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噹。”
山爺將一個杯口白瓷小碗楞是扔出了大酒罈子的聲響。
謝遜笑呵呵的問道,“啥味道?”
黃大山咂着嘴,臉上的表情相當奸詐,
“嗯...不知道,沒嚐出來...林子給我換個海碗!”
“用不用給你搬個馬槽來?”
“那感情好啊。”
林愁瞪了他一眼,取出幾分事先備好的鹼面,過湯汆燙。
鹼面的好處就是晶瑩光亮彈性十足,配上濃稠緻密的魚湯,更是質感倍增。
稍微撒上一點翠綠的蔥花,從小罈子中舀上一勺祖傳醬料,其他任何調味都沒有,直接就給三人上桌了。
山爺現在是糾結的,“我說林子,好歹你也給點兒鹽啊...”
“呵呵!”
謝遜端着麪碗,閉眼嗅着,那股子深情和懷戀,看得山爺寒毛直豎。
謝遜揉了揉眼睛,
“這纔是魚湯麪最正宗的吃法,一點香蔥和蝦醬,足矣——你瞅啥?要是不喜蝦醬的味道,給我給我吧!”
山爺一擋碗,
“你當老子是傻的麼?這個蝦醬,肯定大有文章。”
謝凜嘻嘻的笑着,謝遜哈了一聲,
“你說對了,這蝦醬不是一般的蝦醬,而是麻蝦醬。”
“麻蝦?麻蝦就不是蝦了?”
謝遜哼了一聲,
“給你好東西都讓你糟踐了,麻蝦又名糠蝦,體型極小,最長也不會超過一毫米,乃是東臺魚湯麪的絕配,這蝦出水即死,保鮮期最多隻有兩個半鐘頭。”
“麻蝦雖小五臟俱全,蝦油蝦膏一樣不少,味有奇鮮,自古便有‘好菜一桌,不如麻蝦一吮’的說法。”
林愁點點頭,
“我這是發酵過的麻蝦蝦醬,在鮮上會略遜一籌,卻多了些發酵的風味,東臺魚湯麪必配麻蝦醬——如果不是這小子剛好踩在鼓點上了,我還真捨不得拿出來,基地市附近從來沒有發現過麻蝦的蹤跡,這祖傳的麻蝦醬,用一點就少一點嘍。”
謝遜斥道,
“娘希匹小兔崽子,專愛給別人添麻煩!”
謝凜噤若寒蟬。
林愁說,
“嘗一嘗吧。”
魚湯麪湯水極稠密,表面半透明的鹼面在其中浮沉時,也不由得帶上了一份湯色,幾人聊了幾句的時間,湯麪上便多了一層斂聚着的透明油膜,將湯汁表面驟然“收緊”,“勒”出道道痕跡,並且,這層油膜將本就不多的熱氣徹底阻隔,再無一絲一毫的味道透出。
山爺嘀咕了一句,
“真沒見過湯這麼稠的麪條,看老子嘗一口...吸溜!”
一口鹼面入口,不用刻意,便就有湯汁綿連在幾根麪條的間隙,一同滑進嘴裡。
山爺猛然睜圓了眼睛。
“這湯...”
相比於各色湯類,用魚熬出的湯味覺最淺,或者說,魚湯的味道其實是很“虛浮”的,所以熬上一鍋濃稠緻密味道十足豐腴的魚湯就需要各種各樣巧妙的方法,比如說帶鱗炸魚增加鈣質和卵磷脂,比如說加大魚的用量,再比如說以豬骨和鱔魚骨增味。
但無論是加魚還是加鱔魚,隨着用量的增多,腥味也成倍的增加。
而從技術上來說,魚的腥味來源於其肉質代謝與腐敗進程中所產生的三甲胺和哌啶,因爲這些物質都是鹼性物質,所以最簡單的除腥方法就是蔥薑蒜酒以及醋等等的中和或者掩蓋,抑或如林愁一般,選擇最有效,能夠百分百發揮去腥作用的方法,高溫烹飪。
無論是炸魚還是後來的三遍爆炒,都是爲了這一鍋完美的魚湯。
熬好的魚湯,腥味盡除的同時,又有着如牛初乳般的質地和綿綿不盡的底味,絲毫不會顯得寡淡。
如果單純的品嚐魚湯,那林愁這一鍋湯其實是“不合格”的,它實在顯得太過稠密,而卻是魚湯麪最適合不過的程度。
入口時,鮮香隨着滾燙的溫度迅速綻放,有種汩汩山泉在口中匯聚的感覺,面韌而彈,湯綿而密,從口感上來說,與奶油意麪一般的輕盈,又像是芝士焗面一樣的厚重。
輕盈與厚重同時在口中匯聚,而綻放出來的味道是最正宗不過的華夏口味,古老的智慧在任何時間點都能夠完美的演繹一曲美妙的味覺輪迴。
面實在過於滾燙,看似沒有一絲蒸汽的湯麪中飽藏着無窮的熱力,凝兒不散,山爺的脣舌蠕動間,面在空中迅速滾成一個小小的圓球,在一處抱團兒,牙齒一捧,麪條根根斷裂,觸感極之鮮明。
這只是一口純粹的湯,純粹的面,沒有任何調味,山爺也沒有拌上那一勺謝遜推崇備至的麻蝦醬,可口感卻已經如此的驚人,如未吃過,絕難想象。
“呼...”
山爺呼出一口熱力,一拳撂在桌上,
“好面!此面當浮一大白!”
謝遜哈哈大笑,
“善!”
林愁呵呵一聲,
“別整那些沒用的,愛吃不吃,一口酒都不帶給你喝的。”
山爺絕倒,
“我...草...”
剛纔還很“善”的謝遜急了,“別啊,不給他給我啊,再給老頭子我來壇酒,啊哈哈哈~”
山爺絕望的嘆了口氣,擰着皺着疙瘩的眉頭嗅了嗅面上他還未嘗試的麻蝦醬,
“好怪的味道...”
麻蝦由於體型細小,出水即死,只需要三個小時,便會在空氣中氧化腐敗成汁,因此麻蝦會以最快的速度被製作爲蝦醬,或是炒蝦醬,或是發酵蝦醬,皆鮮美異常。
林愁的祖傳蝦醬就是其中的發酵蝦醬,氣息略微帶着酸味,也有些刺鼻的硫化物氣息。
總之,至少在氣味上,還沒有達到能令山爺驚喜的程度。
然而這種質疑隨着拌勻了麻蝦醬的麪條入口後,頃刻間煙消雲散。
“臥槽臥槽,吸溜,我這心裡,吸溜,臥槽臥槽的!吸溜吸溜...”
黃大山已經口不擇言了。
謝遜似是品到了媽媽菜的老味道,表情上頗爲自豪,
“有些東西看上去普普通通,實際上它的味道只需要吃過一次,就像是一種精神成癮性,每當想起時,吸溜...”
黃大山咕噥道,
“要是按你說的,這玩意可不簡單,一毫米?不太好抓啊...我剛剛一口吃了多少隻蝦來着...”
謝遜笑了笑,看向林愁。
林愁說,
“麻蝦會在凌晨三點鐘準時上浮到水面處進食,只要工具合適,捕撈這些小東西其實還是很容易的。”
滴,
“老闆的小秘密任務完成,智力值+1,薺菜種子一份。”
林愁深深的出了口氣,胸中抑鬱難言。
比林愁更抑鬱的是沈大儒——熱鬧看的樂呵呵的被狂懟三十六套連招不說,特麼的現在倒好,你讓本大儒怎麼好意思腆着臉去點一份那個一聽就很牛嗶味道肯定更牛嗶的魚湯麪??
曾有那麼一兩個眨眼的時間,這邊包括沈大儒在內的一些人都有一種碗中的泡麪不在香氣撲鼻的感覺。
唉...
不過,好在!
對面那羣粗魯的傢伙吐嚕麪條的速度着實驚人,雖然看着一鍋魚湯麪最後連丁點湯都沒剩下吧,好歹不用再忍受煎熬了不是?
幾個人暗暗的長出一口氣。
平日裡,茶餘飯後總是要談一些詩詞歌賦大災變前的風土人情,可現在這些人已經沒了這個心思,但,話題總是無窮無盡的。
“今日,果然不虛此行啊,林小友這裡的每一道菜都可堪稱經典,我個人尤其喜歡這一道餚肉,簡直就是大災變前文獻中描述的翻版,妙不可言啊。”
“誒?我覺得還是這道下酒花生拼盤最讓人回味無窮,一粒花生豆一口酒,這是道雅菜啊!”
聊着聊着,衆人就把剛剛的不快拋在腦後,開始圍繞着“雅”字大談各式菜餚。
沈大儒和幾個同僚互相不服,面紅耳赤,沈大儒道,
“若是說雅這一字,有哪道菜可比河豚肝膾?”
“大文豪蘇東坡評河豚肝是個什麼話?‘值那一死’!食用河豚中毒而死,在古代被稱爲‘雅死’,引爲美事,可是要青史留名的!”
爭來爭去,這一羣人齊齊嘆息,
“說那麼多,不還是吃不上麼,唉...”
沈大儒眼珠一轉,
“咳,林老闆,那次年夜飯...咳咳,你懂的。”
林愁稍微皺了皺眉,
“你知道基地市的規矩,你們都是普通人,不行。”
基地市規定,河豚的銷售僅僅只面對二階以上的進化者羣體,賣給普通人河豚需要執照,最起碼林愁今天肯定是來不及辦理這個執照的。
沈大儒也很爲難,他也不能生拉硬拽着讓林愁冒這個險啊——雖然連門口的四狗子都知道林愁就是炒一噸TNT給顧客吃那邊最多也就哈哈一笑了事。
不料,幾個跟着沈大儒來的男同胞互相看了一眼,
“嗨,今日不虛此行啊,好酒好菜,好啊。”
隨手拍在桌子上厚厚一疊金卡,喊道,
“結賬!哦對,飯前已經結完了哈...小費!”
“嗯...酒足飯飽啊,林老闆,聽說你這可是能做河豚的,一定要送我們一份嚐嚐,畢竟,咱們是朋友了不是嗎?”
林愁,
“...”
世上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看看那疊金卡的厚度——這樣的人請一定要再給本帥來一個加強連!
咳咳,總之,林愁並沒有“賣”給這些人河豚就是了,自己圍上來的,能有什麼辦法?
沈大儒掏出隨身紙筆,大筆一揮,唰唰寫出幾個字,
“欲嘗美食,生死,各安天命。”
除了賀敏之外的所有人,都乾脆利落的在紙上籤了字。
賀敏一臉震驚,
“你,你們...”
幾個人“熱情”的讓保鏢們將賀敏“護送”回基地市,臉上滿滿都是期待。
林愁想了想,蜜汁笑容,
“成,等會。”
山爺瞪眼,臥槽,你的節操喂狗了?
打開小黑門就鑽了進去,不到三分鐘,拎着兩條魚又走了出來。
趁這工夫,去了趟打上座標的海石花生長地。
“咳,沒有備料,沒異化的河豚真的不太好找到,這些是部分異化的,成色還不錯,不會影響味道。”
“咦?居然是異化的河豚麼,不是說異化的味道更好麼?”
“對啊對啊,我也是聽人這麼說的。”
林愁搖搖頭,
“事實上除了某些特殊的‘絕緣體’之外,所有生物都有或多或少的異化,只是程度都不那麼明顯罷了,就像基地市的普通人一樣,身體內還是有本源存在的,但他們又不是進化者。”
“哦哦哦...原來如此...”
面對如此衆多期待的眼神,林愁索性把案板搬到了飯廳裡,一邊處理河豚一邊說道,
“世人皆知,‘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卻很少有人知道這首詩的後兩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同樣來自蘇軾的詩,同樣是‘值那一死’的河豚,這也是‘煙花三月下揚中,正是河豚欲上時’的由來,河豚有劇毒,古代爲之‘雅死’的人可不再少數,實際上,宋朝人蘇軾那時,河豚祛毒的方法就已經普及開來。”
利落的將河豚脊背與生殖腺處開口放血,破開背骨,用細鐵絲導入魚骨中空處,搗出脊髓,
“河豚一般爲熱解毒,也就是高溫烹飪,但野史中記載的,蘇軾評價爲‘值那一死’的話,吃的卻不是熱解毒的河豚肝膾,而是咱們現在所說的‘刺身’,生的。”
“河豚有多毒我就不說了,但實際上,關於吃這方面,咱們堂堂中華,還真就沒服過誰。”
取出膨大肥嫩的魚肝,林愁掂了掂,大刀薄片後洗盡血水,又拿出一小壇黃褐色酒氣很重的液體將肝片浸入其中,
“一般來說大中華的食譜中,大致分爲兩種,一種是可以直接吃的,另一種是需要處理一下再吃的。”
說到這,衆人都露出善意的笑容,
“哈哈。”
林愁說,
“這是幾味很簡單的藥材浸泡調出的藥水,不用我說它的作用了吧,解毒的——嗯,當然因爲版權以及和諧原因,恕我不能透露。”
沈大儒等人都懵了,
“等等等等,林老闆你是說這河豚刺身的毒,能解??”
林愁攤手,一臉無辜,
“不然宋代之後,哪兒會有那麼多人有機會寫讚美河豚膾的詩詞?這毒發作可是很快的。”
(這裡插一句哈,這不是三觀瞎掰扯,確實如此。
誰都想好好活着,怕死是生物本能,並且河豚的毒也是未經過絲毫誇大的,所以,對不瞭解的人來說,咳咳...
野生河豚的確劇毒,不過現在養殖河豚無毒衆所周知哈,味道即使有差別,也不是人體能感知出來的,有機會可以感受一下嘛,價格很親民的。
咱們小館的吃貨裡肯定也有知道甚至吃過野生肝的,要是有見過泡的那幾味藥材,光聞都能聞個差不離兒出來,簡單的令人髮指,但原諒三觀,真的是不能寫,和諧萬歲防患於未然嘛。
至於真有想法考證的——煙花三月下揚中,正是河豚欲上時。)