榔頭引起的小小騷動很快就雷聲大雨點小的過去了。
出乎大部分人預料的是,榔頭不僅老老實實的住了下來,還同杜和相交莫逆,有種二見如故的感覺。
第一回見面的時候,杜和制止了榔頭和灰老鼠的打鬥,徒惹一身是非,並沒有得到榔頭的絲毫感激,但是第二次見面,榔頭卻可以與杜和在遠離衆人的地方交頭接耳,聊個沒完沒了。
此時在避人處,榔頭和外人想象的二見如故不同,他壓低聲音,十分謹慎的問:“二筒今年多大,他平時說話有什麼習慣?”
杜和算了算,如實答道,“過了年剛十九,平時不大說話的,現今在我們班子裡頭做道具師傅,給大家打打道具什麼的。”
榔頭“唔”了一聲,眯了眯眼再次詢問:“二筒既然沒有被捉,爲什麼不回去找我們,是不是被迫賣給你們魔術班子,走不脫身的?”
在上一次導致連魁班損失了大筆資金的警民衝突裡,杜和與江中葉父女解救了身爲罷工工人一員的小船工李二筒,之後李二筒無處可去,江中葉便做主收留了他。
在榔頭看來,也是在那一場暴動裡,他們工人隊伍死傷很大,他就是在那次暴動中被捕的,而李二筒則消失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當初大家都以爲李二筒是跑到了老家去,現在才知道,是躲在連魁班裡,就躲在警察局的眼皮子底下,太太平平的過活着。
當初匆忙躲在連魁班演出的場地時,榔頭看的不真切,只隱約記得連魁班沒有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樣趕他們走,而是引導着他們有序的坐下來,看起來倒不是個壞人。
不過已經被裡爾克坑過一次的榔頭依舊覺得做老闆的沒一個好東西,都是表裡不一的兩面派,杜和年紀小可能看不全面,他可是已經被騙過一次的人,眼睛雪亮,兄弟李二筒的安危必須要再三確認才能讓人放下心來。
杜和理解榔頭的想法,也一一的回答了榔頭的問題,有些他答對了,有些則需要想一想才能確定,還說的和榔頭想的不大一致,可是就是這樣,才讓榔頭有一種真實的感覺。
畢竟就算是自己家人也不一定知道自己的生活習慣和好惡,有說錯的地方纔顯得真實,如果處處都說的一模一樣毫不遲疑,那麼榔頭反而要懷疑杜和的居心了。
用了半個鐘頭才確定了自家小兄弟的安全,榔頭不禁長舒了一口氣,學着杜和的樣子靠在了牆壁上,眯着眼看着對面牆上的那面小窗戶,放下了一樁心事。
“下次放風的時候,我得把這個消息告訴其他兄弟們,他們知道了一定會高興。”
榔頭自言自語的說。
監室裡此時只剩下兩人和麪壁打坐的老河底子,榔頭爲了詢問不能出屋的杜和,錯過了放風的機會,不過他倒是不氣餒,因爲經常受刑而有些痛苦的身體也緩和了不少。
過了一會兒,榔頭揉着隱隱作痛的胸口,扭過頭去說:“杜和,你再說說,你是怎麼偷了那個大奸商的金條的……”
話還沒說完,榔頭啞然失笑,發現杜和早已歪倒着睡了過去,一道亮晶晶的口水流在牀板上,臉上還帶着點稚氣。
“叫他睡吧,那小子應該有幾天沒睡覺了。你要是想活着,也閉上嘴睡覺。”
一直打坐的老河底子沙啞着嗓子開了口,榔頭扭過頭去,見老河底子依舊紋絲不動,似乎剛纔那句話只是榔頭的錯覺一樣。
不過榔頭想了想,還是放過了杜和,揉着胸口,靠在杜和旁邊,也閉上了眼睛。
饒是從事高強度勞作,身體練的鋼澆鐵鑄一般的榔頭,在高強度的刑訊虐待之下,也有些吃不消了。
在榔頭破爛的囚衣下,新傷疊着舊傷,將他原本完好的皮膚變得和朽木一般粗糲,傷口的炎症加上失血,缺醫少藥的榔頭沒有杜和這樣的關係,已經到了虛弱的邊緣,不過是因爲皮膚底子黑,纔沒人發現。
如今被老河底子一言道破了真身,榔頭居然沒多大的反感,大概是老河底子的歲數有些像把他撿回家的老爹吧。
倒黴的哥倆靠在一處,一起睡了個昏天暗地,榔頭是沒人想惹,不想和愣頭青一起打沒有意義的架,而杜和,則是在情況不明的時候,沒人敢做第一個下嘴的人。
下午的放風結束之後,不知道是誰走漏了風聲,一傳十十傳百,大家都知道了杜和進了監獄的原因,居然是因爲盜竊了上海灘鉅富里爾克的金條。
具體的數目無人知曉,大家只知道這筆錢至今也沒有追回來,否則杜和不會在警察局長親自下令逮捕後,還能活得這樣滋潤。
在大家猜測杜和到底偷了多少錢的時候,幾個有心人已經開始猜測看起來並不缺錢的杜和盜竊了這筆錢的去處。
究竟是爲什麼,一個好吃好喝的體面人,會甘冒奇險,去做這樣掉腦袋的案子?
在流言蜚語自行發酵變得越來越玄奇的時候,在杜和還在惡補自己丟失的精力的時候,在監獄外頭的提籃橋,邱河再一次從大門處鎩羽而歸,充當翻譯的南風乖巧的牽着邱河的手,懂事的拉着沉思的邱河返回他們租的客棧。
好一會兒,邱河才揉了揉眉心,柔聲對南風說:“這一回,印度看守拒絕邱河探視的原因是:杜和受了處分,正在關禁閉,不能探視。”
南風撅了下嘴,板着指頭說,“上一回的理由是新收的犯人不能立即探視,上上次的理由是探視名額用光了……那個印度的黑麪包,就是不想讓我們見阿和哥哥。”
不斷回過頭看着不遠處高牆裡頭的監獄,南風仰着頭看夕陽照在最高一層的窗戶上,又漸漸的低下去,總覺得那堵牆和牆裡頭將阿和哥哥關起來的黑麪包十分可惡。
比總是想把她賣掉的九筒還要可惡。
她又不是想把阿和哥哥搶走,只是想見見他,拍拍他,告訴阿和哥哥不要害怕,她很快就會將他救出來,可是黑麪包收了他們的錢,回頭就說看不到人,簡直可惡至極。
邱河看着南風黑黝黝的眼睛,長嘆一聲,挫敗不已。
短短几天,邱河不知道被拒絕了多少回,邱河除了必要,不會回李家廠,而是就在提籃橋附近租了個房間,每天提前來排隊,晚上才離開,就一門心思的要見杜和一回。
雖然已經通過杜和的家人那邊的關係,知道杜和在裡面平安無恙,但是人多口雜,只能傳遞些情況出來,口信卻是萬萬不敢捎進去的,萬一被發現,被有心人利用了,便弄巧成拙了。
“邱哥哥,阿和哥哥會不會想家?”坐在客棧的大堂裡,南風的表情有些難過的說:“我剛剛離開家裡的時候,每天都想回家,有一回還偷偷哭了,阿和哥哥會不會哭啊……他哭的時候,我不在他身邊,可沒人哄他高興了。”
邱河無言的摸了摸南風柔軟的頭髮,想了想說:“阿和哥哥應該會有一點想家的,也會想南風的,他應該很需要南風來哄他,所以我們明天也要去問問看,也許明天就能見到他了。”
南風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嗯”了一聲,“明天我們再早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