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狄覺得眼前的雲清疏很奇怪, 他說的話他都能聽懂,但總覺得他話裡還有什麼其他的意思,難道是他想多了?
“晚輩雲知墨, 貿然闖入禁地打擾了前輩的清修, 還望前輩見諒。”墨狄拱手告罪, 卻並沒有依着雲清疏的話離開的意思。無論是爲了一償琉璃多年夙願, 還是爲了拿到上古陣圖, 他們此時都不會輕易離開。
“知字輩,你果然是雲宜選中的下一個!”雲清疏看着墨狄的神情頓時便帶了幾分憐惜,他不由得多問了一句:“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墨狄依言回答, 那種奇怪的感覺卻越來越明顯了,這雲清疏到底是什麼意思?
“二十三……還有七年。”雲清疏看了墨狄身旁的藍凝一眼, 眉眼間多了幾許柔和餘憐惜。“阿墨, 離開雲家吧, 離得遠遠的,永遠不要再回來……好好珍惜你身邊的人, 你能享受到的歲月……不多了。”
“前輩!”墨狄上前一步擋住了雲清疏看向藍凝的目光,神色間的恭敬頓時少了幾分:“我們闖入此地誤了前輩的清修是晚輩的過錯,希望前輩不要放在心上,有什麼話還望前輩明言。”
“清修?”雲清疏慘淡一笑,想起自己這幾十年如一日的痛苦, 想到眼前這個年輕人未來會承繼他的宿命, 他不由得低低笑了出來。“阿墨, 你在雲家這些年過得好嗎?”
雲清疏的這句話讓在場四人都有些摸不着頭腦, 墨狄不明白他問這話的意思, 從他口中冒出的那句親暱的“阿墨”也讓他覺得很詭異。他從不曾和雲清疏有過任何交情,他這一句“阿墨”會不會太自來熟?
“前輩, 按輩分來說,你是我的族叔,我不該冒犯你,但前輩這些話我實在是聽不懂,若是前輩有什麼指教,還望前輩明言。”墨狄說完這些話後擡頭看了眼站在石牀旁神色哀慼的琉璃,不由得問:“前輩果真不記得琉璃了嗎?”
雲清疏循着墨狄的視線看向不遠處的琉璃,再次淺笑着搖了搖頭:“不記得了,那些事就像是上輩子的事了,我哪裡還記得住?”
雲清疏再一次的搖頭否認重重的打擊了琉璃,她失神般後退了兩步,整個人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神采。藍凝看着她這副柔弱失態的樣子,卻說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她。
“爲什麼,你爲什麼會不記得?我找了那麼多年才找到你,你卻說你不記得我了……什麼上輩子的事,我不信……”琉璃突然瘋了似的的衝到雲清疏的面前想要抓着他質問,卻被籠罩在雲清疏身上的強大靈力反彈開來,重重的摔到地上。
“琉璃!”藍凝驚聲尖叫出來,忙衝上前去把人扶起,卻發現琉璃嘴裡還在喃喃唸叨着“爲什麼”。
藍凝看着琉璃這副樣子心下不忍,回頭衝雲清疏道:“前輩,琉璃她找了你很多年,你就算真的不記得她了,也該給她一個交代吧?不過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你怎麼會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呢?”
“原來已經三十多年了啊!”雲清疏笑,自從三十歲那年之後,他就不曾見過東昇日落了,世間歲月流轉,早已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他擡眸看着面前神色迥異的四個年輕人,目光終還是在墨狄身上停住了,“阿墨,你們冒死闖入這禁地來,怕不只是爲了帶這位姑娘來和我敘舊的吧?”
“我來取雲家世代保存的那份上古陣圖。”既然雲清疏問到了,墨狄也不吝告訴他實情,若是他能告訴他們陣圖在哪兒,他們倒是能省去不少功夫。
“陣圖確實在這裡,雲宜當年特意把它送進了這裡讓我看護。”雲清疏倒是不意外墨狄一行別有目的,只是他沒想到他竟然想來拿陣圖。“陣圖我可以交給你,但在這之前,我希望你們能聽我說段往事。”
雲清疏現在看墨狄就像是在看當年的自己,想到墨狄再過七年就會和他一樣在這禁地中經歷循環往復的痛,他便什麼都想滿足他。莫說是雲家上古陣圖了,就是禁地裡雲宜特意吩咐他小心守護的珍貴陣法典籍,他都想一併送給他。
“那晚輩便恭敬不如從命了。”既然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順利拿到陣圖,墨狄自然願意花這個時間。
四人各自找了地方閒適坐下,雲清疏輕輕一笑,思緒便沉入到了當年的舊事中。
雲清疏生來天資卓絕,是雲家當代資質最好的一人,從小家中長輩便告訴他,他與旁人不同,他身上肩負着雲家的興衰重任,不能與雲家那些資質低下的人相提並論。那時雲清疏以爲是自己出衆的天賦讓他享有這樣的重視,可是後來他才意識到,他自出生起便被選作了雲家的犧牲品,只是當年的他不知道而已。
雲家上下對他極度縱容,他年紀輕輕便閱盡世間繁華,見識無數風花雪月,三十歲那年,雲清疏一覺醒來便身在這陣法中,那時他才明白,之前三十年仿若雲端的自在生活是要付出代價的。”
雲家陣法世家的聲名從來都不是那麼容易就能維護的,雲家每代都會從族中挑出一名天資卓絕的人作爲犧牲品,成爲整個雲家內外繁複大陣的陣眼,用以轉化天地星期,維護陣法中樞。
“我每一日都經歷着無數從年輕到蒼老的循環,承受着經脈中靈力衝擊的痛和靈力耗盡的虛,我往後的生命,便是在這樣日復一日的循環往復中慢慢耗盡,直到雲家選中的下一個犧牲品出現。”
他是真的對琉璃沒什麼印象,她只不過是他往日錦繡人生中不起眼的一片葉罷了,她從未入過他的眼,他的心。
聽完雲清疏的話,琉璃只覺得滿心蒼茫。她心心念念惦記了幾十年、又不辭辛勞尋了幾十年的人,竟對她毫無印象,她眼睜睜的看着雲清疏又開始了他下一個循環,看着他容顏漸逝慢慢蒼老,眼裡的淚不可抑制的掉了下來。
“不會的,你一定記得……我費盡心思的修煉就是爲了容顏永駐,爲了能在重逢之時你能一眼認出我,你怎麼可以不記得……”琉璃猛地推開藍凝的攙扶,急切的撲到石牀上,卻再一次受石牀周圍強大靈力的反擊被無情彈開,琉璃尤不放棄,一次又一次的靠近,最終換來的卻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彈離。
看到此情此景,藍凝於心不忍的想上前把琉璃扶起來,身旁的墨狄卻暗中拉住她的手,對她輕輕搖了搖頭。
雲清疏是琉璃的心劫,如今好不容易尋到了,若不讓她一併發泄出來,她終會有遺憾。幾十年的尋覓,她也該給自己一個交代了。
琉璃一步步爬到石牀前,嬌豔的容顏上淚光盈盈,她急切的說起當年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熱切盼望着這些舊事能喚起雲清疏的些許記憶。然而云清疏的迴應卻沒有任何變化,他依舊搖了搖頭,歉意的一笑:“我真的記不起來了。”
琉璃只覺得自己幾十年的人生突然沒有了任何意義,就在眼前這個明明熟識卻說記不清楚分毫的男人的笑容裡,她分明感覺到自己所有的堅持和信念在一瞬間坍塌了。在變成耄耋老者的雲清疏歉疚的笑容下,她竟再說不出任何質問的話。
“這一定是神明對我的懲罰……一定是……”琉璃喃喃的撐着石壁站了起來,失魂落魄的向禁地外走,雲清疏看她這般行屍走肉生無可戀的樣子,心有不忍卻眼神堅定不鬆口,他看着並肩而立的墨狄和藍凝,轉而說起了一件當年他便覺得有幾分怪異的事。
“年輕時我曾遊歷九州,偶然行至一個詭異的山村,在那裡我遇到了能蠱惑人心的血霧,村裡的民衆猶如野獸般互相廝殺,完全失去了神智。當日我破解不出其中究竟,便將整個村子屠殺殆盡了,但我懷疑這件事背後有人在暗中操縱,事情的起源可能與村外不遠處的靈泉有關。”
當年的雲清疏肆意風流,這種閒事他管過不少,時至今日,記得的已經不多了,唯有這件事還讓他記憶猶新。
琉璃一聽這話便如枯木逢春般重新燃起了希望,她立即跑到石牀旁急急的道:“我們倆就是在那個山村相識的,你從村民的廝殺中救下了我,你還記得嗎?”
“或許吧,我沒有印象了。”雲清疏低眸看着面前的女人,雲淡風輕的對琉璃說:“姑娘,既已是三十多年前的舊事了,你又何必再多介懷?今日我即便沒有成爲雲家的犧牲者出現在這裡,你尋到我又能如何呢?當年爲我所救的人數不勝數,被救之後他們都有各自的生活,爲何唯有姑娘要苦苦活在當年不肯放手?”
其實他並非完全沒有印象,困守雲家禁地這麼多年,日日體會着從年輕力壯到虛弱老者的輪迴,他有很多時間回想他那三十年裡光風霽月的逍遙生活,記憶裡最常出現的便是眼前這個叫琉璃的姑娘。
他記得她是當年那個膽小怯懦的小女孩,因爲確實如她所說,她的相貌與當年並沒有多大變化,他一眼便可以認出來。可是記得又如何,她終究只是他雲清疏三十年逍遙歲月裡不起眼的一陣風,吹過來便了無痕跡,縱然她情深,他卻無意,更何況如今他已擔起雲家興衰的重任,再沒有資格去承受他人的一片情。
與其給她希望,不如否定一切斬斷她的念想,他,負不起她的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