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狐疑的看了墨頓一眼,卻發現墨頓面對滿朝文武的逼視,卻依舊鎮定自若,心中不由慎重幾分。
“那你倒說說,佛家是如何重蹈覆轍,以至於不出二百年將會再有一次滅佛。”李世民鄭重的問道。
其他朝臣也不由摒住呼吸,靜靜地盯着墨頓,墨頓這小子雖然不靠譜,但是其眼界倒是得到世人公認,屢出驚人之言,卻被一一證實。
“若要想知道第三次滅佛何時到來,那就需瞭解前兩次滅佛之因。”墨頓昂然道。
一旁的太史令李淳風不由一臉尷尬,要論前兩次滅佛,恐怕道家並沒少出力,墨頓如今主動提起,簡直就是要揭道家的黑料。
好在墨頓顧忌道家的面子,並沒有過多涉及這一點,而是道:“北周武帝和魏太武帝連續滅佛除了朝堂爭鬥和認爲佛家乃是胡教,以此來證明自身統治正統之外,還有一個最爲重要的因素,那就是人口和田賦。”
“人口和田賦!”顏師古不禁點了點頭,他遍閱史書,自然知道那個時候佛家遭劫的原因。
其他朝臣也不由一愣,對於這個觀點他們倒是第一次聽說。
“自東漢一來,佛家大興,佛寺廣佈,但凡佛寺名下的土地,歷朝歷代皆免除田賦,南北朝時期,社會動盪,北朝爲了征戰橫徵暴斂,而百姓爲了逃避苛役重賦,相繼遁入空門,將土地掛在佛寺之下,一時之下,佛家大興,大江之北,佛寺竟然有三萬之多,僧、尼則有兩百萬之多。而當時大江之北人口不過三千多萬,佛家就已經佔了大江之北人口十六分之一,土地十分之一,如此多的人不事生產,終日打坐唸佛,如此多的土地不交田賦,國庫空虛,如此一來,朝廷國庫空虛,軍無兵源,如果是爾等是北魏之臣,你會怎麼做?”墨頓一口氣說完道。
頓時全場一陣死寂,這種情況,恐怕哪一個朝代都不會容忍,只有一個結果那就是滅佛。
“這還僅僅是北朝,如果再加上南朝,恐怕這個佛寺和僧尼的數目還會更多,微臣在翻閱史書之時,不禁憤然而起賦詩一首,還請諸位品鑑。”墨頓不管衆臣,而是直接吟道。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兩朝四萬八千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詩是好詩,而是是膾炙人口的好詩,然而一衆朝臣的心中卻猶如山一般沉重,杜牧的江南春寫的四百八十寺只是虛寫,而墨頓直接寫實,將北朝的也加上,其總量足足達到四萬八千寺,這等駭然的數字讓所有人都不禁震撼。
一衆朝臣將目光艱難的投向一旁的顏師古,是否如墨頓所說的那般,恐怕只有他最有發言權。
面對百官的目光,顏師古沉重的點了點頭,道:“百年已過,具體數量已經無法統計,不過應該相差不大。”
不少大臣頓時倒吸一口涼氣,原本還對二武滅佛抱有同情之心的官員,頓時再也閉口不言。
傅奕一臉佩服的看着墨頓,他處於半退隱狀態,平時和墨家子並無接觸,如今看到墨頓引經據典,利用一首史書和詩詞竟然達到了他屢次上奏都達不到的效果。
就連李世民也不由心中一抽,作爲帝王如果是他身處魏武帝的位置,恐怕也會作出同樣的決定,這無關信仰和恩情,有時候坐在帝王之位,如何去做恐怕也是身不由己。
“修建如此多的寺廟,需要花費多少錢財,這還不算鑄銅佛像,鍍金,以及兩百多萬僧尼的日常花費,如此算下來,恐怕修建三縱五橫圖的磚路綽綽有餘,南北朝時期,北朝強大以至於前朝一統天下,恐怕二武滅佛居功至偉。”墨頓仔細給衆臣算了一筆經濟賬。
第二排的戴胄不由自主的點頭認同,如今大唐皆知磚路之利,修建三縱五橫圖已經成爲朝堂公認之事,然而卻苦於錢糧不足,修建進程緩慢,如果大唐此刻真的有如此多的寺廟和二百萬僧尼,恐怕戴胄會立刻變成堅定的滅佛支持者。
不過戴胄雖然認可墨頓的話,卻知道墨頓所說的卻是南北朝之事,如今大唐的佛家可沒有昔日的盛況了。
果然,一旁的蕭瑀冷哼道:“墨侯所說乃是前朝之事,如今我大唐一片盛世,僧侶安分守己,又豈能無錯而受罰。”
李世民不由略微頷首,如今佛家並未爲禍太深,再加上佛家對其有恩,如果貿然動了佛家,恐怕他將會遭受罵名,再加上龐大的佛家信徒,還有詭異莫測的鬼神之事,更讓李世民忌憚不已,不願意輕易動佛門。
墨頓冷笑道:“佛家如今的確是並無異狀,但是如今的佛家可曾和二武滅佛之前有絲毫的改變,所走的不過是老路而已,不出二百年,當佛寺定當重現二武滅佛之前的弊端,第三次滅佛乃是計日可待,如果佛家仍不悔改,第四次滅佛並非是不可能。”
在後世,佛家經歷了兩次滅佛之後,卻依舊死性不改,以至於再出現唐武宗李炎和後周世宗柴榮兩次滅佛,史稱三武一宗之厄,至此,佛門這才痛定思痛,反思自己,如果此刻的佛門能夠醒悟,未來兩次滅佛之災,定然可以消弭於無形之中。
“這一切都是你的一面之詞罷了,你以爲誇誇其談幾件前朝舊事,就可以將肆意的決定佛家的命運麼,你還真以爲復興了墨家,就可以肆意指點其他百家之事?”蕭瑀冷笑道。
墨頓搖頭道:“墨家自然不會干涉其他百家之事,自然也無意干涉佛家之事,墨刊所報道的也都是不平之事。小子只不過不忍心看到滅佛之災重演罷了,佛家聽進與否,自然於小子無關。”
蕭瑀氣急而笑道:“老夫倒想聽聽,你如何信誓旦旦的認爲滅佛之災一定會重演。”
其他衆臣不由靜下來,將目光全部都集中在墨頓身上。
墨頓深吸一口氣,鄭重道:“北魏太武帝滅佛之後,其後繼者採取緩和之策,然而佛家並無改變,依舊我行我素,反而更加肆無忌憚,建德六年,北周武帝宇文邕下詔滅佛,毀寺四萬,強迫三百萬僧尼還俗。編戶齊民,第二次滅佛重演。”
不少人心中點頭,再結合墨家子之前所言,恐怕佛家依舊還在走老路。
“然而北周武帝宇文邕滅佛之後,距今不過六十年,陛下可曾統計如今大唐的寺院,僧尼幾何?”墨頓反問道。
李世民不由一愣,轉頭看向一旁的太史令李淳風。
李淳風上前一步躬身道:“回陛下,居太史局統計,如今大唐擁有道觀兩千二百座,道士一萬七千人,佛寺五千四百座,僧尼八萬五千人。”
他並未添油加醋,然而卻耍了一個花招,直接將道觀和道士的數量報了出來,一比之下,佛家的迅猛擴張頓時原形畢露。
“如此之多?”滿朝衆臣不禁一片譁然。
五千多座佛寺雖然比北周時期並不算什麼,然而這僅僅是佛家六十年的發展,從一片廢墟之上,直接超越道家,這份速度不由不讓人心驚。
“單單長安城中就有寺廟一百多家,城外更是二倍於此,其他各城皆如此,而且正如傅大人上奏所說,這些寺廟名下土地衆多,每年的產出本就不少,不用交稅,再加上源源不斷的香火錢,更是頗爲富裕,照此速度,最多二百年,大唐的佛寺,定當二武滅佛之前的盛況,到時候,朝堂如何抉擇?”墨頓朗聲道。
自從天竺數字被墨家普及之後,整個大唐的算學有了長足的發展,再墨頓的帶領下,衆人已經習慣接受用數學來推算的結果,經過墨頓一提醒,衆人默默計算,既然佛家並未改變,照此擴張下去,極有可能出現墨頓所預測的這般。
李世民不禁一陣沉默,作爲帝王到了那時恐怕他就已經別無選擇了,恐怕滅佛已經成爲唯一的選擇。
蕭瑀不禁爲之一頓,他來之前已經做了充足的準備,單論口才他自然不會畏懼任何對手,然而墨頓卻用一個個真實的數據讓他有再多的大道理也無法辯駁。
“這一切都是你的猜測而已,難道我等就因爲你的一番猜測而冒着觸犯佛祖,死後下地獄的風險去滅佛。你可知道,魏太武帝和北周武帝滅佛之後,不過幾年大多暴斃,其滅佛政策也被廢除。”蕭瑀眼神一閃,道。
當下朝堂一片譁然,連聲反對滅佛,一副對李世民忠心耿耿的樣子。
“小子曾經乘熱氣球登上雲層,卻並未見絲毫神仙蹤跡,妖僧起死回生之術,也不過是騙局而已,至於死後十八層地獄,不過是佛家一家之言罷了,相比之下,在下更願意相信醫家的醫術。”墨頓反駁道,然而效果卻微乎其微,這種事情衆臣自然認爲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而且就是爲了避免這種滅佛,觸犯神靈的悲劇出現,小子這才建議救佛而不是滅佛,以防後世帝王也會遇到二武禁佛的抉擇。”墨頓正色道。
李世民這才臉色一緩,滅佛自然太過於殘暴,如果真的能夠避免這種結局,救佛似乎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那以你說,應當如何救佛。”李世民正色的問道。
其他朝臣不由心中一動,心中不由一嘆,頓時明白墨家子果然口才了得,李世民已經心中恐怕已經開始傾向於救佛了。
墨頓忽然臉色一扭捏道:“微臣只是墨家子弟,如果又豈能對佛家內務指手畫腳,具體如何自救,還是佛家自己處理吧!”
李世民不由氣急而笑,他們沒有想到墨家子到了這個地步竟然藏拙起來。
“今日爾等都是爲國分憂,無論對錯,皆可暢所欲言,不以言定罪。”李世民威脅的看了墨頓一眼道。
“陛下所言甚是,我朝不以言定罪,百官皆可進諫。”蕭瑀附和道,他倒想聽聽墨家子又有何歪理邪說。
墨頓年輕氣盛,見狀不由擡頭一昂道:“小子認爲,佛家要想自救,第一,則是不得再庇護罪犯,一些高僧自認爲悲天憫人,卻不知讓窮兇極惡之人逍遙法外,此乃擾亂法紀也。”
蕭瑀冷笑反問道:“若是此人無意中犯法,而且誠心悔悟呢?難道佛家也不能將其度化?”
墨頓堅定的搖頭道:“當然不可,國法無情,只要是觸犯了律法,皆需受到處罰,赦免罪犯唯有陛下才有職權,佛家又豈可越俎代庖,而且佛家又如何辯解此罪犯是誠心悔過,還是假裝悔改逃避刑罰?更甚者一些佛寺爲自己名聲,吸收信徒,而不辯忠奸渡化罪犯。”
墨頓話音一落,刑部尚書李道宗連連點頭,佛家此舉的確是有擾亂法紀之嫌疑。
蕭瑀想要爲佛家爭辯,然而有同濟和尚的例子在前,墨頓所說的的確是事實,當下,不由的雙手合十道:“如此一來世間又少了一種教化之法,恐非世人之福呀!”
墨頓反駁道:“佛教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典故小子也曾聽說,據說,有一屠夫在坊間賣肉,佛門高僧善導大師長安弘法佈教,勸人改惡向善,坊間百姓多戒葷吃素,屠夫眼見攤上的肉一天比一天難賣出去,心裡不覺莫名其妙,跟人打聽,才知道原來城裡人是受一個名叫善導的僧人的勸化而紛紛吃素了,於是就拿着屠刀闖到寺院,要殺善導大師。
善導大師佛法高深,當場度化屠夫,屠夫幡然悔悟,放下屠刀,當即發願舍壽往生,於是爬上寺院旁一棵樹,合掌高聲唱佛,墮地往生。當時圍觀的衆人皆見阿彌陀佛親來接引,屠戶的神識從頂門出而隨佛西去。不知小子所說是否如此。”
蕭瑀得意道:“不錯,這就是佛門的度化之法。”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是發生在長安城,衆人自然皆有耳聞,這也是長安城佛門興盛的原因。
墨頓冷笑道:“這個故事是否真實,我等暫且不說,就以典故來說,屠夫雖然心有惡意,然而卻並未傷及善導大師一分一毫,所以屠夫放下的乃是心中的屠刀,而不是染血的屠刀。這又豈是佛門收留度化手提染血屠刀罪犯的理由。”
蕭瑀不禁語結,墨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以佛門的典故來否定佛門度化,讓所有人都不由信服。
李世民緩緩點頭道:“不錯,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百姓犯法皆需律法處罰,佛家可以度化心懷惡意之人,卻不可度化包庇觸犯律法的罪犯。”
李世民的一錘定音,爲法家從佛門奪回了一部分法權,刑部之人不由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