人認出來,我是個殺人犯,雙手都是別人的鮮血,無辜者的鮮血,那時候統領告訴我——不要懼怕光明,這天下之所以有黑暗,就是因爲那是迎接光明前所必須經過的一個漫長地過程。”
“嗯。”我應聲道。
卦衣側過頭來:“在武都城備戰時,我一心認爲你就是那個可以帶領天下人走出黑暗,迎接光明的人,我從未在心中問過你是否屬於一個天下的明主,因爲你自己從不認爲自己是一個主子,我們的主公,將我們當朋友是吧?”
我點頭:“對,朋友。”
“我也把你當朋友,可無論怎樣,我將你當主公,我們可以是朋友,但從禮儀之上,依然有上下之分,我們之間也許存在利用,但不可存在背叛,對吧?”
“對,沒有背叛。”
“我不希望有背叛。”
我道:“我也不希望,但背叛總是會發生的。”
卦衣終於起身來:“但有些時候,某些事情的發生並不是因爲背叛而導致,而是因爲信任而導致,自以爲是……”
卦衣起身,從我身邊走過,隨後在綠薨不遠處停住腳步道:“軒部人馬的行蹤,在這裡除了那個貪狼之外,所有人都知道,張生、尤幽情以及主公,我十分信任,在這之前,對你也十分信任,我認爲你是我們的夥伴,但我錯了,除了你之外,沒有人可能將他們的行蹤泄‘露’出來,而這天下除了軍隊之外,唯一能夠在短時間內動用大批人力物力對抗我們的,只有風滿樓的刺客,特別是在這大漠邊緣的泉眼城中。”
“你說得太多了。”綠薨淡淡地說,“我承認,是我泄‘露’的消息,你不是告訴過我,自己已經不再是軒部的統領嗎?那我就將新軒部讓給你,我退居幕後,做你的影子。”
“僅僅是因爲這個?”卦衣沉聲問道,此時張生和尤幽情都起身站在了他的身後,只需要他一個手勢,兩人就會立刻將綠薨撕得粉碎。
面具下綠薨的聲音顯得特別沉悶:“我是爲了報恩。”
“報恩?我想起了那個流傳在民間的故事,農夫與蛇……”
綠薨呵呵笑着:“其實那個故事有誤解,還少一些內容,我卻知道那個故事有另外一個版本,農夫救了被凍僵之後的蛇,將其帶回家中,蛇解凍之後,發現農夫家的房子快要塌陷,如果農夫繼續呆在那裡,就會被垮塌的房子壓死,蛇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只得咬了農夫一口,但並沒有咬中他的要害,農夫無奈之中只得痛罵那蛇忘恩負義,隨後離家去找大夫,離家之後房子塌陷了,蛇也被深埋在了廢墟之中,農夫醫治蛇傷回來,發現房子塌陷了,心中更加對蛇痛恨不已,認爲自己救了蛇,蛇反倒恩將仇報,咬傷自己不錯,還毀壞了自己的房子,但農夫哪裡知道實情並不如他想象中那樣,他錯怪了蛇,雖然自己被咬傷,房子也被塌陷,但至少撿了一條命。”
綠薨說完,轉身背對卦衣道:“現在給你一個機會,要動手爲你的那些已經不再屬於你統管的刺客們報仇……記住,機會只有一次,失去這次機會之後,要想在殺我,絕無可能。”
卦衣沉默一陣後說:“綠薨,你知道房子對那個農夫來說意味着什麼嗎?意味着家,在這個房子中寄生着的一切,老鼠、狗、‘激’、牛、羊都是他家中的一部分,而農夫是家長,農夫沒有丟掉‘性’命,但家沒了,家中其他的同伴也沒有了,他活着還有什麼意義?就算房子可以重建,但同伴的‘性’命再也找不回來,建立來的家已經無法真正還原成爲從前的模樣。”
“你的意思是,蛇應該在醒了之後,直接離開農夫的家,當什麼事都不知道?而農夫寧願和自己家中的同伴都被掩埋在廢墟之中?”綠薨側頭問卦衣,卦衣點點頭。
綠薨笑了,將自己臉上的面具摘下來,回頭面對卦衣道:“是我自作多情了?”
“你被人騙了。”
“不,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有人救過我,教會了你沒有教會我的東西,我應該報恩,那是第二次被人搭救,第一次是你,所以依照順序我應該首先報答你對我的恩情,可我卻想一次‘性’都報答了,免得從此之後還得受制於他人,於是想出了這樣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可你卻不喜歡,你不再是軒部的統領了,何必呢?何苦讓自己那樣悲傷,那些人你全都認識嗎?只是一口鍋裡吃飯的人而已,少了一個人,或許你還能吃得飽一些……”
“閉嘴”卦衣喝道,“你剛纔最後一句話,已經讓我猜出來第二個救你的人到底是誰,是個殺手,風滿樓的殺手。”
“不錯。”
“只有殺手纔會認爲同在一口鍋裡面吃飯的人,少一個,便少一張嘴,能讓自己吃得更飽……綠薨,刺客和殺手不一樣。”
卦衣說到這時候,看着在一旁的貪狼,貪狼卻毫不在意他們之間的對話,手中依然拖着那張沙狼的皮‘毛’,輕輕地撫‘摸’着。
“沒什麼不一樣。你教會了我如何殺人,他教會了我如何生存,我難道會真的愚蠢到和你說的一樣,做個小買賣,然後等着你有朝一日回來找我?這未免太可笑了,我這樣的‘女’人如果不嫁人,除了做個ji‘女’之外,能有什麼買賣可做?我做了,我做了很久的ji‘女’,被人欺辱,就爲了賺錢養活自己,一直到有一天那個人出現,他告訴我,爲何要拿自己身體來買賣?這樣只是作踐自己,應該用來買賣的是他人的身體和‘性’命”
綠薨說到這,擡起頭來直視着卦衣的雙眼,那雙眼睛已不再溫柔,包含着只有殺氣,還有多年以來積累下來的心中怨氣……
東陸,商地,千機城地下渠道。
天柱緩緩地行走在地下渠道中,這是這麼些年以來他第二次來到千機城中,還是在城下,並不在地面以上,因爲他的身份和容貌,不能讓他示人,一是會嚇到他人,二是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老大走在最前面,拿着火把,在渠道旁邊行走時,不時還會用腳輕輕在渠道之中的水裡點上那麼一下,像個孩子。
老大心情不錯,不僅僅是因爲天柱答應離開風滿樓隨他來到千機城內來見一位貴客,還因爲剿滅軒部刺客的行動相當成功,這次成功也可以再與天佑宗大‘門’主的‘交’易之中,贏得更多的先機,因爲那個老頭早就將軒部視爲心頭大患。
情報的共享讓這個殺手頭目覺得與天佑宗之間拉近了距離,距離有時候對雙方來說都是好事,但要全權能夠掌握這個距離的遠近,就看哪一方有能力握有絕對的籌碼。
“那位貴客是誰?”跟在老大身後的天柱突然發問道,他很納悶是什麼樣的貴客需要自己去見,又與自己到底有何關係?
走在前方的老大,盯着渠道水面之上的火把倒影:“遠方的貴客,無比的尊貴……”
說到這,老大停住了腳步,轉身面對天柱,笑道:“他可以給我們帶來無盡的財富和權力,給這片土地帶來安詳。”
“給這片土地帶來安詳?”天柱重複了一遍老大的話,在心裡揣摩着這句話中的意思。
“嗯。”老大轉身繼續向前走,“安詳,這片土地之上需要一個真正的統治者,這個統治者能平息這裡的戰‘亂’,撫平百姓心中的傷痛,化解一切的仇怨。”
天柱冷冷地問:“這個貴客是神?除了神,我想不到還有人能夠完全做到這些。”
“神?”老大笑了笑,低頭看着水面中天柱的倒影,“如果形容這個人,和這個人身後的勢力是神,也許沒有錯……你知道北陸的冰海之外是什麼地方嗎?”
天柱猛地停下了腳步,看着前方的老大,老大卻沒有停下腳步,自顧自地向前走,拿着火把的老大帶走了在這渠道之中的光明,讓天柱融入了黑暗之中。天柱看見不遠處有火把光亮的地方傳來的老大的聲音:“東陸人不一定就是這個世界的唯一主宰。”
愣在原地的天柱並不知道,從這位神秘貴客的出現開始,就意味着若干年後,東陸這塊土地上五個民族同抗外地的那場長達十年戰爭萌芽已經悄然開始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